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佩和姚芷馨是两处的最高掌首,宫正司的宫婢自然对其恭敬三分,轮到其他女官和宫人时,就没那么客气了。饶是余西子、言锦心、傅绮罗和白璧这样的司级女官,亦是没有丝毫优待,更不论往下更低等的女官了。
余西子是亲眼看着白璧被带走的,白璧临走时,连随侍的宫婢都不能带,甚至是过多的配饰都不能有。那传召的宫人更是面无表情,强悍的作风让人心生畏惧。
平素里养尊处优的掌首,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不由得都有些惴惴。
“都说宫正司的地位非比寻常,更凌驾于宫局六部之上,现在算是见识了。”余西子站在绡纱垂帘一侧,望着白璧被带走的方向,久久地掉不开视线。
“宫正司只是例行询问,掌首不必太过担心。”韶光道。
“例行询问?”余西子转眸,脸上露出嘲讽和不屑来,“照我看,是要抓出个什么人来背黑锅吧。”
“掌首何出此言?”
“难道说得不对?死的是一个宫婢而已,却兴师动众地戒严了宫闱局里面的两处地方。那谢文锦不是疯了,就是想借机从里面捞什么好处。出了这样的事,谁不想尽快将自己摘出去呢?想要脱身,就得巴结宫正司,等脱了身,还得感恩戴德。”
然后等到她想要的好处都捞够了,随便揪出一个人来交差,既不伤和气,又能对太后有所交代,简直就是一举三得的事情。都说宫正司是一块不可多得的肥缺,现在来看,真真是一点都不假。
“即便是如此,掌首也需慎言。”韶光看着她,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眼底若有幽意。
宫局六部原本就人心惶惶,现在尚仪局和尚服局又都被戒严了,更加草木皆兵,人人自危。在这样的情况下,为求自保,宫人往往会互相指责,什么有的、没的,都可能被说出来,然而更多的,便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了……
韶光这样与她讲罢,余西子神色一滞,这才露出害怕的神情。
“是的,就是这样……现在宫局之中,风头正盛的就是我了……之前的海棠,后来的东宫龙嗣,再后来就是献舞的红箩。正所谓一株花根,三朵奇葩,多少人羡慕着、眼红着呢。自从红箩出了事,我就感觉到司宝房一下子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成了众矢之的……”
若是有人想借机推她一把,或是,虚构出几项欲加之罪,可真就讲不清楚了。
能不害怕吗……
余西子越想心里越慌,张着嘴,有些无措地原地踱步,表情惶恐不安。刚想再说些什么,韶光却忽伸手抚住她的肩膀,轻声道:“掌首说得都对。但是别忘了,只要成妃这棵大树不倒,又有她腹中的龙嗣保驾护航,司宝房便会一直屹立在宫闱局中。仅是一个宫正司,奈何不了您的。”
“是这样吗?”余西子仍有些心慌。
韶光唇瓣微弯,露出一抹令人安心的笑靥,“相信奴婢。”
尽管局里被戒严,绣堂里面的活计却仍在进行。只是不用再往返于住所和堂里之间,有事务在身的宫婢暂时住在绣堂,活计少的人则在住所里面完成,来往有宫正司的婢子代为传递。以至于广巷里面行走的宫婢一下子少了很多,而那些自由的宫人也不能随意交谈,宫里显得更静了。
这样的戒严,虽局限在小范围内,并没有影响到宫局六部日常的运作,但事出突然,宫正司又雷厉风行,俨然有年前在福应禅院里面的架势,心有余悸的宫人们很难不感到害怕。
第六日……
第七日……
在经过第八个寒夜之后,孟春即至。
三四月的时节,风依旧料峭,宫城中的桃花却早早就开了。灼灼的,花苞缀满枝头,宛若铺陈开的云霞,明媚而灿烂。
那些白碧桃、撒金碧桃、绛桃、绿花桃、紫叶桃……一应名贵的桃花品种在宫城中随处可见,或白,或粉,或绯红,争先恐后,绽放得热热闹闹,将那些殿宇楼阁点缀得生机盎然。在早晨天不亮时,经常可见有早起的宫人,去苑中采摘新鲜的花瓣。
早在立春之前,宫闱局的司衣房就应该照例按桃花的纹饰新制宫装,在立春这日送到各殿各处,等到春分日,司饰房新制的簪带环佩和司宝房的宝器古玩,也都会由宫婢一一细致分类,然后按照定制和月例送到各殿。此时因着被戒严,两房的女官和宫婢均不得擅自出入殿宇,一切就都由宫正司的婢子代劳。
宫闱局的人乐得轻松,也不管那些婢子是不是能分得清何是挂屏,何是摆件,什么样的首饰该成套送,什么样的该分开……
这样一来,到底是出了错。
“这都是些什么?你们是哪儿来的,会不会办事!”
“赶紧都出去,惹我们主子不高兴!”
“下回再拿这样的东西,就不用过来了!”
一应物件都原封不动地被扔了出来,有些摆件经不起摔碰,当场就被摔成了碎片。颐指气使的宫婢掐着腰站在门槛后面,一手指着那些送东西来的宫婢,俨然有破口大骂之势。
佩锦殿、富春殿、紫宸殿、北宫……
甚至包括琼华宫在内的几处,均都表示出了不满意。在里面伺候的宫人因为自家主子得宠,恃宠而骄,丝毫没有将宫正司的人放在眼里,一点颜面也不给。
于是,一应宫人灰头土脸地从殿内退出来。将东西捡拾干净,怎么拿来的,又怎么拿了回去。
宫正司没法,只得先让司宝房和司饰房的宫人恢复原职,重新将制好的东西送到各位主子那儿,自己则仅作为跟随在旁边监视。
这样在初九日,尚服局中的司宝房和司饰房又重新恢复过来,殿门敞开之时,拘禁了整整十天的绣堂,颇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滋味。此时恰好晨曦时分,天色未明,掌事的女官便领着宫人们顺着广巷走到殿前广场,手里捧着的都是些新制的器具用物。
上一次宫正司来送时,很多都摔坏破损,虽然有的经过了严密修缮,已经看不出痕迹,但送到这一处的,却必须重新制作。宫人们都庆幸当初多做了备份,否则错过换季之期,势必要遭到责罚。因此尚服局的宫人们对耽搁她们活计的宫正司都颇有微词。
宽阔的殿前广场,砌嵌着的白花岗岩一直铺陈开万米,夹道每隔一段距离就砌着青端石,显得清肃而端雅。在广场的尽头,一座辉煌的殿宇就矗立在氤氲弥散的烟霞里。
凤明宫,明瑛殿。
明瑛殿的主殿坐落在三层大台上,堆砌的殿基很高,两侧的尾道和高大的阙楼拔地而起。在殿前半开平台,站在平台上向南望,偌大的宫城都能尽收眼底,而在殿前则交错环绕着一道道朱红墙垣,还有雪白的大理石雕栏和雕刻着莲花纹饰的丹陛,傲然脊柱,峻拔秀然。
丹陛下,一个身着釉绿绢帛丽雪宫装的身影,早就在翘首等候着。
殿前的桃花开得极好,绯红的花瓣映出女子俏丽的一张脸,绾着双箩髻,有着绰约的眉目和精致的面庞,乌发上的配饰显然是精心搭配过,华丽且得体,以普通宫婢的用度简直是不能奢想。足可见其地位不凡。
她踮着脚瞅了一瞬,一直等到那渐行渐近的队伍走到跟前,才不禁蹙眉道:“怎么看着面生呢。你是司宝房的女官?新提拔的吗……”
“奴婢隶属宫正司,奉了谢掌事之命,从旁协助司宝房。”为首的宫婢朝着她行了个礼,然后恭敬地道。
“谢掌事?”董青钿顿了一下,像是刚刚想起宫里面还有这么一位人物,恍然道,“我知道了,就是最近在宫里面大肆戒严,搞得人心惶惶的宫正司一级掌事女官?品阶很大呢。可我想问的是,究竟是谢掌事大,还是汉王殿下大?”
跟随的奴婢将头垂得更低,嗫嚅道:“自然是殿下。”
“这就是了。之前宫正司不是没有来过人,却非常不合我家殿下的心意。我还记得,当时殿下曾经说再不想瞧见宫正司的人。怎么,你们是没听清楚,还是故意跟汉王殿下的意思拧着来,非要殿下他发火才甘心?”董青钿面含愠色,严厉地道。
那宫婢额上沁出汗珠,连连告罪,“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董青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敢?我看是敢得很吧。其实大家都是奴婢,都奉了主子的意思行事,我本不想为难你们,可是我家殿下的决定一向不容忤逆,更不容有人不放在心上。你们还是速速离开吧,我呢,就当没见过。否则惹得殿下不高兴,这后果可不是你们能承担得了的。”
董青钿站在丹陛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说罢,挑起眉毛,等着那宫婢的反应。
对方已然被她的话震慑住,一听此言,忙敛身道:“都是奴婢太过冒失,多谢薛姐姐提点,还望姐姐能够在殿下面前美言。奴婢这就告退。”
宫婢说罢,倒退着就出了殿前广场,临走时,还留给司宝房的宫人们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
董青钿满意地看着她离开,转过头来,又指着丹陛下捧着器具的宫婢,道:“你们还不赶紧将东西送过去!等着让殿下亲自出来搬呢?”
管事的女官即刻敛身,“奴婢不敢。”
殿前起了风,一树花瓣在风中簌簌地摇落。女官抚了抚吹散在额前的发丝,语毕,就朝着身后摆了摆手,那些跟来的宫婢随跨进门槛,跟着引路的婢子往侧殿的方向走去。
董青钿一直望着,直到那些人走远了,倏尔回眸,冲着那为首的女官眨了眨眼睛,俏脸上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
韶光抿唇微笑。
两人没有任何交谈,董青钿扭头往里面走,韶光在后面跟着。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殿内,经过两道垂花门,转弯就拐进了另一处偏殿,随即有宫人过来将内扇殿门关上,只留外扇的两道殿门。
“总算是见到你了,我还生怕你这条小命,悄无声息地就被……”
等四下里再无旁人,董青钿才算是松了口气,拉着她的皓腕,另一只手抬起来,应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韶光被她逗得一乐,道:“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啊。”
“你知道的,在宫里面,要想让一个人消失,其实很简单。怎么能不让人瞎想呢……”董青钿说到此,眼睛里浮出些许悲伤的东西。
韶光反握上她的手,“没那么容易的,好歹我现在也是女官,不比那些宫人。倒是你,许久不见,依旧是这般牙尖嘴利,明明是欺负了人,还得让人家感激涕零地与你道谢。你啊,知不知道那可是宫正司!”
刚刚那架势,虽对着的是普通宫婢,却相当于针对了谢文锦。
在宫里面除了各殿的主子和有辈分的掌首,还没有多少人敢对宫正司这般颐指气使、大肆责骂,若是没有凤明宫汉王殿下当靠山,此番必定是要吃罪了。
董青钿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道:“我那还算是客气的呢。而且在我这儿,顶多是挖苦几句,若是不识相,打乱了殿下好不容易做好的安排,往后的日子才是难过了。”说到此,她笑看着韶光,有些耐人寻味地道:“知不知道自从宫局里面被戒严,殿下就一直忧心忡忡的。你倒是好,明明好端端的,却连一点音讯都没有,知不知道让人很担心啊。”
花树的芳菲顺着窗棂飘进来,花香袭人,韶光闻言,不禁想起那恣意而绝美的男子,又想起在明湖酒宴上的匆匆一别……
红箩的事,事出突然,司宝房上下都在忙着善后,一直都没有空闲,而整个尚服局简直就是乱作了一团。明光宫在隔日就下了旨要查,紧接着宫正司接手,一下子就将局里面戒严了,连一丝准备都没给宫闱局留。
“前前后后,其实不过就十天而已。”韶光轻声道。
“是啊,我也知道这段时间肯定要忙乱得不行,定会是无暇顾及其他的。可是对你而言一晃而过的十日,对有些人而言,可是度日如年……”
一贯骄傲的近侍大宫婢,此刻眼睛里却含着柔和的波光,轻轻一叹之后,徐徐地道:“明知道你那么有本事,也有过那么多的经历,这点小事根本不足为意,然而就是忍不住要担心。伺候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未见过殿下有这般寝食难安的时候。你啊,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董青钿说完,轻轻推了她一下,伸手指着东侧垂花门的方向,“去吧,我也不耽搁你了。殿下还在殿后的桃林里面等着呢。”
一道翡翠垂帘,将内外寝殿分割成明暗交错的两处。开阔的月亮门连接着殿外,掀开珠帘,顺着方端石堆砌的台阶走下去,一道幽长的小径直通殿后的桃花林。
桃林间,落英缤纷。
这里是后开辟出来的花圃,栽种着江南进贡的各色名贵花品,盛夏时节就是牡丹,等到秋日金菊盛开,金黄色的花海一望无尽、绵延不绝,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那股醇郁的香气。值此阳春三月,桃花在梅花之后恣意绽放,轻媚而撩人的姿态,在春光中荡漾开来,像极了那盛姿玉颜的主人。
林间,风卷起一地纯白的花瓣,宛若是下了雪。层层叠叠的花蕊,以及或浓或淡的叶子如水波般在风中静静摇曳。韶光拨开挡在前面的一枝枝花蔓,轻步走来,裙裾摇动间,宛若初绽的桃花。
主人家,就伫立在桃树下,背着手,有一两片花瓣落在肩上。
韶光远远地就瞧见了,走到不远处时,驻足站了一会儿,然后就径直来到他的面前,踮起脚,伸手轻轻摘落他衣襟上的桃花。
“殿下这是待了多久?衣着单薄,也不怕着凉。”
男子没动,就这样望着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久久都没有说话。
宫中有着形形色色的女子,柔媚含春,皎如满月,灿若梨花……何止,满庭芳。然而任是再多的争妍斗丽,却都不如她。面前的她,反而是褪去了媚俗和厌腻,苍白轻柔,骨子里却韧着一抹轻慢和清刚。
“好像是瘦了……”好半天,他蹙眉道。
说完,就伸出手,隔着花箩袖子捏了捏她的藕臂,然后很自然地抚上那柔软的腰肢和后背,随之欺身靠近,彼此就这样蓦地离得很近。那手顺着腰部的曲线,似要顺势往下,韶光急忙一把扶住他的手,面上泛了红,有些嗔怪地道:“才这么几天,怎么会瘦呢。”
“可我看着明明就是瘦了,不信你让我摸摸。”杨谅蹙着眉,一本正经地说罢,更凑近了些。
韶光按着他的手不让他再动,听到此,顿时就觉得哭笑不得,又怕他再继续胡闹,只得道:“这几天忙着料理局里的事,大抵是累的。”
男子用一副“我就知道”的神色看着她,片刻,任由她的手扶在自己的腕上,没再开口。而原本站在桃树前面的女子,刚刚在彼此间的拉扯时,正好退到了树下,此刻后背抵着树干,身前是他,再也没有动弹的余地。
桃林间,落花如雨。
韶光抬眸,面前的男子却没有看她。一根扶疏的花枝斜斜地垂下来,堪堪抬起头,就能瞧见枝上粉红色的花苞,芬芳吐艳,正开得热闹。两人依旧挨得很近。
“其实没有什么……只是宫正司例行本分,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戒严呢。”她轻声道。
而他依旧没有说话。
似乎,是在生气啊……
芬芳的花香缭绕在周身,韶光扶着他的手,摇了一下。
柔软的掌心,带着轻轻暖暖的温度,从她的指尖传到了他的手上。就这样好半晌,一道很轻很轻的叹息忽地在头顶上响起,那沉浸在安静花影里的男子拾起目光,瞳心有些深,宛若清澈月光下泛着涟漪的海面,“可我就是担心。”
生于宫中,长于宫中,在宫里面浸润了这么多年,何尝不明白这些其实都是宫局惯用的手段,同时更加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出面干预,即便是真出了事,也不可能出手搭救,否则只会置她于更加危险的境地。然而那一刻,当知道宫正司将宫闱局中的两处戒严,其中之一就是她所在的司宝房时,他心里忽然就很堵,恨不能马上把她带出来。
“奴婢都明白……”韶光抿唇,嗓音轻轻的,浅浅的,“可殿下也要相信,奴婢拥有足够的能力自保。而且……奴婢掌握着闺阀的势力,是不可能轻易出事的。”
宫中十数载,再大的风浪她都闯了过来。仅是一个宫正司,仅是在事态尚未明朗之前的小小举措,实在是不值一提。
然而那些话,她却是从未对旁人讲过。哪怕是刎颈之交、有着过命的交情,如此自负而笃定的言辞,毫不掩饰自己就是闺阀仅存的一支,拥有着令人梦寐以求的权势,淡漠如她,皆不曾对人透露过。
韶光说完,也是微微地一怔。好些事都深埋在心底很久了,甚至在尚宫局私牢的酷刑之下,都没有吐露过半分,现在居然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平静而安心地说了出来。连她自己都有些诧异。
而他又何尝想不到呢……
幽幽的叹息,再次自唇畔滑落,嘴角却随之轻轻上扬,“真想就此把你困在殿里面……”
真想就这样,永远都不放你出来。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宛若呢喃的私语,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耳畔。韶光只听出其中几个字,也没问,继续笑言道:“其实现在殿下见到了奴婢,奴婢安然无恙,就已经说明这次的戒严并没有什么呢。”
“是啊,在那种情况下,不能过去见你,就只能想方设法地让你来见我了……”杨谅说着,伸出手,在她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总是这样,总是让人不省心。”
韶光躲不开,眼睛轻眨,却禁不住抿唇而笑,“奴婢好奇得很,殿下究竟是怎么让芳织殿、配锦殿,甚至是琼华宫宣华夫人那里,都跟着一起指责宫正司的?”
司宝房得以重见天日,可都是托了那几位宫殿主子的福。
倘若是质疑宫正司戒严宫闱局一事,不管是由谁牵头,必然要惊动到明光宫,到时候反而会给宫闱局造成更严重的麻烦。然而挑出的偏就是最稀松平常的毛病,无关任何是非,不带任何立场,只是抓着宫正司不懂各类物件的规制和筹备不放,就轻而易举地让谢文锦不得不朝令夕改,暂时将戒严的几处恢复原样。
这法子,虽然有些荒唐,却也巧妙至极。
“凤明宫跟那几座宫殿素无来往,但是有一处,若是能够出面,绝对是一呼百应,手到擒来。”
杨谅将她落在脸颊边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望着她的眼睛里,含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韶光想了一下,须臾,用口形吐出三个字:宸瑜宫?
杨谅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聪明!”
宸瑜宫——不正是温良俊秀的四皇子蜀王吗?韶光不禁想起那位常年住在宫里面的殿下,性情温静和睦,身上有一种江南文人的独特气息,宫里面很多人都很倾慕他。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一位殿下大抵是皇后娘娘的五位皇子中,最不像皇子的。平素只喜欢摆弄古玩字画,殿内常年文墨飘香,收藏的宝贝珍奇数不胜数。
若真是他出面,宣华夫人一定不会拒绝,而其余殿里面的几位夫人,又很恋慕他的文雅风流,自然会受到他的喜恶影响。然而一个是皇子,剩下的却都算是母妃呢。这般不计后果的亲密,即使没有宣扬到皇上的耳朵里,太后那儿也是不好糊弄的。
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啊……
“那这么说,首先对宫正司表示不满的,就是蜀王殿下?”她压低声音,问道。
一处不满,处处连锁。多方施压之下,终于让宫正司顶不住压力而松了口。
“我还记得宫里面的习惯。在春分来临之前,宫局会先将备好的换季之物送到皇子殿里,然后才是各处的夫人和嫔御。宫正司想要一并接手,可那些奴婢实在是不太会办事,惹得堂堂的蜀王殿下很不高兴。”他看着她,目光中满是邀功的意味。
然而其实岂止是不高兴,简直是大发雷霆呵——尽管那时候尚服局已经被戒严,她们却还是能从回来的宫婢口中,得知一些消息。
“其实也怪不得那些宫人,她们没有在尚功局里面受过教习,自然不比针黹女红出身的婢子。”她轻声道。
宫闱局里面的奴婢都是由代代掌首亲自从新晋宫婢的队伍里面挑选而出,其中的少部分是自己一手教导,其余的就交给身边资历老些的女官,这样一辈带着一辈,从不假他人之手,便训练出了最为忠心和精明强干的一批宫婢。
而宫正司里面的人,对于手上的活计却几乎都是一窍不通,更不要说是其他技艺技法了。弄错了摆件,抑或放错了位置,是再寻常不过了。
“能让一贯温和的蜀王殿下发那么大的火,犯的定不是什么小错。”韶光偏着头,询问似的看他。
“那宫婢把老四最喜欢的芙蓉插屏给打碎了。”他耸肩,甚是平淡地道。
韶光却觉得他的话里面透着一丝丝的幸灾乐祸,在忍俊不禁的同时,也随之恍然。
难怪了。那芙蓉插屏,可是宣华夫人和蜀王的定情信物呢。
可那么巧摔碎的就是那摆件、是四殿下的心头好,他必然是在里面推波助澜了。两处宫殿,又是不常来往的,哪能简单办到呢。
“殿下其实应该作壁上观的。都是奴婢……让殿下费心。”她这样与他说,说得真心。
并非任何的客套,更不是在故意拿捏。面前的男子,最是不喜欢宫里面的钩心斗角,也从不参与内局的是是非非。身为皇子,有着与生俱来的非凡智慧和睿智韬略,尊贵至极,却也骄傲如斯。倘若是再配上同等的欲望和野心,也不会在江南之地一待多年。
“现在正是宫局六部最乱的时候,一个弄不好,就会引火烧身。殿下原本是置身事外的人,何必冒着被卷进来的危险而插手呢……实在是有些不值得。”她有些嗔怪地道。
杨谅抚了抚她的发丝,“久不回宫,都已经忘了宫里面存在着这么多的是非祸乱,无止无休。那么这几年来,你得有多辛苦……”
男子清润的眼眸里,氤氲着旖旎迷离的气息,亦毫不掩藏眼底里的呵护和疼惜,宛若春日里的暖阳,明媚而温柔。
“早些年能一直辅佐在皇后娘娘身边,是奴婢的荣幸,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我知道,你一直都是母后最信任的人。”
“所以奴婢知道,在娘娘的心里面,几位殿下是她最引以为荣的。那时候,几位殿下都驻守在疆域各处的要塞,娘娘常说,你们就像是帝国最耀眼的星辰,一同守护着这千辛万苦打下来的如画江山。”韶光略微仰着脸,无限追思。
杨谅静静地望着她。
“奴婢所做的,远远比不上娘娘给予的。所以从前心心念念想着的,就是如何去报答。”
“那现在呢?”他看着她,琉璃瞳心里,含着某种深邃的东西。
桃林里的花枝簌簌摇落,韶光垂眸,轻轻地颔首,“现在仍是。”
阳光透过扶疏的花枝在两人的身上筛下安静的疏影,面前的女子也是静静的,杨谅就不禁想起在福应禅院时,她曾经焚香祭拜、指天赌誓的一幕——天恩难报,必当百死而不悔。是啊,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弓,就再没有回头箭了。更何况身在这宫里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
“答应我,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都让我知道你的情况。”他扶着她的肩,些许使劲,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韶光微微地会心一笑,难道她还敢让他这般冒险吗?如此随性恣意的性子,规矩和常理到了他那儿也都变成了戏言,仅仅为了一面,就让几座宫殿人仰马翻,还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事做不出呢?
“接下来,内局恐怕要更乱呢。奴婢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本王拆了宫局六部,你信不信?”他挑起眉,略带挑衅。
韶光脸上的笑意更深,低下头,有淡淡的光彩在脸颊边绽放,“奴婢当然信。但同样的,殿下也要相信,昔日朝霞宫的大宫婢,并非是浪得虚名呢。”
隔日一大早,当春日里明媚的阳光顺着窗棂投射进绣堂里面时,已然恢复到正常活计中的司宝房早早就将殿门打开,然而很快却迎来了另一拨宫婢的到来。
尚宫局。
“不知道你们掌首可在?”
为首的女官穿着一袭烟墨色云缎纱绸的宫装,绾着惊鸿髻,发髻间佩戴着纯金打造的环形簪饰,摇曳的金步摇,配着额前的金葵花钿,使得整个人笼罩在一片辉煌中。堪堪站在阳光下的殿廊中,一张明艳四射的面庞,就让人难以逼视。
而最引人瞩目的是她腰间的佩玉——碧竹的形状,由翡翠雕琢而成,外层则镀着层纯金,上面錾刻了“尚宫局”三个大字。晶莹剔透,熠熠生辉。
“掌、掌首还在明湖岸畔的住所那边没有过来,不知道这位女官有何事?”
有宫婢过来与她行礼,是新晋进宫的,还没认全局里面的女官,却一下子就被这女子艳丽的容貌所慑,有些结巴地回道。
来人的脸上含着一抹笑,见状,笑意更浓,略扬着下颌,显得美艳而自信,“我是尚宫局的司级女官邬岚烟,奉了尹尚宫之命,就红箩丧命一事前来调查,希望你们中有人去余司宝那里通报一声。”
颇是客气的言辞,是客套,却也是命令。
话音落地,绣堂里面的宫婢们不禁面面相觑。
“调查?不是调查完了吗……”那宫婢迟疑地问了一句。
岚烟没说话,脸上的笑意却不减,丝毫不以为意。的的确确是调查完了,只不过是宫正司的调查,而现在尚宫局的调查,才刚刚开始呢。
“还是烦劳过去一趟吧。现在可都辰时一刻了,作为掌首,该是早在辰时就应在内局里面了。”
那宫婢唯唯诺诺地颔首,再不敢推搪,一边让身后的其他宫婢安排地方给尚宫局的人休息,一边就抬脚出了绣堂,直奔明湖岸畔另一侧的女官住所而去。
岚烟的目光扫过去,朝着四面望了一下,只见偌大的绣堂里,百余个宫婢埋首在绣屏前,虽连一个管事的女官都没有,可她们却仍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似乎,调教得不错呢……
这时,另一个宫婢过来请她过去侧殿西厢的花阁,“请邬司言跟奴婢来。”
很年轻的宫人,一袭简单的宝蓝色宫裙,簪佩也素净得很。邬岚烟转身朝着身后跟她一同来的宫婢摆手,让她们待在回廊里面,自己则一个人跟着这领路的婢子往殿西侧走。
“听说,前一阵在东宫宫宴上,那座出尽风头的雪缎屏风就是你们司宝房里面出的,端的是巧夺天工呢。是出自哪一位能工巧匠之手?”
“是啊,都是些老宫婢和匠人。”年轻的宫婢面上含着一丝得意。
“哦?没有女官带着吗……”
小宫婢刚想开口,须臾就想起面前的女官是宫正司的,正是冲着红箩的命案而来,哪儿还敢多嘴,嗫嚅地道:“回禀邬司言,奴、奴婢是新晋的,不是很清楚……”
邬岚烟笑,“知情不报,可是要吃罪的哦!”
“奴婢,奴婢不敢……”
“别紧张,你与我说,我断不会再说出去的。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邬岚烟回眸,艳丽的脸上露出一抹颠倒众生的笑,艳艳流光。
那宫婢再次看得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