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文化遗产研究(第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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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田野实证 (9)

现代性的后果之一,即是族群传统整体的"去圣化"过程所带来的问题。人们被教导在他自己和世界的去圣化过程中,"神圣"是他通往自由之路的主要障碍,唯有去圣化,他才能获得真正的主体"自由"。嘉绒是一个拥有全民性宗教信仰的族群,当其被吸纳入现代化进程之中,"去圣化"所带来的挑战可能是根本性的。在今天嘉绒族群文化遗产的变迁过程之中,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信仰价值和行为方式中的神圣衰减(degradation)和去圣化趋势。而且这种神圣性衰减同时在多个层面上得以反映,速度也在不断加快。

首先,最为直观的是族群遗产实践层面的神圣性衰减。

通过对今天嘉绒人跳锅庄的时空框架进行细致考察,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系列世俗性事件开始渗入这一传统仪式性操演的神圣时空框架之中--诸如"十·一"国庆节、"五·一"劳动节、招徕游客的"丹巴嘉戎藏族风情节"等。在这些场景中,政治、经济、国家、民间等多重力量交织,嘉绒跳锅庄面向神圣信仰世界的仪式性指向往往被改写为面向民族国家表达认同的政治性指向,或者改写为为争夺客源、拉动地方GDP增长作出贡献的经济指向。与此同时,嘉绒跳锅庄场景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仪式符号,包括服饰、陈设、器具等。这些仪式符号的细微变化也处处显露出世俗生活进程对信仰传统的渗透和影响。在此试以"酒"的仪式符号为例进行探讨。

酒,对于嘉绒跳锅庄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当地人说,不喝咂酒就跳不了锅庄。跳锅庄在开场时保留着庄严的仪式:将酒和供祭用的茶盘、焚香、五谷、格桑花等一起摆在跳锅庄场地的圆心处,由德高望重的老人祝颂,每颂一段便用麦秆从坛中沾少许青稞酒和青稞粒洒向空中,祭祀神灵。按传统,喝酒的程序颇有讲究,如于式玉在民国年间的嘉绒人中所见:

备好特制的咂酒后,需要烧好一大锅水,在酒坛上插上竹管,先请一位年齿最长者到酒坛前坐下诵经,洒酒祭祀四方神祇。此程序完后,另请一位年齿相等的老者,与诵经老者一人一根竹管同饮。另有一人在旁专伺往酒坛中倒开水,每二人饮罢,往坛里加开水一勺。二人的饮量也以一勺水为限,饮罢再换一对,如此以年齿的长幼为序,先男后女,以及于两三岁的小孩。

第四节 族群遗产的现代变迁:基于嘉绒跳锅庄的田野考察 (2)

作为包含地方性民俗知识和物质技术的"酒",在嘉绒传统中需要区分开"咂酒"和"烤酒"。从前嘉绒人会在夏季采集当地一种名为"吾俄基麦朵"的花草,蒸熟、晒干、碾成粉或干砣以作酒曲。所谓"咂酒"即是将煮至半生熟的青稞、玉米、小麦等酿酒原料与酒曲"吾俄基"混合发酵后获取的"生酒""嘉绒藏族酿酒法",而"烤酒"则是内地酿造技术传入后,嘉绒人在咂酒基础上以蒸馏法获取的纯度更高的"熟酒",由于造价较高,旧时在民间也并不普及。依照传统,嘉绒跳锅庄时所用的酒应该是咂酒。洒酒诵经只能以头道咂酒祀天神、山神,在神享用之后才能由凡人享用。在这里,"酒"作为特定的仪式符号至少包含以下几种指向:一是作为献祭的祭品;二是作为参加者的饮品,同时作为莫斯所谓"总体呈现体系"中的特殊"物",体现着特定社会传统中的人际关系和社会关系。因此,"酒"由于承担了人神间的重要中介而同时兼有神圣和世俗的意味。

半个多世纪之后的今天,笔者所见已经颇有不同。首先,跳锅庄场合中饮用咂酒的传统规定性被打破。除传统必备的自家酿制的咂酒以外,还有烤酒,以及直接从商店里买来的桶装粮食酒,甚至是瓶装白酒。仪式中酒的种类增多。其次,敬神的酒与人们饮用的酒发生分离,从而导致仪式中"酒"这一符号的双重指向--作为神圣祭品与作为世俗关系表征的"物"--发生分离。旧时跳锅庄只有一种咂酒,神人共饮一种酒,酒也因为神的享用而从日常饮品变为仪式符号。但在今天,这种情况发生了改变。

比如,2008年8月8日在丹巴县城举行的一次婚礼跳锅庄现场出现了三种酒:青稞咂酒、烤酒和瓶装白酒。其中,青稞咂酒作为跳锅庄的传统必备酒盛在特地从亲友处借来的一件古董礼器中。从当地苯教寺庙黑经寺请来的苯教喇嘛洒酒诵经沾取的是青稞咂酒和青稞粒,在跳锅庄的间隙人们也可自行到场地中央用麦秆吸饮。桶装烤酒和瓶装白酒只供跳锅庄的人们饮用,但它们的进入将世俗消费变化的信息植入到跳锅庄的过程之中,弱化了人神共饮的图景。最后,在某些情况下,新的价值评判标准的导入也对使用何种酒产生了影响。笔者在丹巴县三岔沟考察撒拉拉空寺跳"枪锅庄"时,曾对摆在供案上的两瓶以哈达缠绕的瓶装白酒产生了好奇心,不料一位寺庙喇嘛笑谈说,瓶装白酒价格更贵,敬神也要更好些。

随着时代的变迁,饮食习惯的改变和消费能力的提高使嘉绒人传统观念中"酒"的种类和意义均发生了变化,但其影响却无法只限于嘉绒人饮食起居的世俗生活。作为跳锅庄场景中的一个重要的物质符号,嘉绒人传统观念中具有特殊规定性的"酒"从头道咂酒逐渐被更为便利的瓶装/散装白酒所取代。诸如此类,种种物质符号的细微变化,处处显露出日益"现代化"的世俗生活进程对族群传统的影响,从边缘到内部,如印渍斑痕一样侵蚀着嘉绒跳锅庄的神圣图景。

在与实践相对应的另一层面,是族群遗产观念与阐释层面的神圣性衰减。体悟、理解、认知、感受层面的"去圣化"并非可直观的外显性过程,却是更为根本性的,因而也更不容忽视。

在涂尔干看来,如果一种仪式行为成功地保存了自己而它所属的崇拜体系却消失了,那么这个仪式就只能以零碎的形式残留下来。事实上,今天的许多"民俗"都或多或少地遭遇了这种状况。嘉绒跳锅庄也面临这一问题。作为一种族群遗产实践,嘉绒跳锅庄本身就是一套知识传承系统和传统观念的解释系统。从文化遗产传承群体的内部眼光来看,这套传承和解释系统依然有效,古老的跳锅庄仪式中所蕴含的神圣观念今天仍烙在嘉绒人头脑之中不可剥离。但随着老一辈人的离世和新一代的成长,这种将跳锅庄与神圣观念相联系的意识正面临着日益淡化的危机。

如今,嘉绒民间的房屋竣工仪式上依然保留着跳锅庄的习俗。"丁贝绒布"即是一支专门为房屋竣工而跳的仪式性大锅庄,唱词大意如下:

最初先有茫茫大海,海上生出了高山和大地,然后才有了地上的人。

吉祥的房子修好了,人可以安心地住进去了。

各种宝物从大门涌进来。敞开金门、银门、海螺门,我们进到新房里。

进了大门爬上梯子。搭起金梯、银梯、海螺梯,我们来到楼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