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文化遗产研究(第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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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田野实证 (10)

打开空空的牲畜圈,牵进来金牛、金羊和金马,牲畜牛羊装满栏。

最后来到锅庄房,全家围坐在锅庄旁,家中兴旺,儿孙满堂。

这支房屋竣工大锅庄祈愿家宅安康、人丁兴旺。不过,很难想象今天的人们,尤其是青年人,会在多大程度上将新房是否安稳与"丁贝绒布"唱词中这些富有魔力的语句联系在一起。比如,丹巴甲居寨有一户名为齐玛热的嘉绒人,他家的新房2007年第一次修建时未举行房屋竣工仪式,结果刚修完就倒塌了。附近的甲居人都清楚,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新房地基所在山体滑坡的缘故,而与未及时举行竣工仪式关系不大。

于是,跳房屋竣工锅庄似乎就成了某种"为仪式而仪式"的行为 就好比庆祝生日已经不再是一个人长大以及使之长大的必不可少的通过仪式,而更像是对"长大"这一事实的认知和为举办聚会提供一个机会。对今天的嘉绒人来说,一方面在面向传统的观念意识中,房屋竣工跳锅庄是一个必需的仪式,人们也由衷地希望它能发挥出应有的仪式功效--赋予房屋以新生、保佑家宅平安富足;但另一方面在面向现实的实践意识中,它似乎又只是一种向亲友乡邻宣告新房落成这一"事实"的手段,其仪式功能是否真正有效,已经可以存而不论。然而问题恰恰就在于此--倘若人们对共同体神圣观念充满敬畏的感悟最终完全被实用主义的现实需求和理性解释所取代,族群遗产得以传续的生命力也将随之消失殆尽。

三、话语变迁:知识建构与"遗产运动"

作为嘉绒族群的一项文化遗产,跳锅庄嵌合于一套地方性知识和观念传统的构架之中。现代化进程已经将"地方"与"全球"形塑为互动过程的两端,其间各种地理、文化、族群边界不断被突破或重构。因此,任何一套属于地方、"我者"的传统都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来自外部"他者"文化观念的影响。20世纪以来,嘉绒族群遗产所面对的这种外部影响以走廊东面的汉文化为主导,其借助现代话语的力量带来了强大的冲击,涉及现代以来的人文知识建构与学科建构。

在类似的西南少数族群文化研究中,徐新建曾经从文学、音乐和民俗的多重维度勾勒了"侗歌"在专家、学者和传媒的文本建构中所经历的三次重要转变:"民间-民族化"、"艺术-门类化"和"现代-传统化" 。在中国社会百年来的结构性变迁中,这样的转变几乎所有的少数民族或族群,包括嘉绒,都经历过。"跳锅庄"从一个源于藏语的一般词汇,经过汉语转译,以他称形式成为一个特定的民俗术语,然后溢出藏族文化的边界,以类比的修辞策略成为西南中国一个跨族群的文化事像类型概念。在经历了上述"民间-民族化"、"艺术-门类化"和"现代-传统化"的转换之后,这一类事像在现代民俗学和艺术学的学科交叉参照之下,被定位为"民族民间舞蹈"。

从"跳锅庄"到"跳锅庄舞",仅一字之差,就足以在观念上令这一族群文化事像被彻底改写。作为一种"舞",文艺工作者可以从中总结出嘉绒跳锅庄的某些外在艺术规律,比如归纳出"屈"、"开"、"顺"、"含"等肢体动作特征"屈"指肢体呈现弯曲的形态;"开"指双腿由身体两侧向外开;"顺"指手脚同边;"含"即含胸,指做动作时稍扣胯。在研究中一方面可以通过比较找出嘉绒跳锅庄与其他藏族及羌族跳锅庄的区别与联系,用以建立一个丰富的西南走廊民族或藏缅语族的"锅庄舞"民俗系统;另一方面可以以这些特征为依据在嘉绒传统的基础上再造"新传统"。

比如20世纪90年代以来,丹巴县政府就先后主导编创了多套嘉绒"新锅庄",亦称丹巴县"县舞"。县舞"新锅庄"风行一时,就直接反映了现代艺术趣味和审美观念在民族民间文化复兴运动中所发挥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与此同时,现代民俗学、艺术学和大众传媒为"锅庄舞"概念的传播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学术话语根据和社会语境,更促进了大众对"锅庄舞"想象性的浪漫主义意象建构,即身着艳丽服饰的少数民族男男女女围着火塘手拉手跳圆圈舞。这种被建构的意象反过来又极其妥帖地符合了某种关于社会和文化级序的观念,即以汉族为代表的"先进"民族需要对处于文化发展链条上较低位置的少数民族和族群,比如嘉绒的文化传统和文化遗产,肩负起引导、教育、保护和拯救的道义与职责。

这种来自文化他者的外部观念对嘉绒传统文化的冲击是巨大的。笔者接触过许多受现代学校教育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丹巴嘉绒人,他们之中对世代传承的嘉绒跳锅庄感兴趣的寥寥无几。因为如若按现代人的眼光仅仅将嘉绒跳锅庄视为一种"舞蹈"的话,那它与节奏激烈的丹巴"县舞"新锅庄以及新近从关外(折多山以西的康藏地区)传入的迪斯科"藏舞"相比,显然缺乏足够的时髦度和吸引力。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当嘉绒跳锅庄这一族群遗产在公共知识建构和学科表述中被类型化、民俗化和文艺化之后,作为一种"民族民间舞蹈",它将逐步丧失特定的历史内涵和神圣性关联。

今天,全球范围内波澜壮阔的"遗产运动"不可避免地将中国众多的民族和族群卷入其中,包括身处走廊一隅的"嘉绒藏族"。2006年5月20日,国务院公布了《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共518个项目。其中第123项,编号为Ⅲ-20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即为藏族"锅庄舞"。西方遗产话语的移植与本土化实践,不仅是一个新的知识话语建构过程,更是一个新的文化生产与消费过程--"制造遗产"的过程。当"锅庄舞"完成其向《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的"第123项,编号Ⅲ-20"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话语转换之后,"跳锅庄"就不能再仅仅被视为一种娱乐民众的民间舞蹈,而更被视为是一种能够产生利益并隐喻权力的文化资源。总之,这一转换将对包括"嘉绒藏族"在内的众多走廊族群的文化传承、资源竞争乃至认同变迁产生持续性影响,其动态进程与远期后果都有待进一步探讨。

余论

在以"进步"和"发展"为名的现代化、城镇化、工业化以及汉化的冲击下,嘉绒及其他众多少数族群,他们的族群遗产,包括观念传统与文化实践,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在"进步"中,共同体的信仰可能会削弱甚至失去,而现代性却并非必然会导向一种更为"进步"的社会秩序。"现代化"进程的双重特性与内在矛盾只能使当下族群文化遗产的变迁走向变得更为复杂。随着老一辈锅庄师傅逐渐离世,若年轻一代无心接续,嘉绒跳锅庄这一遗产类型将面临日益消逝的危机,嘉绒传统文化与信仰观念也将因此失去一个重要的表述与实践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