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知道绮罗的意思是指她们两个都是宫闱局的人,却在太子内坊局里叨扰,实在是于理不合,更何况,苏公公又是腾地方,又是准备炭火和茶点的,她们若就这么留下,也未免太过失礼和不逊。然而东宫侧殿和宫闱局一个在宫城的最北角,一个在最南侧,隔着数座殿宇,需穿过广巷才可到达,且中间都是供夫人和嫔御居住的殿阁,连一处能逗留的地方都没有。假使她们走在半路遇到风雪,可就真是避无可避了。
绮罗是尚仪局里的一房之首,完全能够任意掌控时间,自己又是跟着余西子一起来的东宫,现在眼看天气阴沉,风雪将至,成海棠必定要将余西子留在殿内。那么自己回不回绣堂、何时回,也是自由的。
时间容许,又有地方可以暂避,不用顶着风雪而害病,何必要拒绝呢?
韶关端起茶盏也抿了一口,入口清润,确实是好茶。
绮罗并不知道韶光心里早有计量,仍是有些过意不去。只是又喝了两杯茶,发了发汗,身上并不像刚开始那么冷了。衣料却有些潮湿,一时难以干透,贴在肌肤上很是难受。
这时,有敲门的声音响起。
是小太监奉了苏庆安的命,送来一套崭新的宫装。
这下子,连韶光都有些诧异了。
绮罗站起来,瞠目结舌地问道:“这是……是给我们准备的?”
小太监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恭顺地答道:“苏公公吩咐奴才将衣物送过来,还说,绮罗司籍是堂堂一房掌首,品阶尊贵,衣饰自然十分讲究。然而内坊局里太监居多,实在是准备不出女官的衣物,粗陋裙装,还望绮罗司籍不要怪罪。”
小太监平直地叙述完苏庆安的话,就将托盘搁在桌案上,挽着手,很懂规矩地倒退着出了内堂。
等双扇门扉从外面被轻轻关上,韶光走过去掀开蒙布,认出托盘里的衣裙都是司衣房新制的冬装,还没上过身,崭新崭新的。
“这苏公公,未免太过细心了点儿吧……”绮罗不禁骇笑道。
韶光也着实哑然。刚刚是茶点,现在是衣饰,她们来落锦殿只是暂避,根本不会待很久,人家却连替换的宫装都准备好了。岂止是细心,简直是周到得没话可说。
可是,他是如何得知,绮罗身上潮汗,需要干爽的衣服呢?
用眼睛看出来的?
真能看得出吗……
宫中伺候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有了自愧不如的感觉。
“衣服肯定是不能换了,但你且将外衫褪了,搭在屏风上晾一晾。反正时辰还早。”韶光将蒙布重新盖上,然后将门扉前的玻璃围挡上的帘子放了下来。
绮罗觉得有理,就依言走到屏风后,将外面的夹袄除了,搭在火盆上方支起的铜架上。这时却发现,铜架和火盆上下相隔的距离刚刚好,既不会让炭火燎到衣袂,也不会太高而让衣服烤不到热气。真像是专门为了给她烘衣服准备的。
“该有的、不该有的,通通都照顾到了。这苏公公,究竟是什么人……”
绮罗将手放在炭火上方,身子前倾,熏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顿时就驱散了满身的寒意,不禁感叹了一声。
韶光正坐在桌案前喝茶,听闻此话,拿着杯盏的手顿了一下。绮罗哪里知道,那苏庆安其实是凤明宫的人。
韶光与他只见过寥寥几面而已,不知为何,他就是认准了自己是汉王身边的人,私下里碰见都是点头哈腰,俨然将她作为半个主子对待。起初实在是哭笑不得,时间一长,就变成了无可奈何,因为不管她如何解释,那苏庆安都听不进去。
这种我行我素的架势,倒是跟他的主子如出一辙。
刚刚天还阴沉得厉害,只不过是一会儿,却明朗了几分,而后,便飘起了纷扬的雪花。
韶光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扉。
纯白的雪花顺着窗棂飘进屋内,转瞬就化成了水滴。隔着落锦殿前一座高高矗立的亭桥,凭窗而望,能眺望到对面的浣春殿正殿。高低远近的殿阁楼台,青砖碧瓦,都覆着一层薄薄的雪,新刷的廊坊红漆犹然鲜亮,衬得雪色更白,而雪花也顺着朱红廊柱一片片地飘落,映得红漆愈加嫣红欲滴。
又下雪了。
前日刚下过一夜,积雪盈尺厚,掖庭局的宫人天不亮就起来清理,扫了将近一个时辰。若是白日里有雪,则往往是要一边下一边清扫。若是哪处有疏忽,不慎摔了出行的主子,整个掖庭局的低等宫婢轻则罚俸,重则往往杖责或调至活计更加艰苦的奚官局。
殿门内,已经有宫人拿着用具陆陆续续地走出来,雪落在她们的身上,也没人伸手去拍。被落雪覆盖的地面上,已经踩出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果真是下雪了。多亏那苏公公,否则你我这么回去,且等着害病吧!”
绮罗已经从屏风后面出来,刚才围坐在火盆边,外衫不仅干了,连贴身的衣料都是暖烘烘的,她却没重新穿回去。此刻见韶光开了窗,索性将小太监送来的宫裙拣了一件,披在身上。
“算着时辰,你我若是当时回去,说不定此刻正好回到内局。”
韶光倚着窗棂,微微笑道。
绮罗拣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也跟着笑了起来,“那倒是。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你也说了是不好推拒的。再说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情,人家贵为内坊局领首,根本不指望我们还!”
韶光见她少有的大大咧咧的模样,轻笑不语。
此刻正好刚过了午膳时候,凭窗而望,能看到有几个备膳的宫婢抬着食盒从殿里出来。
该是刚伺候完里面的主子,收拾着膳具回去。而这时的路面已经开始湿滑,很不好走,却也总比冒着大雪将膳食送来,还得在食盒中搁置火炭,若因负重滑倒,而将盘盏里的膳食弄撒一地,再拿回去重新准备要好得多。
巍巍宫殿,掩不住的奢靡和繁华。
以至于世人窥得一隅,多看到的是其中的堂皇和富丽,认定只要进得宫门,即便卑贱如一介奴婢和太监,在尊贵无尚皇权的庇佑下,也定是拥有破天的富贵、极致的生活。比之市井,不知强过多少。
殊不知在宫中行走,终日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所以那些低等婢子无不想着如何晋升为女官,即便当个区区的小管事,也要摆脱终日堆叠如山的艰辛活计。至于女官,又有哪个不是夙兴夜寐、枕戈待旦:一则防备着手下人将自己推下去,二则却在钻营怎样将上位者取而代之,独揽权势。
在这里,有说不完的争斗、道不完的谋算,无处不在的是算计、利用、争功、邀宠……未达目的,往往会不择手段。
然而一切,其实都只是,为了更好地活着。
韶光将手伸出窗外,雪落在柔软的掌心,随即化作一抹沁凉。
纯粹而脆弱的东西在宫闱里是存不住的,就像这簌簌而落的雪花,美丽得宛若是虚幻的美梦,却轻轻一碰就碎了,再难长久。
面容孱弱的少女迎着苍穹中纷扬漫漫的落雪,缓缓仰起脸颊。那额间一抹金色花钿,宛若莲花,在风雪中傲然盛放,熠熠生辉。
雪愈下愈大,鹅毛般的雪花从空中铺天盖地地洒落,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层又一层,视线也跟着一并模糊起来。
在廊坊的另一侧,有一道匆匆而来的身影忽然闯入了眼帘。
韶光略微探出身子,尚未来得及看清楚面目,就见那身影栽歪了一下,大概是脚步没踩实,滑了,一下子摔倒在雪地里。
五品深绯色厚棉官袍,佩银鱼带,单朵绣花的衣饰,襟口和袖口都镶着雪白的貂毛。外袍紧紧裹在身上,显得很是臃肿和笨拙,因此跌在地上后很费劲才站起来。衣襟沾了雪,大片晕开的湿痕。
“你来看,那是谁?”韶光回身去叫桌案前的绮罗。
正盘腿坐在团垫上的女子闻声,放下手里的茶点,趿拉着绣履来到窗墙,也跟着探头望过去——那道沉灰色的身影正好拐了个弯,穿过廊道,迈上了浣春殿前的丹陛。
“咦,那不是……”
绮罗虽没看到脸,却瞧出那道分外熟悉的背影,脸上顿时透出憎恶的表情。
不是李元是谁。
“这么不好的天儿,他来东宫做什么?”
出门前委实是没看黄历,又看到了他。幸好自己来得早,否则又得碰上。
绮罗想到此,不禁嫌厌地道:“这李太监连觐见都不会挑个好时辰,非得顶着北风烟儿雪来。也不想想自己一个内侍监的,公然出入东宫,会不会犯忌讳!”
“按照内侍监和东宫的距离来看,他该是早出来了。只是半路上才变了天。”
韶光轻声说罢,也随即蹙起眉。若是依照常理,假使看到天色不对,一般只要在没通报之前,不管有没有抵达,都会原路撤回去,另寻适当的时间再过来觐见。这是宫中人都知晓的规矩。然而这李元是怎么回事?不仅连常理都不顾,且没经过任何通报,就这么直直地进了正殿!
只能说明,李元和浣春殿的交情匪浅。
“看来这成海棠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形单影只、孤立无援呢。她早就在暗中搭上了李太监……”绮罗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抱着双臂,半是认真半是嘲讽地说道。很显然,两位聪慧的女官默契地想到了一处。
“阿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李元跟东宫有私,不是不好惹,就是要倒大霉,所以才让我多加小心,不要跟他硬碰硬?”
韶光正在沉吟,听言摇了摇头,“我也是才知道的。”
若非亲眼所见,还不知李元和成海棠居然攀上了联系。不过这么一看,之前发生的很多事就能够说得通了。在赵福全晋升为大总管之后,李元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加变本加厉,若不是早知道成海棠怀了身子,认定成海棠将要母凭子贵,他怎会那般有恃无恐,完全不将赵福全放在眼中。
“如此明目张胆,擅自跟浣春殿来往,这李太监真当宫闱里的其他人是瞎子啊……”绮罗喃喃地说罢,抿着唇,美眸里闪过一丝狠戾。
韶光闻言,不禁眯起眼。成海棠,李元……
经过大年,转眼就要迎来上元佳节,内侍省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
正月十三日,明光宫先是定妥隔日的宫宴事宜,再由内侍监负责将旨意传到宫外的各官员府邸,车舆和步辇则是要由内仆局准备,用以接待要进宫参宴的文武群臣和亲眷家属。其中涉及的锦缎和器皿之类,就分派到了宫闱局里的尚服局。锦瑟知道现在是韶光管着司宝房的事务,特别遣出了青梅帮忙。两位昔日的同僚很是亲厚,相互帮衬着,堆叠的活计做得倒也十分顺畅。
在十四日晌午之前,名帖和簿册都要安排妥当,而瑶雪亭和明湖歌台那两处则均要筹备规整,备品和活计量着实是不小。
这样等到十五日上元节之夜,皓月高悬,皇城内外均点起了万盏彩灯,司宝房的宫人抬出早已制作完毕的灯树和灯柱等,一经点亮,满城的火树银花,将那些高低错落的殿阁楼台照彻得灿烂亮丽。宫城内外,一时间锣鼓喧天,彩灯辉煌,十分繁华热闹。
而每年一到此日,宫局六部都会变着花样地出新,各司各房使尽浑身解数,除了往年的旧物,均想呈现出一些不同之处来。诸如奚官局新研制的凤巧玲珑三色焰火,内府局做成的金盏菊香蜡和合光夜烛,掖庭局彩绘的十二色龙腾鱼跃、花鸟蝶飞灯笼,内仆局的五马并驾的彩灯车舆……在宫闱局这边,就是司膳房的珍馐百味,司饰房今年新制出一种弦月饰品,均是以月光石打造,在夜色下光泽烁烁,也有司衣房新织就的月缎等。
在往年,司宝房的事务都是由余西子一手操办,今年就交给了韶光。作为已经在朝霞宫伺候了多年的大宫婢,往往是监督着内侍省出新,此番亲手来办,尚有些惴惴。好在准备的时间很充裕,又有各处昔时交好的女官姐妹倾力帮忙,所幸没有丝毫耽误。
这样制作而成的巨大灯轮,高十八丈,衣以锦绮,饰以金银,共要点燃灯笼五万盏,簇之为花树。等宫宴一开始,即刻被全部点亮,一瞬间花树照人,佳人似玉,月色似银,散发出的一道道咄咄逼人的璀璨光束直冲苍穹,将宫城的夜幕照得亮若白昼,蔚为壮观。
这便是宫部六局齐心协力、通力合作的结果,成效可想而知。太后凤心大悦,不仅对之前为太子筹备的筵席赞誉有加,更是特别褒奖了操持整个年节的内侍省,当场给予了丰厚的赏赐。诚如当初晋王所言,上元节之后,且等着封赏。
至此,帝城不夜。
花灯要一直燃放不熄,焰火如星雨。等到二十日的夜里,方才能落灯,整整五日,以显示盛世太平。
这样等到二十一日的晨曦,年节落幕。内局便可以收拾年节中用过的物件了。内侍监则要将账目悉数整理出来,最后回报到尚宫局那里,再由明光宫御批,而后去户部领再次拨给的银票。
虽然此时宫里的年味仍是很浓,不过宫局六部的侍婢和太监们却是实实在在松了口气。每年里最隆重而折腾的日子熬过去了,余下的日子,又回归到日常活计中。总算可以歇一歇。
然而在正月二十三,宫闱局忽然接到了东宫的旨意:侧妃成海棠要在明湖水台上设宴。
说是筵席,其实很小,只有东宫的人在场,还有少数几位跟浣春殿非常熟络的内宫医官。只是都道成海棠的颜面大,东宫嫡妃沈芸瑛摆筵席时,也仅是在敬山亭一处,成海棠却得到明光宫的首肯,不但能用瑶雪亭,还可以用新建造的水上歌台,作为给太子赏舞的酒宴。
宫闱局承旨后,多有微词,然而这一次重点却不在布置,而是尚仪局司乐房里的歌舞。
曾经,成海棠就是凭借在瑶雪亭的献舞,脱颖而出,从一介六品女官晋升为东宫的侧妃,而今故技重施,不过是想再给太子推荐一个嫔御罢了。无关于贤惠,只因自己有了身子,无法承欢,索性在殿里面找个可心的人,代为伺候。历朝宫闱,这都是惯用的伎俩了。
明湖水台上,歌舞升平。
太子在饮酒,摇晃的琉璃杯盏,盛着屠苏酒,醇郁而香芬。席间有众多嫔御相伴,燕瘦环肥,皆有绮丽娇娆的姿色。
而当华衣盛装的女子在红毯上旋转出第一个姿势,水袖飞扬间,坐在席间的众人才看出来,这献舞的正是在浣春殿伺候多时的宫婢,红箩。
她和她,同样年轻而貌美,同样出自尚服局的司宝房,只不过在成海棠入主浣春殿后,红箩甘愿自贬品阶,降为内殿近侍宫婢,由此才得以跟着进了浣春殿。甚至在后来成妃被雏鸾殿的祸端牵连时,也不离不弃,一并被关押进荒置为冷宫的宁庆殿。
宫闱局中昔日的同僚和与成妃相熟的宫人当时无不觉得,此情此意,荣辱相随,真真是难得。却想不到,直至今时今日,红箩才显露出一直存着的非分之想。这不,借着成海棠有孕的时机,一下子就攀上了太子殿下的枝头。
以至于不仅是尚宫局的尹红萸、掖庭局的掌骊珠、奚官局的郦锦春……各处的一等掌首,甚至连内侍监的李元,都一度钦羡地对余西子道:“余掌事可真是厉害。只是一个司宝房,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就先后出了两位东宫侧妃。若是成妃果真诞下麟儿,指不定将来会有机会继承大统,到时候莫说是尚服局,便是整个宫局六部,也都要居于司宝房之下了。余掌事的前途可真是不可限量呢!”
她的梦,还没等自己亲手去织,别人就已经替她编得精美绝伦。
余西子面上却没有丝毫的显露,只是淡淡地回应、淡淡地笑,仿佛东宫里发生的一切,都跟她无关。
韶光则一直跟在她身侧,无论是面对各殿的主子,还是应酬其他的女官和在宫里供职的官员,韶光都不曾离开她。只是现在,韶光眼看着在游廊小亭内布置的各局掌首筵席上,余西子喝下一杯又一杯各处掌事敬来的屠苏酒,那张微醺的脸,仿佛是染了绯红的晚霞,眼波流转间,格外明艳照人。
她很高兴。
而她也确实有资本高兴。
韶光见她脚步摇晃,已经带上三分醉意,急忙扶住她的胳膊,“掌首,你醉了。”
“醉了……”余西子喃喃地重复着韶光的话,酡红面颊上的笑意更浓,宛若春光初绽,展露出明媚鲜妍之色,“是啊,醉了,其实还没等喝,我就已经醉了。韶光,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高不低的嗓音,仿佛醇美的酒,颇有几分动情。
韶光扶着她,没有说话。抬眼时,正望见四周觥筹交错的各司掌事,明媚的烛火,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尚宫局的掌首尹红萸,尚寝局的掌首师兰言,尚食局的掌首商锦屏,尚仪局的掌首姚芷馨,尚功局的掌首纪沉鱼,甚至是尚服局的掌首崔佩,还有一度深居简出的宫正司掌首谢文锦……
就在这小小的廊亭里,汇聚着宫闱局里最有权势的女官,只是,就算是跟余西子平级的言锦心、白璧等人,都没有资格坐在上席。
余西子却是在主位,不断从四方投射过来的目光有羡慕,有嫉妒,有轻蔑,也有嘲弄……只消站在那儿,就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些花信之年的女子对她有着怎样的仇恨。
谁说在宫里翻云覆雨、只手遮天的,就一定是妃嫔呢?
同样生活在朱红宫墙之后的,也有奴婢。这些女子身份非尊,却都手握实权,往往比那些妃嫔更聪慧善谋,巧思狠绝。宫闱之中,皇权之下,不仅仅只是争宠,更会为了丽锦前程,杀伐决断,尔虞我诈。
“为了东宫!”
“为了宫闱局的荣耀!”
尽管没人敢提及未来小皇储的一切,但是彼此却都知晓未来要发生什么。酒盏一杯接着一杯地端起,余西子站在座位前,力不可支时,仍微笑着接下不断敬来的酒。
韶光挽手站在一侧,连头都没抬。她只是小小的典宝,根本没有资格去替余西子挡酒,此时此地,更没有她掺和的份儿。
虽然以一人之力,的确不足以对抗廊亭里的这么许多人,不过经此一场,司宝房一处将凌驾于内侍省之上,一言之力,胜过多处,哪还有人敢对余西子有任何不敬呢!
桌案上,盘盏错落,佳肴没怎么动,倒是案下的酒坛空了。
韶光朝着红漆廊柱一侧的宫婢招了招手,吩咐再抬几坛陈酿上来。这场小小的筵席,该是要持续到很晚。
回廊里的华灯有些已经熄灭,又被侍婢点亮。影影绰绰的光影,静静地照耀着廊亭里的诸位女官。而在漆黑的夜幕里,一轮明月已经悄然升起。
东宫第二场筵席,仍是在明湖歌台。
为了配合此次编排的新舞,司衣房特地加紧赶制了一套雀羽金裘的宫裙,用的均是纯金线和纯银线,硕大的珍珠镶嵌在裙裾,仿佛孔雀的眼睛,随着步履翩跹,闪闪烁烁。而司宝房同时也接到旨意,需要制作相应图籍和纹饰的古玩和宝器。
天还没亮,宫人们就在绣堂里忙活着。
之前制备宝器时仍有很多余料,有宫人过来请示韶光,好些东西都是现成的,问是否能用以制作新物,却直接就被驳回。可实在觉得可惜,于是有老人忍不住道:“奴婢多嘴地问一句,这次,是不是又为了红箩……”
韶光正拿着册子一一点对上面吩咐的器具,也没抬头,只嗯了一声。
绣架前的宫婢听闻,就不由得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倒是真看不出,她竟有这本事。”
“你以为成妃是怎么当上成妃的?说不定,马上也要改口叫红箩娘娘了。”
身边不断有宫婢凑趣地插话,毫不掩饰脸上流露出的鄙夷神色。
鄙夷,并深深钦羡着。
韶光没有理会这些,只要不耽误活计,凑在一起发发牢骚都是情理之中的。这时,小妗捧着托盘走进绣堂,她是近侍宫婢,平素只在屋苑里伺候,因着并没在尚功局里接受过任何技艺教习,所以并不做绣堂里的日常活计,只是在繁忙时被遣来帮衬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好在巧思伶俐,倒也学得很快。
“主子,这些就是司衣房新衣裙摆上的绣线。言司衣说,让我们比对一下颜色,若有误差,好尽早修改。”
自从锦瑟入主司衣房,司衣房和司宝房又恢复了当初珠联璧合、互为扶持的模样。锦瑟成为掌首后,更是多次交代青梅,平素若能帮衬的,一定要多多配合司宝房。两处这样凡事都有商有量,无论是准备宫宴还是赶制新物,倒是事半功倍相得益彰。
韶光掀开红呢子软布,托盘里放着的是打成绺的丝绦,十二色配线,色色相异,渐变成虹。
旁边的宫人纷纷探头来瞧,都不禁眼前一亮。
彩线斑斓多姿,若是织锦成裳,指不定有多璀璨华美。青梅的手艺,是越来越娴熟了,不仅是刺绣,连漂染的功夫,都能比得上那些老一辈的女官了。
“奴婢进内局的时候,红箩典宝就已经在浣春殿里伺候。现在,她果真也要成为娘娘了吗……”小妗望着托盘里的丝绦,忽然这样叹道。
韶光的视线从她的脸上掠过去,同样的话,却并未带着任何质疑和嘲讽,也没有丝毫的羡慕,反而有些哀伤。
一转眼,隔日的筵席开始了。
堂皇的侧殿里,绡纱幕帘低垂,遮挡住一室明灿氤氲的光影。红箩坐在华丽的妆奁前,描画得精致的妆容,额间贴着梅花钿,用金粉勾起微翘的眉梢,带出几分媚态、几分艳丽。含情眼波,退去了稚嫩的青涩后显出丝丝妩媚,甚是撩人。
殿内蒸腾起的熏香袅袅,烟轻如梦。
红箩痴痴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恍然间,竟像是有些不认得了。
“姑娘可真美呢。”伺候她梳妆的宫婢站在一侧,情不自禁地叹道。
红箩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几缕发丝随之滑坠下来,遮住半边脸颊。映衬着桌案上跳跃的烛火,女子的桃腮晕红,水眸荡漾,愈加显得楚楚堪怜。
这时,有殿前宫人端着托盘走进殿里。
“红箩姑娘,这是银锉刀,娘娘特地吩咐奴婢给您送来修整指甲用的。”
红色的蒙布,里面搁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锉刀。纯银打造,手柄上镂空雕刻的繁复纹饰,恰似一枝含苞待放的花蕾。
“娘娘呢?”她轻轻地问。
宫人始终低着头,也没看她一眼,只面无表情地回道:“成妃娘娘现在雏鸾殿和太子妃一处,等见过殿下,稍后会过来看您。”
红箩的眼睫微微颤动,过了须臾,伸手从托盘里拿出那枚锉刀。
磨砂刀身,触手一片冰凉。
她下意识地收敛了一下十指,指甲在迷离的烛火下衬出一片柔和珠光,是刚刚修剪过的,长出一些,并不够锋利。然而,在指缝中藏些什么却是足够了……
银色的刀片磨蹭着指甲,红箩注视着宫婢用熟练的手法将自己的指尖磨得逐渐圆润光洁。额上微微冒了汗,另一只刚被修整过的手颤抖地拿起桌案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杯沿倾斜,不小心洒了些在宫裙上。
她呀的一声,急忙拿巾绢去擦。晕开的水渍,在裙裾上绽开团团黑色,宛若孔雀深黑的眼睛。浓艳,充斥着欲望的气息。
这裙子,是成海棠特地吩咐司衣房给她做的。十二配色,在纺织时,很有心意地将片金线或捻金线缠于织梭上,作为纬线的一种织入织物,形成金华灿烂的花纹,再由织金灵鹫纹锦、织金团花龙凤龟子纹锦和织金缠枝宝相花锦三种不同的织金锦拼缝,最终成为贵重的织金锦缎罗纱,光华艳丽,灿若云霞。
从她进宫到现在,从未见过这么华丽的宫裙,更别说是穿戴。
“姑娘可得小心呢。待会儿你要穿着这身衣裳给殿下献舞,若是稍有瑕疵,是要连累娘娘的。”
宫婢跪在她跟前拿着绢帕一点点擦拭,甚是小心谨慎,生怕弄坏了上面的一根丝线。说完,还别有深意地瞥了她一眼。
红箩感到十分歉疚,想说些什么,可面对着跟前的生面孔,却不知如何开口。就在这时,厚重的殿门被推开,内殿里的一应宫婢随之纷纷跪拜在地。
“成妃娘娘。”
穿着一袭石青色雪缎镶滚宫裙的女子,迈着端庄的莲步走过来,等跨进内殿门槛,优雅地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免礼。
红箩也从妆奁前站起来,却被她轻轻按住了肩膀,示意无须起身。
“坐着吧。前日的舞跳得很好,不仅是殿下,就连很多医官都叹为观止。现在你只需要好好休息,待会儿等上了水上歌台,可就看你更好的表现了。”
红箩抿着唇,巾绢在手里攥着,已经被潮汗打湿,“娘娘知道,奴婢其实只是一介卑微的宫人,那些小把戏,一时侥幸,根本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奴婢真的很怕自己失礼于殿前,扫了太子的兴致,更加连累了娘娘……”
桌案上的烛火,跳跃出轻柔的光晕。
成海棠俯下身,华贵的锦袍在地上摊开一大片绚丽的涟漪。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上女子的面庞,声音轻柔,“你可知道,现在的你究竟有多美……天底下的任何男子见到你,怕是都要拜倒在你的罗裙之下。现如今,红箩,我只剩下一个你。而这样的你,定能成全我的期冀……”
铜镜中,这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若是不细看,真看不出来就是素日里伺候的宫婢。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有美如此,何人会不心动呢?
“娘娘,真的要这样做吗……”红箩拉住她的手,有些哀求地仰起头。
成海棠默不作声地望着她,须臾,淡然道:“不记得我曾经说过的……你是注定要陪着我的人,不管怎样,都得跟我走下去。”
即便是多肮脏、多下作、多卑鄙……这条路,既然选了,就必须要往前走。而且,有些孽,已经造下,不能回头了。
“可是娘娘……”红箩露出凄惶的神色,哽咽难抑,“奴婢害怕……”
成海棠望着她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心里忽然涌起难以抑制的酸涩,却咬着牙,手里使了狠力将她拉开,脸上保持着一贯端庄的微笑,扬手道:“红箩姑娘脸上的胭脂有些花了,眼看着就要给太子献舞,还不快来个人过来给她补补妆!”
话音方落,即刻有宫婢拿起眉笔上前。
纤细笔尖,顺着眼角处原有的金粉痕迹,勾画上去。红箩无助地闭上眼睛,任由宫人们在自己的脸上妆妆点点。这就是宫中人的命运吧。如同一件精致的摆设,若被需要,只要花些时间去装扮粉饰就好了,根本不用有自己的想法。
成海棠背过身,不再看她,只是肩微微地颤抖。
殿里的熏香淡淡的,细芬幽然。
等宫人再次替红箩将妆容画好,成海棠已经恢复了最初的端丽和雍容,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端详着那张艳丽的面容。
“好了。”她微微笑着,“佛靠金装。瞧瞧,我们的红箩原来也可以这么好看……”
明湖水台,一应摆设都已备好。
鼓乐声和管弦声,交相辉映,悦耳动听,在明湖上此起彼伏地响起。湖心岛的水台上铺着朱红的旃毯,台下是一池粼粼的碧波,未上冻,却有白色的水雾氤氲上来。那是红炭火盆腾出的熏暖气息,弥漫在红毯上,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哪怕仅着单薄纱衣,都不会觉得冷。
用以观赏的二层亭阁里,坐着的侧妃和嫔御都裹着很厚的镶滚宫装,虽褪掉了外层裹裙,却仍显得有些臃肿。而站在水台中央的一位女子,轻纱照面,裸露出白嫩的胳膊,匀称的小腿,还有小巧的足踝……在宫灯柔和的光辉下,盛雪的肌肤,柔光若腻,给人一种春融夏暖、芳菲盎然的错觉,颇是惹眼。
响鼓敲了三下,有宫婢举着莲灯一对对地将两侧的廊道点亮。
佳人舞,一舞倾城。
其间伴舞的都是司乐房的宫婢,白丽娟派出了房里舞技最上乘的几个人,众星拱月一样地簇拥着红箩。月光柔和地洒下来,连接水台两侧的廊道宫灯高悬,仿佛是灿烂的星汉,而那飞旋在台中央的女子,就如月宫仙子,灵动的舞姿,仿佛就要随风翩然而去。
配乐奏过一处高潮,红箩的脚尖轻点着红毯,单足停在跪地的伴舞宫婢中间,藕臂舒展开,整个人恰似振翅欲飞的雀鸟。
此时,宫灯齐灭。
众人眼前顿时就暗淡了下来,然而只是一瞬,明湖舞台上就陡然绽放出一道璀璨的光束,与此同时,鼓乐再次齐奏——正是献舞的红箩。
发出耀眼光芒的却是她身上那一袭金裘雀羽的舞衣,随着足下轻盈飞旋的动作,罩面的轻纱飘飞而逝,露出一张绝色的面容,而裙裾上镶嵌的珍珠闪闪烁烁,恰似孔雀之瞳,随着舞姿愈转愈亮,绚烂其华,栩栩如生,一时间让人难以逼视。
亭阁里很多侧妃见状,都不禁对那件衣裳啧啧称奇。太子杨勇更是将身子前倾,似是想要看清楚献舞之人的装束。
成海棠见此,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
“那宫裙有什么名堂,竟是这般光彩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