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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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建安时代 (2)

到了后期,植已饱尝了煮豆燃萁之痛,受尽了忧谗畏讥之苦,他的情调便深入了,峭幽了,无复欢愉之音,唯见哀愁之叹。他的文笔也更精练,更苍劲了,不再是表面上的浮艳,而是骨子里的充实。他的精光,愈是内敛,他的文采,愈见迫人。一个诗人是什么也藏不住的;心中有了什么,便非说出来不可;便非用了千百种的方式,说了出来不可。李后主高唱着:“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子建便也高唱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一类的诗,《子建集》中很不少,像“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夙夜无休闲。……飘摇周八泽,连翩历五山。流转无恒处,谁知我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荄连。”(《吁嗟篇》)将他的“转蓬”似的身世写得异常的沉痛。然而“根荄”相连的“同生”之感,始终是离弃不了的。而《赠白马王彪》一篇更简直痛痛快快地破口了:“意毒恨之……愤而成篇”。

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

郁纡将何念,亲爱在离居。

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

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

苍蝇间白黑,谗巧反亲疏。

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

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

这些,已尽可见子建悲愤的心怀了;持以较煮豆燃萁之作:“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则“同根生”之语,似犹未免过于浅薄显露,不似子建的口吻(按此诗本集不载,仅见《世说新语》,或不是子建所作)。

建安之世,拟《古诗十九首》等作的风气甚盛,类皆题着“杂诗”之名。植亦有这样的《杂诗》数首,“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诸语,当系脱胎于“弃捐勿复道”诸诗的。植写乐府,也有一部分是利用着或袭用着古代的题材与作风的,例如《美女篇》,便显然是脱胎于《罗敷行》的。“头上金爵钗”诸语,形容美女的装饰,与“头上倭堕髻”诸语之形容罗敷是无所异的,“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与“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也没有什么不同。唯后半篇主意略异耳。《七哀诗》作者不少,植亦作有一篇。“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一开头便是一篇绝妙好辞。全篇情调则大似拟古的《杂诗》中的一篇。“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与《四坐且莫喧》的“从风入君怀”是显然的同调。

建安时代之才士,集合于曹氏父子兄弟的左右者,有所谓“七子”的。七子者: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干。这七人以外,更有:应璩、杨修、吴质、繁钦、路粹、丁仪、丁廙等,也俱是时之才人。曹氏父子既好士能文,又善于评骘高下。故人才号称最多。吴、蜀之地,本为古代文人之乡者,这时却反寂寂无闻,仅能仰望光芒万丈的邺都而兴“才难”之叹耳。七子之称,始于曹丕。丕在《典论》上说道:

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至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

他的批评,颇称得当。在七子之中,粲、干皆以赋见长;琳、瑀则以章表书记见多。孔融(孔融见《后汉书》卷一百)为孔子之后,少有重名,举高第,为侍御史。尝与曹操争议,为操所杀。融所作颇多,有集(《孔文举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十卷。今所存的五言诗,像“远送新行客,岁暮乃来归。入门望爱子,妻妾向人悲。……孤坟在西北,常念君来迟。褰裳上墟丘,但见蒿与薇。白骨归黄泉,肌体乘尘飞。生时不识父,死后知我谁。”(《杂诗》)其悲感发于真情,不能自已,故格外的深挚动人。

王粲(王粲见《三国志》卷二十一。陈琳、阮瑀、应玚、应璩、吴质、繁钦、路粹、缪袭等皆附粲传),山阳高平人。有异才。汉献帝西迁,粲亦徙居长安。后之荆州依刘表。表卒,曹操辟为丞相掾。赐爵关内侯,拜侍中。建安二十二年卒。有集(王仲宜及其他七子文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粲长于辞赋,《登楼赋》尤为人所称。然四五言诗则不甚好,其歌功颂德的乐府不必说,即《赠蔡子笃诗》,《赠士孙文始》,以及《思亲诗》、《公宴诗》诸作,也皆伤于平铺直叙,缺乏情致。惟《七哀诗》三首,为未遇时所作,颇多伤感的气氛,大似他的《登楼赋》。“荆蛮非吾乡,何为久滞淫”,他久已有赴中原之志了。天下丧乱,人不能顾其家。仲宣为了避难求遇之故,乃弃乡南去。不料仍是不遇,且又遇乱,所以益生悲叹。“诗穷而后工”。仲宣这时方穷,故其诗也不复见浅率。陈琳,广陵人,避难冀州。袁绍使典文章,曾为绍作讨曹操檄,天下传诵。及袁氏败,琳又投于操。操却善待之,使他与阮瑀并为司空军谋祭酒,管记室。军国书檄多琳、瑀所作。徙门下督。有集十卷。琳不以善诗名,然所作却很不弱,惜他的诗传于今者太少耳。徐干,北海人,为司空军谋祭酒掾属,五官中郎将文学。

干的诗,善作情语;即《答刘公干诗》也有“所经未一旬,……其愁如三春。虽路在咫尺,难涉如九关”之语。他的《情诗》:“君行殊不返,我饰为谁荣?炉薰阖不用,镜匣上尘生。绮罗失常色,金翠暗无精。嘉肴既忘御,旨酒亦常停。顾瞻空寂寂,惟闻燕雀声。忧思相连属,中心如宿酲。”写得殊真率尽致。《室思》六首,也都是同样的恋歌的调子;第三首:“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诸句,后人拟作者极多,成了一个很流行的体制。刘桢,东平人,曹操辟为丞相掾属。曹丕尝宴诸文学。酒酣,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咸伏,桢独平视。

操闻之,不悦,乃收治罪。减死,输做署吏。建安二十二年卒,有集四卷。曹丕道:“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至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伦。”然桢诗今存者不多。“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平视的气概,跃然如见!阮瑀字元瑜,陈留人。少受学于蔡邕。曹操辟为司空军谋祭酒,管记室。后为仓曹掾属。建安十七年卒,有集五卷。瑀诗也是很质实的,并无浮词艳语。其《驾出北郭门外行》,甚似古乐府中的《孤儿行》及《妇病行》。应玚,汝南人,汉泰山太守劭之从子。曹操辟为丞相掾属,转平原侯庶子。后为五官中郎将文学。建安二十二年卒,有集二卷。玚诗存者不多,俱伤平凡。

应璩为玚弟,不在七子之列。他博学好属文,明帝时,历官散骑常侍。曾为诗以讽曹爽。后为侍中,典著作。嘉平四年卒,有集十卷。璩所作以《百一诗》为最著。所谓“百一”者,义颇晦,解者因之而多。《丹阳集》说:“璩为爽长史,切谏其失如此,所谓百一者,庶几百分有一补于爽也。”(此解亦见《文选·五臣注》引《文章志》)《乐府广题》则以为:“百者数之终,一者数之始。士有百行,终始如一者,以一士行而言也。”《七志》云:“以百言为一篇者,以字数而言也。”此数说俱未允。百字之说更非。因《百一诗》今存五篇,每篇只有四十字,并无至百字以上者。据今存者而论,如“下流不可处,君子慎厥初”,诸首都并不高明。钟嵘《诗品》以陶潜诗出于应璩,颇引起世人的骇怪。然璩诗本多,《唐书·艺文志》载璩《百一诗》,有八卷之多。李充《翰林论》说璩作五言诗百数十篇,孙盛也说璩作诗百三十篇。或者璩诗果有与渊明诗情调相似处,可惜已不可得见。

繁钦字休伯,机辨有文才,少便得名于汝、颖间。为丞相主簿。建安二十三年卒。钦诗不甚为人所称,然其造诣却在粲、干以上。如《定情诗》之类,实可登曹氏之堂: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条脱。

何以结恩情?佩玉缀罗缨。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

何以结相于?金薄画幧头。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

何以答欢忻?纨素三条裙。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

与我期何所?乃期东山隅。日旰兮不来,谷风吹我襦。

远望无所见,涕泣起峙。……

日暮兮不来,凄风吹我襟。望君不能坐,悲苦愁我心。

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

正是张衡的《四愁》的同类。应瑗有集十卷,今不传。五言诗仅有一首,题《杂诗》,见于《初学记》,颇近民间的歌谣:“贫子语穷儿,无钱可把撮。”缪袭字熙伯,东海兰陵人。有才学,多所叙述。辟御史大夫府。历事魏四世。官至侍中尚书光禄勋。正始六年卒。袭诗有《魏鼓吹曲》十二首,皆叙述魏曹诸帝的功德者。此种宫廷诗人所作的颂诗,当然不会有什么可观的。

参考书目

一、《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 明张溥编,有明刊本,长沙刊本。

二、《古诗纪》 明冯惟讷编,有明刊本。

三、《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 丁福保编,医学书局出版。

四、《文选》 梁萧统编,有胡氏刻本,《四部丛刊》本。

五、《古诗源》 清沈德潜编,有原刊本,有商务印书馆铅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