书城哲学蔡元培论人生·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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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砺 志 (3)

《汉书·律历》上说:“所有度量衡类的器具,都用铜制造。铜是万物中极精纯的一种物质,它不会随天气的干燥、潮湿、寒冷、酷热的变化而变质,也不会因为日晒雨淋而变形,坚固地保持着自己的本性,有些像君子的品行。因此度量器具都用铜制作。”《考工记》上说:“青铜(即铜锡合金)有六种合金配方。青铜合金成分分成六份,锡的成分占六分之一,这是用来制造钟鼎类器具的合金比例;锡的成分占到五分之一,这是制造刀斧类器具的合金比例;锡的成分占到四分之一,是制造戈和戟等兵器的合金配方;锡占三分之一,是制造大刀类器具的配方;锡的成分占到五分之二,这是制造利箭类兵器的合金配方;铜和锡各占一半,这种配比是制造方诸和阳燧①等取水火的器具的配方。

唐代的贾公彦解释说:“这里所说的‘金’是指铜。”铜的性质 ,可以从两方面来观察:一是对于外界意料之外的变动,铜都不会被腐蚀而变质;二是铜能被应用于制造器具,同时它又能调和其他金属的优点,成为各种具备不同特性的合金。我们所说的铜的特性就像君子的品行,也应该从这两个方面来看。孔子说:“即使是一个普通人,也不能随意改变他的志向。”孟子说:“富贵不能使他骄奢淫逸,贫贱不能使他改变节操,暴力不能使他屈服意志。”这不正像铜能保持自己的特性而不会随环境变化吗?这就是坚忍。孔子说:“看到贤能有德的人就要想着向他看齐。”又说:“多听,选择那些好的加以学习接受。”孟子说:“乐于吸取别人的长处来行善,以加强自己的修养。”荀子说:“君子学习好像蜕变一样。”这不正像是铜调合锡成为各种合金吗?这就叫做不顽固。

坚忍,就是以一定的宗旨来规范自己的行为,而不被宗旨之外的因素所影响,所以只要遇到与自身宗旨相符合的新知识,就一定会乐于接受。顽固的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宗旨,只是对于变革不习惯,因而下意识地反对;只要外界因素触及他内在的惰性,就会义无返顾地转变立场。所以坚忍的人肯定不顽固,而顽固的人却很容易转变立场不够坚忍。

我们不看看清朝末年的情形么?满洲政府,自慈禧太后以下,因为仇视新法的缘故,而憎恨外国人,于是爆发了“义和团”运动,清朝政府堪称顽固至极。然而,一旦经历了庚子年八国联军侵华压迫,那些原来排外的人,又马上转变立场变得崇洋媚外。只要是外国人,不论他是贤能还是愚钝,都一概崇拜他们;只要是国外的风俗习惯,不问对与错,统统效仿。他们的不坚忍到了怎样的程度啊?革命志士,慨叹政治风气不良,想学习西方来拯救国家,这便是不顽固。他们遭到政府的反对,或被流放驱逐,或被囚禁杀害,却始终没有动摇改变他们的志向。他们的坚忍达到了怎样的程度啊?

通过上面的几个例子,我们对坚忍与顽固的区别就更加确定了。

选自《华工学校讲义·德育篇》蔡元培

镇定与冷淡

世界变化无常,经常会遇到突发状况,这不是人所能预料的。普通人遇到突发情况,常难免会惊慌失措。而唯独那些抱负远大、意志坚定的人,却能随机应变、果断处理,解除众人的疑虑担心,从而避免发生混乱,这就是镇定。

三国时期,诸葛亮命令军队驻扎在阳平,只留下一万人来守城。这时,司马懿的大军将到,将士兵们都大惊失色,却也想不出对策来。然而诸葛亮却气定神闲,命令将士们把旗子放倒,停止击鼓,打开西城门,还让士兵扮成百姓在城里洒水扫地。司马懿看到这种情形,怀疑诸葛亮设下了埋伏,最后带领军队撤向了北山。宋代的刘几治理保州,有一次正宴请宾客,夜半时分,忽然听到报告说有人作乱。刘几没有问作乱的情况,反倒下令为宾客们折花劝酒。其实刘几已秘密派人去分头追捕,很快作乱的人就被抓到了。刘几则接着与宾客畅饮直到天亮。宋代的李允则,有一次在军中举行酒宴,这时兵器库起火。李允则却不动声色,继续饮酒作乐。不一会儿,火被扑灭了,李允则便暗中派人拿着他的文书赶往瀛洲,用茶叶箱子装好武器运回来。不到十天,库里的武器就又完备了,但是外面没有人知道。宋真宗听说后责问他,李允则回答说:“储藏军械的兵器库,防火措施一向非常严密。这里酒宴刚刚开始,那里就起火了,说明一定是内奸所为。如果此时我离开宴会令大家前去救火,恐怕还会有更意料不到的祸事发生。”这几位人物都不愧是镇定的人。

镇定的人,看起来无所事事,实际上却是大有作为。如果面对世界的巨变,而毫无反应,却用清静无为的理论来安慰自己,就不能称之为镇定了,而应该叫做冷淡。

晋朝末年,北方多个少数民族纷纷建立政权,南侵扰乱,与晋朝形成对峙局面。当时王衍担任晋朝宰相,此人不把国家政务放在心上,而只知道吟诗作赋,清谈玄学。青年学子们纷纷仰慕效仿王衍,结果造成妄自尊大、轻浮放荡成为当时的社会风气。后来敌军攻打洛阳朝,危在旦夕,朝廷中多数人都提议把都城迁到别的地方,以躲避灾难,只有王衍不同意,他还卖牛车来安抚民心。他做事看起来好像很镇定,但还没来得及组织防备,不久他率领的晋军就被石勒的军队打败。王衍临死之前,回过头来对别人说:“唉,我们即使比不上古人有能力,但假若当初不崇尚浮夸虚无,而全力拯救天下,也不至于到今天的地步。”这是冷淡所带来的后果。

宋代的富弼辞官回家,寻求长生不老的方法。吕大临给他写信说:“古时候的三公没有特定的职位,只有德高望重的人才能担任;他们在朝廷上讨论治国之道,在朝廷之外则主持民间的教化。古代担当此任的王公大臣,一定会用圣贤大道来教导人们,成就自己也成就万物。怎么会因官位的升降、年龄的盛衰而改变自己的意志呢?如今,圣贤之道还没有明示天下,人们还都倾向于异端学说,不是痴迷老庄,就是崇尚佛教,人伦纲常混乱不明,万物都在衰败。此刻正是您应当保持恻隐之心的时候,光大圣贤之道,革除败坏的风俗。至于转移精力、改变气节,追求长生不老之术,这是深山中避世的人独善其身的行为,难道这是世人对您所期望的吗?”富弼读后大受触动,醒悟错误并回信表示感谢。这是强烈说明冷淡的心态不可取。

我们看王衍临死前悔悟,富弼收到书信后致谢,就知道冷淡的弊端,不仅是政治家,即便是不从政的人,也都不能不以此为戒呀!

选自《华工学校讲义·德育篇》蔡元培

世界观与人生观

世界是没有边界的,而我们在其中仅占有数尺的空间;世界是没有时限的,而我们在其中仅占有数十年的寿命;世界的变化是如此地复杂莫测,而我们在其中仅占有很短的历史。用我们的一生来与世界作比较,其宏大与渺小、长久与短暂的巨大差别完全不能够用数量来计算,而我们的一生又绝无可能有任何一点能超脱出世界之外,那么我们若不能先有一个世界观,就无从谈论人生观。

虽然如此,我们既然身为世界的一分子,绝不能超出世界之外,那么去考察一个客观的世界,即所谓完整的世界观又该从何而来呢?答案是:但凡分子必然具有整体的本性,因而既然是分子,就会因其所处的时间和空间而产生种种特性,排除掉各个分子的特性而得到一个共性,这就是整体的本性了。我们作为世界的一个分子,凡是我们意识所能接触到的事物都是世界的一个分子。研究我们的意识,探求其终极的原素和存在形式,这两者是相对的。超越物质形式的范畴而独立存在的,只有意志。于是我们能够把意志作为世界各分子的共性,也就是作为世界的本性。

本体世界的意志,是没有所谓目标的。为什么呢?一旦有了目标,那它就要有一个确定的位置,达到目标也会有时间的限制,因而不得不遵循因果规律来作为达到目标的方法,这样就仍会落于形式之中,含有各分子的特性,也就不足以成为本体了。因此有人将本体世界称为黑暗的意志,或者称为无法看到的意志,都是用来形容其不同于现象世界中的各种意志。现象世界中各种意志,是以回到本体作为最终的大目标的,在间接达到这个大目标的过程中,还有无数的小目标,分别以它们间接达到大目标的距离远近,来衡量这些小目标的大小差别。

最终的大目标在哪里?回答是:汇合整个世界的各个分子,使它们之间息息相关,不再有彼此之间的差别,达到现象世界与本体世界交汇的那一点就是了。用宗教人士的话来说,我们本来不是不可以在一瞬间超越现象世界的种种不同的关系,从而完全成就本体世界的大我。然而我们在现阶段既然还有语言文字的交流,就已经受限于渐进的方法,而不能采用顿悟的方法,于是就不得不有所谓的各种间接过程的影响。连接汇集这些间接作用,使整体过程变得有脉络系统可遵循,就是进化史。

综合地球的进化史来看,构成无机物的各质点(这里指构成物质的最小的组成部分),除自然引力外,大概就没有其他特别的相互关系了;进化为有机的植物,就能够由质点集合起来的机体共同运作,以达到生存和繁衍的作用;进化为动物,就又在同一个种类中间形成亲子朋友的关系,其分工协作的现象较植物更加复杂。待到进化为人类,则由家庭进而形成宗族,进而社会,进而国家,以至形成国际,人与人之间结成的关系的形式规模也越来越大,所创造的成果,随便列举一例,也都有从隔阂到畅通、从差别到统一的趋势。

例如过去的工艺产品,自制自用罢了。现在则一个人所享用的产品,不知道是经过多少人的手制造而成的;一个人所制造的东西,不知道要供给多少人使用。过去的知识,多来自民间的记载。现在对自然界的记录,无论多么遥远,没有达不到的,远至星体的运行,小到原子的变化,都在科学统领的范围之内。根据考古学和人类学的互相验证,可以知道开明人类的祖先与未开化的人没有差别;根据进化学的研究,可以知道人类的祖先与动物没有差别。因此语言、风俗、宗教、美术之类,无一不可供普天下的人进行比较研究。而动物心理、动物语言之类的研究,也渐渐为学者们所注意。古代所说的同情,仅仅止于身边最亲近的人,因此同属于人类,有的体貌略有差异,就与自己痛痒无关,甚至到可以人吃人的地步。稍次一些也可以杀人,奴役他人。现在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观念已经为人类所公认,而且戒肉食、禁止虐待动物的观念也渐渐流传散布开来。所谓“仁民而爱物”也已经成为常识了。过去的世界,经过全人类的经营努力而取得的进步,其成绩已经达到了今天这样高的水平,从今而后的进步,不也可以以此为例而预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