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洛阳伽蓝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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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洛阳伽蓝记》的空间叙述(3)

以上为空间性叙述,用辞赋多方铺陈的手法,静态地、多方描摹永宁寺,具体细致展现了永宁寺佛教建筑群的构成,展现了其华贵的地位与庄严华丽的建筑风格,展现了北魏王朝国力与佛事之盛。

那么,后面插入与佛寺相关的三件王朝大事,依时间顺序,动态、历时性叙述王朝大事,就是时间叙述,写尘俗世界里的人事,历时性详尽叙述事件经过,情节曲折,矛盾错综复杂,写了上自天子、文武百官,下到平民百姓的人物众生相。

永宁寺一节完全可看作是全书的浓缩、代表,永宁寺是洛都佛寺的标杆,有了这个标杆,后文就简略写,所以写永宁寺表面看似乎冗长,其实叙述精炼,十分高明,前面详细"写"是为了后面"少写"甚至"不写",比如,卷一瑶光寺"有五层浮图一所,去地五十丈。仙掌凌虚,铎垂云表,作工之妙,埒美永宁";卷二秦太上君"中有五层浮图一所,修剎入云,高门向街,佛事庄饰,等于永宁";卷三景明寺"太后始造七层浮图一所,去地百仞。......妆饰华丽,侔于永宁",三座佛寺都是以永宁作为参照,一笔带过。

关于永宁寺的相关史料比较丰富,记永宁寺的如:《魏书·释老志》:"肃宗熙平中,于城内太社西起永宁寺,灵太后亲率百寮,表基立刹。佛图九层高四十余丈。其诸费用不可胜计。"又《魏书·灵皇后胡氏传》:"寻幸永宁寺,亲建刹于九级之基,僧尼士女赴者数万人。"《水经注·谷水》:"永宁寺,熙平中始制也,作九层浮图。浮图下基方十四丈,自金露槃下至地四十九丈,取法代都七级而又高广之。虽二京之盛,五都之富,利刹灵图未有若斯之构。......其地是曹爽故宅。经始之日,于寺院西南隅得爽窟室,下入土可丈许。地壁悉累方石砌之。石作细密,都无所毁。其石悉入法用。"记该寺主持兴建者为郭安兴、綦母怀文。《魏书·艺术传》:"世宗、肃宗时,豫州人柳俭,殿中将军关文备、郭安兴并机巧。洛中永宁寺制九层浮图,安兴为匠也。"《续高僧传》三十三勒那漫提传:"时信州刺史綦母怀文巧思多知,天情博艺,每国家营宫室器械,无所不关。利益公私,一时之最。又敕令修理永宁寺。"(20世纪对永宁寺的考古发掘成果,参见罗宗真《魏晋南北朝考古》。)

3.各卷之间的过渡,相关部分的前后呼应、补充、详略等

中国优秀的古典文学作品,十分注重作品的整体性。《文心雕龙》就多次论及,《镕裁》称"首尾圆合,条贯统序";《章句》称"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附会》称"首尾周密,表里一体"、"首尾相援"、"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等;白居易认为好的诗,要"根情、苗言、华声、实义";钱锺书在《谈艺录·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中总结到,"把文章通盘的人化或生命化"。

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正是这样首尾圆合周密,就像一个完整而又鲜活的生命体。

(1)前后呼应

永宁寺条下,由于记录了三件王朝大事,叙事原本就很宏大,篇幅原本就够多的了,所以记庄帝杀死尔朱荣,着墨不多,仅寥寥数句而已:"(永安三年)九月二十五日,诈言产太子。荣、穆并入朝,庄帝手刃荣于明光殿。"同一事件又见于卷四城西宣忠寺条:"永安末,庄帝谋杀尔朱荣,恐事不果,请计于徽。徽曰:'以生太子为辞,荣必入朝,因以毙之。'庄帝曰﹕'后怀孕未十月,今始九月,可尔已不?'徽曰﹕'妇人产子,有延月者,有少月者,不足为怪。'帝纳其谋。遂唱生太子。遣徽驰诏,至太原王第,告云'皇储诞育',值荣与上党王天穆博戏,徽脱荣帽,欢舞盘旋。徽素大度量,喜怒不形于色,兼内外欢叫,荣遂信之,与穆并入朝。庄帝闻荣来,不觉失色。中书舍人温子升曰﹕'陛下色变!'帝连索酒饮之,然后行事。"宣忠寺条就详细写庄帝杀死尔朱荣的经过,读来很有戏剧性,对永宁寺叙事是大大的丰富了。

前后叙述详略不同,侧重不同,所以读来不雷同,都津津有味,这里显然很好地吸取了司马迁《史记》"互见法",这需要作者胸有大局,能够统筹安排,精心构思。

(2)前后反复,一唱三叹

洛阳城内永宁寺:永熙三年二月,浮图为火所烧。......火从第八级中平旦大发,当时雷雨晦冥,杂下霰雪,百姓道俗,咸来观火,悲哀之声,振动京邑。时有三比丘赴火而死。火经三月不灭。有火入地灵柱,周年犹有烟气。其年五月中,有人从东莱郡来,云:见浮图于海中,光明照耀,俨然如新,海上之民,咸皆见之;俄然雾起,浮图遂隐。至七月中,平阳王为侍中斛斯椿所挟,奔于长安。十月而京师迁邺。城东平等寺:寺门外有石象,无故自动,低头复举,竟日乃止。帝躬来礼拜,怪其诡异。中书舍人卢景宣曰:"石立社移,上古有此,陛下何怪也?"帝乃还宫。

七月中,帝为侍中斛斯椿所挟,奔于长安。至十月终,而京师迁邺焉。城西永明寺:晖(孟仲晖)遂造人中夹纻像一躯,相好端严,希世所有。置皓(元景皓)前厅须弥宝座。永安二年中,此像每夜行绕其座,四面脚迹,隐地成文。于是士庶异之,咸来观瞩。由是发心者,亦复无量。永熙三年秋,忽然自去,莫知所之。其年冬而京师迁邺。以上引文都先写神异诡谲之事,记录"祥异",都结以一句"京师迁邺"直贯全书,形成一唱三叹,指向北魏王朝毁灭、北魏洛都的毁灭,当然这是整部《洛阳伽蓝记》最重要的事件,也使全书罩上一层浓厚的悲怆意味,作者对王朝灭亡、洛都残败的悲情潜藏于字里行间。

(3)前后关联

卷一永宁寺、平等寺写佛寺的同时,也用大量篇幅兼写王朝政治历史大事,这些政治历史大事足以影响到王朝的兴衰。

景宁寺借元慎两个回合驳斥陈庆之,淋漓尽致展现南北政治、社会、文化的对峙与冲突,元慎为北魏政治、文化正统地位而争论,当然南北政权的政治、文化纷争,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是双方在正面接触、交流,虽然在杨衒之的笔下,更多的是元慎的"独白",并没有让二人展开真正意义上的"对话"。而结尾处说,陈庆之"羽仪服式,悉如魏法。江表士庶,竞相模楷,褒衣博带,被及秣陵",显然是夸大之词,并不符合当时实际。

正觉寺先借一南一北两个女子写诗这一文学对话,展现了南、北文化交流,明显表现出南朝民歌深得北方人士的喜爱;后面大段叙述北魏孝文帝君臣宴请南朝来的王肃,在社交、宴饮中暗地表现南北文化、政治、生活风习的不同与竞争。

洛阳作为少数民族文化与华夏文化交流之中心、南北文化交流之中心、中外文化交流之中心,在卷三的龙华寺就深刻体现了这一点,集中写中外文化交流的话题。

"龙华寺东有四夷馆--即金陵、燕然、扶桑、崦嵫馆,道西有四夷里--归正、归德、慕化、慕义里。"

四夷馆、四夷里专为接待、安置南朝、四方少数民族和外国来北魏的人,这些设置系统完善,富于政治、外交、文化交流色彩,意在宣示北魏国力。四夷馆的命名是有考究的,《资治通鉴》卷149胡三省的注释:"四馆皆因四方之地为名。金陵在江南,燕然在漠北,扶桑在东,日所出,崦嵫在西,日所入。"

吴人即南朝人处金陵馆,三年后赐宅归正里。

北夷处燕然馆,赐宅归德里。(顺带写北夷酋长遣子入侍者的居住习俗:"常秋来春去,避中国之热,时人谓之雁臣。")

东夷处扶桑馆,赐宅慕化里。

西夷处崦嵫馆,赐宅慕义里。

龙华寺附记的四夷馆就成为富于国际化、异域色彩的区域。

"自葱岭已西,至于大秦,百国千城,莫不欢附。商胡贩客,日奔塞下。所谓尽天地之区已。乐中国土风,因而宅者,不可胜数。是以附化之民,万有余家。门巷修整,阊阖填列。青槐荫陌,绿树垂庭。天下难得之货咸悉在焉"。类似叙述也见于《魏书·食货志》。洛阳"自魏德既广,西域东夷贡其珍物,充于王府。又于南垂立互市,以致南货,羽毛齿革之属,无远不至"。顺带提一下,相对南朝而言,北朝的历史、文化、学术都比较注重国计民生,关怀社会现实,《魏书》是南北朝正史中唯一设《食货志》的。后面集中写来自异域的象狮,借此写中外文化交流包括物品交流的趣事。

卷四继续中外文化交流的话题。

法云寺由西域乌场国胡沙门昙摩罗所立,"摩罗聪慧利根,学穷释氏。至中国,即晓魏言隶书","佛殿僧房,皆为胡饰","京师沙门好胡法者,皆就摩罗受持之。戒行真苦,难可揄扬。秘咒神验,阎浮所无。咒枯树能生枝叶,咒人变为驴马,见之莫不忻怖。西域所赍舍利骨及佛牙经像,皆在此寺"。西域佛寺的建筑风格、喜欢西域佛法者、厉行持戒者、各种西域幻术都相聚于此,完全就是地道的西域佛寺,是异国文化的"输入"。

而融觉寺则是中土佛教向外国的"输出"。中国僧人昙谟最善于禅学,深得天竺国胡沙门菩提流支、西域沙门的称道,尊称昙谟最为"菩萨"、"东方圣人",并将昙谟最的佛学著作翻译为西域语言,流传西域,这是中外佛学交流的佳话。

永明寺作为皇家佛寺,专门接待异国僧侣,代表王朝对佛教、对中外文化交往的策略、姿态、形象,所以也是国家佛寺之一。

北魏佛寺的多元性,佛寺各个层次兼有,各类僧人齐备,可见出在南北朝时期佛教渗入中土文化、社会生活之广、之深、之细,佛教在南北朝时期发展迅猛。"时佛法经像,盛于洛阳,异国沙门,咸来辐辏,负锡持经,适兹乐土。世宗故立此寺以憩之。房庑连亘,一千余间,庭列修竹,簷拂高松,奇花异草,骈阗阶砌。百国沙门,三千余人。"域外僧侣主动到中土传教布道,仅仅一个集中接待国外僧侣的佛寺,永明寺就有房屋千余间,接待百国沙门三千余人,确实可以想见其规模之大,北魏国力之盛,文化之开放。这些僧房"庭列修竹,簷拂高松,奇花异草,骈阗阶砌",富于园林之美,无疑是人间之佛国净土。后面接着写道:"西域远者,乃至大秦国......率奉佛教,好生恶杀。"集中介绍西方大秦国经济、社会生活和风俗,由远到近,备写南方诸国的居住、富饶、民俗、交通、佛教信仰等等,"歌营国-句稚国-典孙国-扶南国-林邑国-萧衍国-北魏",把人们的视野牵向遥远的国度,激起并满足人们的好奇心。

以上部分着眼于中外佛教交流、文化交流,为卷五之"序曲",开启另一个主题。永明寺可谓是卷五的浓缩,卷五是这段文字的展开扩大,为写西行的开头留一个伏笔,让读者有心理准备,为引出后文,是"启下"。

永明寺结尾叙述: 时有奉朝请孟仲晖者,武威人也。父宾,金城太守。晖志性聪明,学兼释氏,四谛之义,穷其旨归。恒来造第,与沙门论议,时号为玄宗先生。晖遂造人中夹纻像一躯,相好端严,希世所有。置皓前厅,须弥宝坐。永安二年中,此像每夜行绕其坐,四面脚迹,隐地成文。于是士庶异之,咸来观瞩。由是发心者,亦复无量。永熙三年秋,忽然自去,莫知所之。其年冬,而京师迁邺。武定五年,晖为洛州开府长史,重加采访,寥无影迹。京师迁邺,北魏灭亡,再次奏响北魏灭亡的挽歌,余韵悠悠。从佛门的灵异写到人世的更替衰亡。结合第五卷,应该说正面直接集中表现北魏洛都就到此结束,所以,作者不忘在结尾时用最后一次鼓槌,敲响北魏灭亡挽歌的最后一个音符。写来简明,似乎毫不经意地戛然而止,却给读者留下不尽感慨、回味;是为"结上",哀悼北魏洛都佛教、王朝兴亡命运至此结束。

卷五是一个象征,在全书空间封闭结构中,开启一个敞开式结构,面向西域、印度,把笔触伸向更为广大、遥远、色彩更为斑斓的域外天地。下卷开头写城北,篇幅短小,显然只是一个引子、一个开场白,为的是引出出使西域、印度这一正文;也是在体例上保持完整、整齐,前后呼应,在形式与内容上保持完整;结尾的概说,既是回到正题、言归正传,对洛都作一概括,也是对全书作一了结,是全书之大结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