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洛阳伽蓝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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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洛阳伽蓝记》的时间叙述(4)

(三)能跨越时间长河的"超人"--赵逸及其叙述作用

《洛阳伽蓝记》一书曾经多次出现一个神秘人物--赵逸,作者巧妙借神秘人物如赵逸者作为历史的见证者,起到了多重作用,承担了多重叙事功能。

(1)串联古今,加深历时性,有纵深感,赋予洛都以深远的历史感。

(2)展现古今沧海桑田的变迁,古今对比,从而见证有关人、事、物的古今沿袭与变迁。

(3)借赵逸之口,传达作者心声、思想情趣。

赵逸在全书先后多次出现,其中第三次为详写,其他略写,点到为止。其人其事虽诡谲怪诞,可视为志怪小说,但有很丰富很深刻的寄托和意蕴。

卷一昭仪尼寺: 昭仪寺有池,京师学徒谓之翟泉也。衒之按杜预注《春秋》云:"翟泉在晋太仓西南。"按晋太仓在建春门内,今太仓在东阳门内,此地今在太仓西南,明非翟泉也。后隐士赵逸云:"此地是晋侍中石崇家池,池南有绿珠楼。"于是学徒始寤,经过者,想见绿珠之容也。京都学徒认为昭仪寺池是翟泉,杨衒之以"按"、"注"的形式加以反驳,先引杜预注《春秋》,再以洛都太仓确切位置来辩明,最后引隐士赵逸的话来证实昭仪寺池非翟泉,而是石崇家池。考证环环相扣,精密细致,显出史家一贯的务实求真的写作态度。

这是赵逸第一次出场。引用赵逸的话加以论证,辨明这里曾是西晋洛都的名胜之地--石崇家池,也是西晋著名的文学名胜之地,西晋著名文人以及绿珠的故事早已是中古文学的著名典故,为北魏洛都文士所津津乐道,人们在凭吊流连故地时,那早已远逝的故事在想象中似乎又鲜活起来,对历史遗迹就倍感亲切,对北魏洛都的热爱就自然而然流露出来。所以赵逸在此扮演了重要角色,他让生活在北魏的人们体会到西晋的社会文化生活,体会到魏晋风度、西晋风流。

作者对赵逸的叙写含蓄不露,只点明其人为"隐士",点明而今的昭仪寺池,"此地是晋侍中石崇家池,池南有绿珠楼。于是学徒始寤,经过者,想见绿珠之容也"。故地漫游,让人想起西晋著名的石崇、绿珠,引发历史感慨,想象曾经的故事。

赵逸第二次出现是在卷二龙华寺附记:阳渠北有建阳里,里内有土台,高三丈,上作二精舍。赵逸云:"此台是中朝旗亭也。上有二层楼,悬鼓,击之以罢市。"叙述西晋市场里的旗亭,而今成为土台。写洛都人文景观的变迁:见证这里"高三丈,上作二精舍"的土台曾是西晋的旗亭,西晋时这里是繁盛无比、人来人往的喧嚣市场,在北魏时,已成为宁静、祥和的佛国天地("上作二精舍")。曾经的繁盛、喧嚣在时间长河中早已安宁下来,历史感慨自在言外。

赵逸第三次出现是在景兴尼寺附记崇义里:里内有京兆人杜子休宅。地形显敞,门临御道。时有隐士赵逸,云是晋武时人,晋朝旧事,多所记录。正光初来至京师,见子休宅,叹息曰:"此宅中朝时太康寺也。"时人未信,遂问寺之由绪。逸云:"龙骧将军王浚平吴之后,始立此寺。本有三层浮图,用砖为之。"指子休园中曰:"此是故处。"子休掘而验之,果得砖数十万。兼有石铭,云:"晋太康六年,岁次乙巳,九月甲戌朔,八日辛巳,仪同三司襄阳侯王浚敬造。"时园中果菜丰蔚,林木扶疏,乃服逸言,号为圣人。子休遂舍宅为灵应寺。所得之砖,还为三层浮图。好事者寻逐之,问晋朝京师何如今日?逸曰:"晋时民少于今日,王侯第宅,与今日相似。"又云:"自永嘉已来二百余年,建国称王者十有六君,皆游其都邑,目见其事。国灭之后,观其史书,皆非实录,莫不推过于人,引善自向。苻生虽好勇嗜酒,亦仁而不杀。观其治典,未为凶暴。及详其史,天下之恶皆归焉。

苻坚自是贤主,贼君取位,妄书生恶,凡诸史官,皆是类也。人皆贵远贱近,以为信然。当今之人,亦生愚死智,惑已甚矣。"人问其故,逸曰:"生时中庸之人耳,及其死也,碑文墓志,莫不穷天地之大德,尽生民之能事,为君共尧舜连衡,为臣与伊皋等迹。牧民之官,浮虎慕其清尘;执法之吏,埋轮谢其梗直。所谓生为盗跖,死为夷齐,妄言伤正,华辞损实。"当时构文之士,惭逸此言。步兵校尉李澄问曰:"太尉府前砖浮图,形制甚古,犹未崩毁,未知早晚造?"逸云:"晋义熙十二年刘裕伐姚泓,军人所作。"汝南王闻而异之,拜为义父。因而问何所服饵,以致长年?逸云:"吾不闲养生,自然长寿。郭璞尝为吾筮,云寿年五百岁。今始余半。"帝给步挽车一乘,游于市里。所经之处,多记旧迹。三年以后遁去,莫知所在。赵逸前两次露面,叙述都十分简单,已经初步给读者留下鲜明印象,经过两次叙述,已经能引起读者兴味,勾起读者渴望详尽了解这位神秘的历史老人的意愿,从叙事学角度看,是设下悬念,吊起了读者的胃口。

赵逸第三次出现,就详写。这里让赵逸正式登台亮相,以传记的形式完整写赵逸,详细叙述,点明其由来,揭明其为晋人:赵逸为晋武帝时人,熟悉晋朝旧事,北魏人称之为"圣人",正光初来至京师。第三次出现证实杜子休宅是西晋太康寺,为"龙骧将军王浚平吴之后,始立此寺。本有三层浮图,用砖为之"。后"掘而验之,果得砖数十万。兼有石铭,云:晋太康六年,岁次乙巳,九月甲戌朔,八日辛巳,仪同三司襄阳侯王浚敬造"。从西晋的佛国世界到北魏已变为杜子休住宅,"时园中果菜丰蔚,林木扶疏",后来杜子休再舍宅为寺。这块地方从晋到北魏,历经变化:佛寺--宅院--佛寺,颇有沧桑之感,所得之砖,还为三层浮图。

"好事者寻逐之,问晋朝京师何如今日?"北魏洛都人们自然对历史充满好奇,渴望了解前朝旧事,赵逸回答:"晋时民少于今日,王侯第宅,与今日相似。"

这部分最重要的是赵逸阐述了一通深邃、锐利的历史观,集中发表了对历史人物、历史著作评价的两段批评言论:自永嘉已来二百余年,建国称王者十有六君,皆游其都邑,目见其事。国灭之后,观其史书,皆非实录,莫不推过于人,引善自向。苻生虽好勇嗜酒,亦仁而不杀。观其治典,未为凶暴。及详其史,天下之恶皆归焉。苻坚自是贤主,贼君取位,妄书生恶,凡诸史官,皆是类也。人皆贵远贱近,以为信然。当今之人,亦生愚死智,惑已甚矣。

生时中庸之人耳,及其死也,碑文墓志,莫不穷天地之大德,尽生民之能事,为君共尧舜连衡,为臣与伊皋等迹。牧民之官,浮虎慕其清尘;执法之吏,埋轮谢其梗直。所谓生为盗跖,死为夷齐,妄言伤正,华辞损实。赵逸谈史论的弊端,批判碑文之阿谀奉承、虚假,锐利剀切,评论一针见血,生动锐利,锋芒毕露,道出了文史著述中的大弊端,算得上能见出陈寅恪所谓的"独立之批判,自由之思想"魅力。"当时构文之士,惭逸此言",这番见解针砭了时弊,确实在当时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当然这也是杨衒之的看法,借赵逸之口,道出杨衒之的杰出历史观,在古代,这些看法可谓是"另一类思想,别一种思想",借人之口说自己的鲜明看法,手段甚为高明巧妙。这恐怕也是杨衒之写作《洛阳伽蓝记》的指导思想之一吧。步兵校尉李澄问何所服饵,以致长年?逸云:"吾不闲养生,自然长寿。郭璞尝为吾筮,云寿年五百岁。今始余半。"帝给步挽车一乘,游于市里。所经之处,多记旧迹。三年以后遁去,莫知所在。借郭璞预言写赵逸的神秘怪诞:"三年以后遁去,莫知所在"。于是赵逸隐去、下场。全书写赵逸、景兴尼寺写得最详细,篇幅最长。作者在详细的、娓娓叙述中,又留下悬念:赵逸本身就是个神秘诡谲的人物,从西晋活到北魏;他的出现是突如其来的,而消失也是突然隐去,出场与退场都出人意料,忽然而至,又忽然消失,更是充满神秘、诡谲的氛围,诚如古人说的,像是满纸烟云,给读者留下更多悬云。当然,后文赵逸的身影并没有真正的彻底消失,后文从叙述人物生平事迹来看,对赵逸没有再增添新的内容,对赵逸的叙述描写就到此为止了。

所以,景兴尼寺写赵逸,主要是集中笔墨来写,是"整笔",是聚焦式写法;而写赵逸的其余部分可称为"散笔"、"闲笔",即以闲话的自由灵活方式来写,张中行曾经称杨衒之是写"闲话"的高手,的确如此!

赵逸第四次出现是在秦太上君寺附记晖文里:里内有太保崔光、太傅李延寔、冀州刺史李韶、秘书监郑道昭等四宅。并丰堂崛起,高门洞开。赵逸云:"晖文里是晋马道里,延寔宅是蜀主刘禅宅,延寔宅东有修和宅,是吴主孙皓宅,李韶宅是晋司空张华宅。"作者一一指明这些宅院的前生今世:这里曾经是历史上名人--刘禅、修和、孙皓、张华的旧宅,而今是当代名人--太保崔光、太傅李延寔、冀州刺史李韶、秘书监郑道昭的住宅,旧宅见证了历史兴衰,见证了物是人非,历史的沧桑由此而起,历史就这样把古今联系在一起了。

赵逸在全书最后一次露面是在宝光寺:宝光寺,在西阳门外御道北。有三层浮图一所,以石为基,形制甚古,画工雕刻。隐士赵逸见而叹曰:"晋朝石塔寺,今为宝光寺也。"人问其故,逸曰:"晋朝四十二寺,尽皆湮灭,唯此寺独存。"指园中一处曰:"此是浴堂,前五步应有一井。"众僧掘之,果得屋及井焉。井虽填塞,砖口如初。浴堂下犹有石数十枚,当时园池平衍,果菜葱青,莫不叹息焉。园中有一海,号咸池。葭菼被岸,菱荷覆水,青松翠竹,罗生其旁。京邑士子,至于良辰美日,休沐告归,征友命朋,来游此寺。雷车接轸,羽盖成阴。或置酒林泉,题诗花圃,折藕浮瓜,以为兴适。揭明佛寺的前生今世:晋朝唯一存在的石塔寺,如今仍在,只不过改名宝光寺。而今的宝光寺园林,风光优美,有园池、果菜、葭菼菱荷、青松翠竹、林泉花圃,此地早已成为京都公共园林、公共游玩之地,"京邑士子,至于良辰美日,休沐告归,征友命朋,来游此寺。雷车接轸,羽盖成阴。或置酒林泉,题诗花圃,折藕浮瓜,以为兴适"。这里作为京都名胜,有着十分丰富的文化活动:人们漫游于此,畅饮于此,也在此题诗,此处成为一人间乐土。

所以,赵逸虽为一神秘人物,但可称为历史老人。他充当了历史见证者,他又作为民间隐士,站在民间的公正的立场,见证着历史的兴替、社会的变迁、风俗的流变,他连接起西晋、十六国、北魏三个不同时代,跨越了三个不同历史时期的阻隔,起着多方面的叙事功能。

(1)串联古今的作用。通过赵逸把晋与北魏古今联系起来,写出古今变迁。他扮演着历史见证者角色、历史老人形象,而且他是以亲身经历者身份的形象串联起了古今,连接不同历史时期;延长了《洛阳伽蓝记》的时间层面,增强了全书的历时性,使得北魏洛都更加富于历史沧桑感;他叙述晋时京都旧事,满足了北魏洛都人们的好奇心。

(2)写出北魏洛都对西晋、十六国洛都的承革,表明北魏洛都是对西晋的继承,也是北魏王朝在政治上、文化上对华夏历史文化的继承,具有正统性、合法性,是对华夏历史文化的一脉相承,从而为北魏王朝争得正统、合法的身份和地位。

(3)尽情抒情议论。借人物之口道出作者对历史、历史著作、文坛风气的尖锐深刻批判,以此表达史家自己的看法,吐露史家个人的"声音"。

(4)使全书罩上一层神秘、诡谲的审美趣味,继承先秦史学传统,如《左传》、《国语》、《战国策》等,在纪实的宏大叙事中加入一定的虚构、想象,增添一些看似琐碎、毫不起眼的细节、事件,让人读来有趣而耐人回味,使历史趣味化、文学化、小说化。中国早期历史著作一直与后代意义上的小说有某种瓜葛,二者有时的确是分不清、道不明的,历史与文学、与小说关系密切,如《史记》、《后汉书》,尤其是《晋书》屡屡援引小说入史书,史家乐此不疲,津津有味地叙事写人。(此论参见钱锺书《管锥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