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赫连野并不想听自己的母亲说的这些话。
他并不是个任意妄为的人,但是在柳随心的事情上,他却是执意为之,不论天下人如何评断他都不会改变自己的主意。
但是无论如何,耶律太后其实说的并没有错。
立外族女子为后的例子不多,通常自古以来无论是哪个王朝也习惯立本族女子为后。即便是春秋战国之时诸侯国立了其他诸侯女儿为后,但那也是贵族啊。
柳随心一不是贵族,而不是本族中人,何能当王后呢?
一月之后,赫连野的伤势也基本痊愈了。
这天师徒二人坐在大殿之中聊天,莫无仙一边喝酒一边问:“怎么,你们孩子都生了,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啊?”
赫连野沉默片刻:“师傅,实际上,铎儿并不是我的孩子。”
莫无仙倒是没怎么诧异,眯眼瞪他:“你师傅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那娃儿长得跟你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他是龙释天的孩子吧?”
赫连野点点头:“随心离开他之后才发现的,她不想打掉这个孩子,所以就把孩子生下来了。”
莫无仙笑呵呵道:“真看不出来我徒弟居然是个绝世情种。替别的男人养儿子,师傅我甘拜下风。我可记得你当年可是恨龙释天入骨的,怎么,现在你决心忘记一切是非恩怨,重新做人了吗?”
赫连野神色一冷,“师傅,你也就别挖苦我了。我和龙释天之间必将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我和他,有我没他,有他没我。我之所以容忍他的儿子,完全是看在随心的份上。我知道孩子没了她一定会伤心,我不想她伤心。”
“哎呀,这世上最让人头痛的就是这情字了。你师傅我不敢沾也不像沾。看看你们这些痴男怨女们,一个个哎。”莫无仙摇摇头:“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决定。反正我是不管的。你和她两情相悦的话就成亲。”
“可是随心还不愿意跟我成亲。她心里还有芥蒂。”
莫无仙敲了敲他的脑袋:“我说徒弟你现在怎么越来越笨了?她不答应难道你就没办法了吗?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个笨徒弟?你先斩后奏,昭告天下,等到婚礼那天再告诉她不就行了?到时候她肯定也会答应的。毕竟你都为她差点死了,哪个女娃不感动?”
赫连野唇畔一勾:“师傅说的也是。要是等她知道了,我可就把责任推到师傅身上了。这可不是我想的。”他眸光带了分狡猾。
莫无仙突然想明白了,气道:“你这死小子算计你师傅哇?你早就想到这个主意了对不对,故意让我说出来,好哇,算计到我身上来了!”
赫连野挑眉:“师傅不用来算计还用来做什么?”
莫无仙气得追着他打,赫连野赶忙飞身离开大殿往外躲去。他这也是在开玩笑,逗逗师傅他老人家。
婚事不能再等了。
他心中想着,前些日子他就已经背着柳随心暗地里吩咐宫中准备封后大殿,准备他们的大婚。
他要她正式成为他的女人。
他不想再等了,她就在他身边,他为什么还要继续等待?
赫连野想着,愉快地勾起了唇角。
他匆忙往毓宁宫去找她。
刚进了毓宁宫,宫女小声告诉他娘娘正在里面喂奶。赫连野心中一动,缓缓走进了内殿,见她正坐在床上给孩子喂奶。她的衣襟微微敞开着,孩子埋在她胸前吸取甘甜的**。那一瞬间他竟然嫉妒起这个孩子起来。
这个小祖宗倒是自在,他现在甚至想让自己变成这个小祖宗,好光明正大地抱着她,拥有她,占据她。
此刻的她又是宁静而慈爱的,她低眉望着铎儿,满眼的温柔。笼罩在母爱光辉中的她好像瞬间进入了一个光圈,让他不敢打扰。
直到她感觉到了一股灼热的视线袭来,柳随心这才抬起头来,一见是他,连忙转过身去拢住衣襟:“你怎么进来也不说一声?”
赫连野低笑起来:“随心,你害羞了?”
柳随心睇了他一眼:“胡说些什么。”看孩子吃饱了睡着了,她这才将衣襟扣好,然后才转身面对他:“你不是和莫大师谈天去了吗?”
“是啊。我师傅说我是情种。你说我是不是?”他走上来搂住她的腰。她想挣扎,奈何他不肯放手,无奈道:“是,你是天底下最大的情种了。”
“随心,嫁给我好不好?”他低声在她耳边喃喃着,热气喷在耳蜗上,带来一阵酥麻。
“我不嫁你。”她低眉看着自己的儿子,“赫连野,这件事还没能让你明白吗?我在宫里,你、我都会受到伤害。我在龙陵的时候就是如此,现在也一样。”
“但我不是龙释天。”他一句话说出来让她顿时无语。
是啊,他不是龙释天。
不是她曾经爱得痛彻心扉、爱得深入骨髓的那个男人。他也不是那个让她伤透了心的男人。
可是,无论他是不是龙释天,无论他是不是爱她,都一样。
那就是,他们都是帝王。
赫连野的状况现在未必比龙释天好到哪里去。胡夏国也是氏族势力过于庞大,王权不稳。而龙释天当初面临的不正也是这种状况。
她将目光转向了雕刻精美的轩窗,上面刻着胡夏国的图腾狼。窗棂开着,从这里视线所及是一大片茂密的葱翠。
正到了夏天,满眼的绿意盎然,深得似乎一瞬间那绿意就会滴落下来。
窗外有一颗胡夏国的长丽树,这种树一到了夏季就会开出点点的小黄花来。
满天的花儿随风飞扬,脱离了母体,瞬间坠落,零落成泥。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飘到她手上的花瓣,看着那花瓣在手中盘旋,跳着胡旋舞,最后轻盈地停了下来。像美丽的女子梳洗青丝,娴静而优雅。
她也像这花儿一样,风吹到哪里,哪里就是她的家。可是,她的心,却永远地停留在枝头的母体上,无法带走。
风可以带走花儿,却无法带走花儿的心。
可是,到底哪里才是这花儿的方向,才是它的归宿呢?
她不知道。
飘萍无踪,她也没有踪迹。
可是,赫连野终究不能让她这么继续沉默下去。
他背着她安排了大婚的事情,安排了封后大典。这一切都是背着柳随心做的。
没人有告诉她这个消息,因为被赫连野要求保密。
柳随心只觉得这些天来宫里的奴才们个个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有时候她不经意就会发现他们在暗中看着她议论着,见到他却又做鸟兽散离开。
“朵丽,是宫里出了什么事情吗?”她疑惑地问着。
朵丽掩嘴笑道:“什么事也没有。娘娘多心了。”
可是柳随心还是直觉不对劲,为何她有种自己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直到有一天早晨柳随心起床,突然发现皇宫内外,宫殿上下到处是大红的帷幔,大红的喜字,穿梭来往于宫殿之间的宫人们。
“朵丽,宫里要办喜事吗?”她抱起铎儿正要准备给他喂奶,忽然听到朵丽笑嘻嘻地说:“恭喜娘娘封后!宫里是要办喜事啊,是王上他要和你大婚了。”
“你说什么?大婚?”柳随心一震,一股突如其来的风暴瞬间把她的心拍打得七零八碎:“他居然瞒着我!”
柳随心万万没想到赫连野居然瞒着她做下这等事来。难怪这些日子以来宫内上下神神秘秘的,居然都是背着她在准备大婚的事情。
“王上在哪儿?”她的神情骤然冷了下来,带着从未有过的冷肃。
朵丽也被她的表情吓着了:“娘娘这是喜事呀,您……”
“我问王上在哪儿?你们全都瞒着我,竟然到了今天才告诉我。赫连野呢,我要找他问清楚!”
“我在这儿,随心,这件事我跟你解释。”赫连野大步走进寝殿,见她俏脸生寒,眸光带着冷漠和愤怒,知道她肯定是气得不轻,连忙挥退了宫人们,讨好地蹭到她身边:“你别生气嘛,我也是急着想要跟你成亲……”
柳随心冷淡地挥开他的手:“急着要跟我成亲?赫连野,你觉得自己很厉害是不是?你可以背着我让人准备了大婚,可以瞒着我瞒到今天。让我变得像傻瓜一样。你是不是等到大婚的典礼开始了,才会告诉我要成亲?到时候我能不顾及你的面子吗?我能不顾及被人的议论吗?你知道我不能,这样的先斩后奏,这样的欺骗,赫连野,你是不是觉得很得意?”
柳随心觉得心寒,如果一个男人为了得到她而不顾及她的感受,而非得强迫她接受,那这样的强迫她就一定要接受吗?
“随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给你个惊喜——”
“够了!赫连野,你把我当初三岁孩子了吗?惊喜?这么大的惊喜,我柳随心承担不了。如果说我现在是在寄人篱下,那我可不可以选择离开这个篱笆,离开这个地方?你一定要娶我为妻,明明知道我有多为难。可是你还执意要给我这个惊喜。我要不起这个惊喜。”她往后退了一步:“你把婚礼取消吧。”
赫连野却是不肯答应:“随心,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现在你既然在我宫中,既然在我身边,我是不可能放开你的。没错,我是故意隐瞒了你。但那也只是因为我爱你。随心,你明明知道我爱你的心是真的。我想和你在一起,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就算你不想嫁给我,难道铎儿就不需要父亲了吗?他还这么小,你就要让他在别人异样的眼光中长大吗?”他说得恳切。
柳随心低头望向自己的儿子,一瞬间竟是百种滋味焦急,在椅子上坐下,闭上眼睛不想再说话。
她知道赫连野不会放过她,以他的个性,只要是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紧紧地抓在手里不会放手。她既与他到了胡夏国,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因为他是不会忍耐太久的。
他早就想要得到她了,从她认识他开始她就知道。
可是在被龙释天伤了心之后,当时她举目无援,离开皇城的唯一办法就是与赫连野一起走。
如果当时她能有第二个选择,她都不会选择和极其危险的赫连野离开。
如今到了这步田地,还能怎么办?
见她始终没有说话,赫连野柔声安慰道:“大臣们都在等着了,大典很快就要举行了。现在就差你这个王后了。随心,你难道要我在众臣面前取消吗?到时候我还如何立威呢?何况,你也不能如此无名无份地呆在宫里啊。铎儿也不能这样没名没份下去。他将来会长大,你让他如何面对别人的目光呢?”
她顿时左右为难,明里是他对她的恩情和爱情,暗里,是他拿儿子来挟持她。若她不答应,他还不知道会使出什么手段来。
外面传来了典礼即将开始的长鸣声。
“典礼快要开始了。”他望着她:“你还是不肯答应吗?”
她没有回答,一直在低头沉默着。
一阵惊鼓声像一阵雷声从天边闷闷地袭来,让她心头一震。她抬起头看着他。只见他此刻也是一脸的憧憬和期待,正把热切的目光放在她脸上。绿眸无意中泄露了他的紧张。
他也在紧张得等着她的答案。
可是她此刻实在是左右为难,答应和不答应都不是。
“好吧,随心,我明白了。既然你不答应,我就去告诉众臣结束大典。”他转身,难抑失望之情,刚要离开却听到她低低的,无奈的声音:“你让宫女进来给我换装吧。”
赫连野惊喜地叫了起来:“你答应了?好,快来人,给娘娘更衣!”
她面无表情地任人给她更了衣,换上锦衣华服,戴上珠翠高冠。镜子中的女子一身红色鸾凤齐鸣的织锦朝服,高腰束身,发髻上带着凤冠,满眼的珠翠点缀其间,耀眼夺目。在她一看,却是好一个华丽而又空洞的塑像。这满身的珠翠,倒更像是在嘲笑她。
她不是第一次穿上这样的华服参加这样的大殿。
可是,她此刻更觉得一种凄凉袭上心头,纵然她对赫连野有感动,有感情,可是却也不喜欢被人逼着用这种方式当上他的新娘。
而且,她根本不想再当一次新娘了。
一次失败的婚姻已经足够了,难道还不能吸取教训,还要来第二次吗?
她由侍女扶着离开了毓宁宫,前去参加大典。
封后的大典在王宫空旷的广场上举行,此刻文武百官都已经排列在侧。他们虽然不满意,可是赫连野一意孤行,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得了他的想法。
赫连野在殿外看到了她盛装之后的容颜,他的眼中一阵惊艳,满眼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我的王后是最美的!”他牵住了她的手,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僵硬着,笑意沉了下去,“随心,你放松点。”
柳随心沉默着任他带着她到了广场上,那里早就预备好了帝后的宝座。本来耶律太后也该参加这大典的。但是耶律太后坚决不承认她这个王后,所以太后的座位空了下来。
他牵起她的手走到了帝后的座位前站住,望着满朝的文物,底下众多的宫人们,叫道:“今日本王在此宣布,从此后柳氏随心即为王后,赐住毓宁宫,掌后宫……王子赐名铎,为本王长子……”
柳随心听着他说的话,此刻他们在万人中央,在众人瞩目之中。他与她并肩而立,面向的是天下中人。
她也曾和一个男人这样并肩站立过。那个男人曾经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告诉她:这江山我与你共同分享!
此刻,当她又再次成为极其尊贵的后,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握住她手的那个人,却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人。
回首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明明是在极高的地位上,在所有人的崇敬之中,在热闹的大典上,她却感到一股从心底而生的寂寞而悲凉。
大典顺利地举行着,没有什么意外。很快,接受了百官的朝贺之后,大典就结束了。
铺天盖地而来的是众人的奉承和拍马,是各式各样的笑容。
有的居心叵测,有的妄图攀上富贵荣华。
赫连野大宴群臣,而作为王后的她则被宫女们带回了毓宁宫。
此刻的毓宁宫也布置得华丽喜庆,好似一个巨大的牢笼。
“娘娘进喜房吧,在进去之前可有三道关有过噢!”朵丽笑着说。
朵灵拿了个托盘来,朵丽笑呵呵地拿起一个木棒在她身上轻轻地打了一下:“一打灰尘散,前缘往事都不管;二打俏娘子,从今而往夫妻安;三打仙娘娘,早生贵子围膝转……”
朵灵笑道:“这贵子可都生了,不过呀,王子不嫌多,娘娘还要再生几个呢!”
柳随心淡淡道:“还有什么事吗?”
“没了,娘娘,您先进去休息吧。王上要晚上才能来呢。”朵丽和朵灵扶她进了寝殿。
“铎儿呢?”
“小王子在睡呢,娘娘您放心,有我和朵丽两个照顾,保管不会误了你和王上的新婚。”两个丫头窃笑着。
柳随心没有出声,明明并不累,她却觉得从心底里感到疲倦。
她厌倦了,无止境的后宫争斗,厌倦了无止境的明争暗斗,厌倦了无止境的提心吊胆。
在后宫,她永无宁日。
如果可以,她真的想离开后宫。
她宁愿自己不曾认识过龙释天,不曾认识过楚向晚,不曾认识过赫连野,也不曾来到京城。
她宁愿自己只是江南小镇一个平凡的民女,从不曾经历过这样的惊涛骇浪。
时也,命也。
她的一生,注定了太多的曲折,太多的喜怒哀乐,太多的不平静。
而此刻,再嫁的她又该如何处理她将来的人生?
虽然嫁,但她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把自己交给他,她做不到,她不能。
一天的光阴很快就过去了。
夜色逐渐笼罩了人家,喜庆的皇宫此刻恢复了安静。
赫连野迈着微醺的脚步,有些不稳地往毓宁宫来了,他今天的心情极好,娶到自己想娶的女人,天下江山,心爱的人,夫复何求?
宝音将他扶进毓宁宫中,一群宫女太监跪下贺喜。他心中高兴,笑道:“赏,每个人都赏!”
“谢王上!恭祝王上王后恩爱逾恒,白首到老!”
赫连野大步向寝殿走了进去,掀开帷幔,看到柳随心坐在床上看书,见他来了她这才站起来:“王上。”
赫连野几步就到她面前,挥退了宫里所有人,灼热的目光望着她,像是恨不得把她拆吃入腹。他喃喃着:“别叫我王上。随心,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他抚上她的面颊,被她不自在地躲开了。
“王上,我有件事要跟你说。”她还没说完就被他搂住,以无可抵挡的力量将她压倒在床上。
他呼吸急促,微微的醉意更让他有些冲动。“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不要浪费了。”
说着他的吻便想狂风暴雨一样袭来,柳随心挣扎起来:“不要这样,王上,你先听完……听完我说的话……”
“明天再说……”他想要解开她的衣襟,却听她一声低喊:“我不要跟你洞房。”
赫连野一怔,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起眸子望向她,见她紧紧闭着眼睛,身体在微微颤抖着,显然紧张极了。
她怕他!
这个发现刺痛了他的心,赫连野低喃道:“随心,你怕我?你不肯当我的妻子吗?”
随心睁开眼睛,看到他眸中的受伤,叹道:“我还没准备好。赫连野,我没有准备好当你的妻子。现在,我们能不能不要圆房?我还不想现在……”
“你是还不能忘记龙释天吗?”他却在沉默了片刻之后问出这句话来。
她顿了顿:“不是因为他。是我自己的关系,你先起来好吗?我们谈谈。”
赫连野没有动弹,他的眼神逐渐暗了下来,深得好像一团墨汁,看不清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
“你是根本一点都不喜欢我吗?”他的声音暗沉了下来,带着一分沙哑。
柳随心沉默着,她的沉默却更像一个致命的毒镖扎中了他的心。一瞬间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样颓然叹了口气。
“我——你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赫连野直直看着她,整个寝殿都安静极了。只有滴漏的滴滴答答声和红烛偶尔的滋滋声。
这殿内静得吓人,一种哑剧般的寂静缓慢地渗入到皮肤之中,皮肤也随着竖起了汗毛。
他定定地望着她,半晌转过头去,起身道:“我今天不会碰你。”
柳随心松了口气,她坐了起来,见他在床上躺好:“睡吧,也闹了一天了。”
他背过身子不再看她,厚重的脊背好像带了几分落寞。
柳随心心中愧疚,转过身,在床外侧躺了下来。
她根本没有睡着。她知道他也没有睡着。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躺在一张床上,同床异梦,没有比这更难受的了。
直到了后半夜夜深人静了,她听到耳边传来均匀的酣睡声,这才睁开眼睛瞪着纱帐上繁复的花纹发呆。
她睡不着,只觉得这里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柳随心干脆起身走出了宫殿,此刻夜正深,一轮下弦月半悬在东边天上,淡淡的寂寥。
她挥退了值夜的宫人,自己在宫内那花团锦簇的长丽树下站住了。
淡淡的月光下,那树上的小黄花依旧在随风坠落,飘得近的便落在她的眉间发上;飘远了的便再也看不到了,随风而逝。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这里是皇宫,皇宫是宫,但不是家。
但是此刻,儿子睡在偏殿,他睡在里面,忽然也好像一个家了。
她抬起头,视线中忽然飘过一道极其熟悉的身影,仿佛浮光掠影,却是真真实实地出现在她眼前。她在做梦吗?
“向晚?”她嘀咕着,又抬头寻觅,看到一抹身影挂在长丽树上,乌黑的长发直垂腰际,随着微风摆动着。有叮叮的细微脆响在他腰间响起。
他从树叶中伸出脑袋来,亮晶晶的眸子里映着一轮月亮,水汪汪的,让人一瞬间迷惑了在那轮月亮里,以为自己看到了月宫的仙子。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眨眼,睁开,再眨眼,再睁开。
但是那个人并未消失,而是摇晃着裸足,轻灵灵地冲她笑着,好像一朵花轻轻盛开在他的眼底眉梢。
“向晚!”她低叫一声,声音里带着一分别后重逢的喜悦和不敢置信的惊诧。
他飞身而下,一手揽住她的腰抱起她飞到了长丽树上,躲进了枝叶茂密的树干中。
“随心,是我!”他的声音带着一分喜悦,“我来找你了。”
柳随心不敢置信地伸手抚上他的脸庞,直到感觉到他温热的体温方才相信自己并不是在做梦。那熟悉的容颜啊,那熟悉的笑,骤然在她心里荡开五颜六色的暖流,酸酸的,痛痛的。
“向晚!”她搂住了他,眼角带着一分湿润。
她好担心他。从他不辞而别离开了皇宫之后,她一直在想,他到底去了哪儿呢?
他留给她的那封信,她还清清楚楚的。他认为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可是如今,她的幸福根本是虚妄而不存在的。那一切的一切只是海市蜃楼,只是一个泡沫,一戳就破。
当他和她再次重逢,她有太多的感慨在心底沸腾。
好像一瞬间已经经过了沧海桑田,世事变幻,再次重逢。一时间竟是无语凝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楚向晚拍拍她的肩膀:“我很想你,随心。这大半年来你过得还好吗?”
柳随心眨了眨眼睛,不想让他察觉自己眼中的泪。“你都能找到这儿来了,一定是都知道了吧?”
楚向晚摇了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先前我离开了皇宫之后就打算回逍遥教去。我在教里呆了很久。当时我把自己全心投入到练武功上面,闭关了半年多这才出关。出关之后我让人打听你的近况,却听到探子说你离开了皇宫,跟着赫连野去了胡夏国。我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就急迫地跑来找你。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了。”
柳随心神情一暗;“那就是因为我和你都错了。向晚,龙释天并不是爱我,他只是在利用我而已。我亲耳听到他说我只是他用来引出离宫的工具罢了。后来我就和赫连野一起到了胡夏国,因为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我无法再呆在那个地方,再看到他。”
楚向晚诧异道:“他真是这么说的吗?”他皱皱眉,满是疑惑地说:“可我感觉不像啊。如果是只为了留你,他也没必要使出剖心这种手段啊。这可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出来的。当时他几乎已经丧命了,是我给了他一颗丹药才保得他的性命。这里面是不是有些蹊跷啊?”
“是他亲耳说的,还能有假么?何况,我也再不想回到那尔虞我诈的深宫去了。我被他伤得太深,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向晚,我再不想去想他的事。不要再跟我提他。”
楚向晚点点头:“好吧,既然你不想说他。我还有点奇怪的,你又爱上赫连野了吗?我看到整个王宫披红挂彩的,你们成亲了?”
柳随心苦笑道:“我不想再嫁人了。可是赫连野背着我准备好了大婚的一切准备,今日要我与他成亲。我现在不止是我一个人,还有我的儿子,我也不能不顾忌许多。”
楚向晚眸中闪过一抹亮采:“这么说,你是不想跟他成亲咯?如果他逼迫你,随心,我带你走吧。你不是最讨厌深宫的生活了吗?现在我来了,赫连野他也未必就能留得住我。这半年来我的武功也非同往日了,我有自信可以带着你们安全离开这里。我们去逍遥教吧,那里没有这些是是非非,你会很开心的。”
跟他走?
“跟你走?向晚,我如今还带着孩子,你……”
“我不介意的。只要是你喜欢的,我也喜欢。随心,你不用担心,我只要有你在身边就很开心了。我不会像赫连野那样逼迫你的。我才不在乎那些劳什子的名分呀什么呀。你的孩子我也当成自己的孩子,我还会教他武功,把我最厉害的武功都教给他。”他一脸的憧憬和向往,抓住她的手:“随心,我们这就带着孩子走吧。赫连野他找不到我们的!”
柳随心心头震动,一时间,她竟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
楚向晚的出现像是劈开盛夏闷热空气的凉风,把整个局势都搅乱了。
如果现在跟他走,那她就不用陷进这一团漩涡之中,不用再呆在这尔虞我诈的深宫,也不用再提心吊胆。
楚向晚和赫连野不一样。楚向晚的心思单纯,没有霸占天下的欲望,也没有非得威逼她的可能。跟他在一起,她相信他做得到不会逼迫他。因为他是这样的孩子心性,却又事事为她着想。
比起赫连野和龙释天,他的爱澄澈多了,没有掺杂那么多的杂质。
如果走,她就不用陷在进退两难的地步中。
可是赫连野怎么办?
她若走了,他——会伤心,他一定会愤怒,会气愤。
他对她,也是很好啊。除了强迫她成亲之外,他对她真的已经很好了。
她正心神不定时,楚向晚已经拉着她的手跃下树来,“我们这就带孩子走吧。”
柳随心叫道:“等等,向晚,我——”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一声愤怒的喊叫:“站住!”
柳随心一听这声音,顿时心头一凉,果然她转身一看就看到赫连野。
只见月光下他修长的身影拉成了一条长线,暴怒像是一条吐着信的毒蛇在他身上跳跃起来。
糟糕,被他捉了个正着!
赫连野几乎快要被怒火给焚烧殆尽了。夜半她出去,他并非不知道,他也根本没有睡着。所以尾随她跟了过来。想不到楚向晚居然会出现。他本来要抓住楚向晚,却听到她和楚向晚之间的对话。她说的那些话比钢针更要刺痛他的心。
离开!离开!
他只觉得胸口如同被人掏了一个大洞,冷飕飕的,冰凉透骨,而其中那颗心更像是一个包裹着蚕茧的蛹,被人从外面一点一点抽丝,细细地抽痛起来,又尖,又痛。
一直以来集聚着的不安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即将喷发的火山,只需要一个火种就能点燃。而她要离开他的可能直接让这座休眠火山爆发了。
他如何能不痛!他爱上了这个女人,爱得疯狂,爱得可以为她做一切他以前从不能做的事情。帝王的疯狂绝恋,一旦爱上了就是惊天动地的事情。他可以为她去死,可以为了她挡住外面任何的风雨,只为了她能有一个安好的环境。
就是今天,他还不肯委屈她,没有要了她。即便是这样,她还是要走吗?
楚向晚吐吐舌头,“我就是要带心儿走,怎么着,我看你也未必拦得住我。”
“你永远都别想离开我!”他大吼一声,身后奔来大群的士兵将他们团团围住。
柳随心惊道:“赫连野,你听我说,不是那样……”她也没说她就要走啊。
“我不要听,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了,你就是要跟他走。你跟我成亲就是为了铎儿,那我赫连野对你而言到底算是什么?”他带了几分疯狂:“反正不管怎样,我都不会让你离开!”
“哼,你以为你就一定能拦住我吗?”楚向晚眯着美眸:“姓赫连的,我早就想跟你打一场了。现在刚好,如果我打赢了你,你就得让我带走心儿。你也听到了,心儿是最讨厌呆在深宫的。既然如此,你不如放她跟我走。不然她永远都不会快乐的。”
赫连野握紧双拳,碧绿眼眸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杀气:“你别想我放她。”
楚向晚挑眉:“那我只好跟你打一仗了。”他说话间脸上还是满眼的笑,下一刻已窜到了他面前挥袖打向了他。
赫连野知道楚向晚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家伙,两人的功夫不相上下,如果真打起来,未必分得清胜负。
柳随心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这样。
眼看着楚向晚和赫连野两人打得难分胜负,她一时间头脑像是快要爆炸了一样。痛得要死。怎么办?
走是不走?
不,现在不是走不走的问题,是不要再让他们继续打下去的问题。
两人一路从地上打上了天,又冲天上打回地上,眼看双方对峙造成的强大气流引得飞沙走石,枯叶狂舞,她担心他们都会受伤,一边大叫着:“停下”一边想要阻止他们继续争斗下去。
正在此时,赫连野和楚向晚两人都停了下来。忽然他们又动了起来,根本不听柳随心的劝告!
只见赫连野和楚向晚在半空中运功打斗,那巨大的冲击力竟然将那棵巨大的长丽树给震倒了!
两人各站在一棵高树上对峙,拼起了内力。
一股无形的屏障在他们四周形成,内力冲击波在空中交汇互斗,此涨彼消。
突然内力膨胀到极限,突然“碰”的一声两人被一股巨大的冲击波给震开老远。
两败俱伤!
这样一场巨斗只让两个男人各自伤重。
他们两人一闪又聚到一起,两人对峙着,目光都冰冷狠绝。
楚向晚冷哼一声,“你以为你能留得住心儿吗?”
赫连野怒叫:“你以为你带得走她吗?除非我死,否则我不会让她离开!”
“够了,你们都给我住手!”柳随心望着半空中的他们,气道:“若你们还要再打下去,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她说到做到,居然拔出发簪指向自己的咽喉。“我让你们停下,我数三,若你们不停,我就死在你们面前!三——二——”
“随心!”两人一惊,骤然停止了攻击。急忙飞身而下去夺她手中的簪子。
柳随心苦笑道:“你们不用争来争去的了。我死了就什么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