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西子昨个儿睡得晚了,以至于在卯时三刻才起,等沐浴更衣,再细致地梳妆打扮完,已到了辰时两刻。用过了早膳,才要准备过去绣堂那边。
她已经许久都没正经吃过一餐,自从司宝房被戒严以来,她就一直忐忑着,生怕出什么纰漏,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谁知道后来因为宫正司出错,自己这边反倒没事了。宫里面的情势,果真是一朝一变,快得让人难以琢磨。
“昨日我离开浣春殿时,成妃娘娘是怎么说的?”
坐在妆奁前,巨大的雕花铜镜映出一张婉丽的面容。镜中的女子,眉目婉约,眼角处还扫着金粉,只是眼底隐约有些青色,此时她正扶着额角,似乎有些难受的模样。
宿醉未醒,头还疼着呢。
“回禀余司宝,成妃娘娘吩咐殿内的宫婢给你准备了醒酒的姜汤药料,包好了,让奴婢拿回来,还跟奴婢说要好好照顾着您。但您素来不喜欢姜的味道,奴婢想着是否要……”
余西子的眼神里透出一丝喜悦,听言摆了摆手,“既然是娘娘的一片心意,怎好随意浪费呢。去煎一副过来吧。”
伺候的奴婢应声点头,倒退着下去了。
余西子用手肘拄着桌案,揉了揉眉心,仍是感到倦怠不堪。到底不比年轻的时候了,仅仅是贪了几杯,就这般浑身疲乏。想起昨晚在浣春殿里陪着成海棠饮酒的情景,她又不禁有些后悔。烈酒伤身,若是因此累及她腹中的胎儿,真真是得不偿失了。但转念一想,成海棠妊娠的时日尚短,又喝得不多,该是没关系的。
桌案上摆着精致的盘盏,里面盛着江南糕点、煲汤、莲子银耳粥、清淡的配菜……
早膳已经备好。香喷喷的,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余西子掀开炖盅,喝了一大口汤,而后舒舒服服地叹了一声。
看得出来,昨晚上成妃的兴致并不高,甚至是有些憋闷的,留自己一同在殿里面用膳,还请了屠苏酒,也不知是不是还在为红箩的死伤怀。而自己则是因为一直以来心中郁结,无处宣泄,才会放肆地饮酒。
她记得,自己喝了很多,最后离开浣春殿的时候,还是由奴婢搀扶着,脚步都打晃了。同时也清清楚楚地记得,在席间,除了一些琐碎的闲话,成海棠什么都没说,她也没有。
酒后失言,一向不会发生在宫里面。
余西子拿起那一双描金錾刻的银箸,挑了两片爽口的青菜,放入檀口。刚嚼了两下,殿外的门扉就响起了轻叩声。
“余司宝,奴婢是绣堂里面的宫人。”
这时候,伺候的婢子刚刚下去准备姜汤,寝阁里面并没有其余侍婢。余西子不悦地皱了皱眉,自己的住所一向不允许旁人打搅,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什么事?”
“余司宝,绣堂那边来人了……”隔着门扉,前来禀报的宫婢懦懦地道。
“谁来了?”
谁有那么大的架子,还非得遣人上她的寝阁来传唤。
余西子愈加感到不高兴,刚想出声训斥,就听见门外宫婢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尚宫局里的邬司言。”
辰时三刻。
阳春三月里,晨曦时候的阳光都变得温暖了起来,几处早莺,叽叽喳喳地在殿前的树上欢闹,而那些春花陆陆续续都开了:千瓣桃红,西府海棠,宝华玉兰……均开得热闹缤纷,花团迎风俏丽,花姿轻媚动人,使绣堂的景致增色不少。
余西子原本穿的是一袭月白如意锦缎宫装,听说有尚宫局的女官驾临,特地换上了另一套阮烟罗金兰高腰褶裙。梳成单螺髻,佩戴十二画纯金簪,簪下缀着细细的金丝串珠流苏,髻间还斜插着一朵新摘的宝华玉兰,纯白的花瓣轻薄欲滴,芬芳吐艳。衬得其人雍容端庄,颇有几分脱俗的味道。
步至绣堂殿前的回廊,回廊里花香扑鼻。
尚宫局的一应宫婢都立在廊柱的两侧,就像是专门为了迎接她一般。就在她踏上丹陛的那一刻,宫婢便齐齐地敛身行礼,数道女音山呼“余掌事金安”,颇有气势。顿时就让她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里不是司宝房。
明明是自己的地方,反倒是一堆其他局的宫人,这阵势!
还真是不将人放在眼里啊……
余西子眯起眼,脸上的笑意反而更深了几分,迈着端雅的莲步,仿佛没看到那群宫婢一般,径直跨进了漆红门槛。
气派明亮的正堂,整齐地排列着一排排的画架和绣屏,宫婢们忙忙碌碌,都埋首在各自的活计里。东窗前的开阔处,铺着莲纹云毡毯,上面横向摆开着几座锦缎敞椅,那一抹烟视媚行的倩影就坐在最左边的位置上,正笑眯眯地瞅着桌案后面的宫人錾刻纹饰。
“掌事您可来了。邬司言不愿意在西厢侧殿里面等,奴婢只好……”
负责接待的宫人本就犯难,此刻见到余西子,赶紧过来通报。余西子未等她说完,就抬起手止住了后面的话,吩咐她下去备些茶点,自己则朝着东侧的方向走了过去。
邬岚烟是宫局六部的女官中容貌最出众的一位,生得美艳照人,又长得高挑,每次离得老远就能瞧见,煞是显眼。尽管余西子也是模样姣好的,只是一旦与邬岚烟比照,凭她再怎么精心打扮,也远远是不够看了。
纯银丝的绣履在地毯上绽开银色的花朵,一步一步,皆是秀致端庄。腰间佩戴着的一块汉白玉惊蝶形腰佩,上面錾刻着“尚服局”三个大字,随步履翩跹,微微摇动。
等到走至跟前,她驻足,她起身。
一个颔首,一个微笑。笑容一致,神态一致,两人默契得几乎像是在照镜子。
然后同时开口——
“余司宝。”
“邬司言。”
她们隶属于宫闱局,都是正五品的司级掌事,一个供职尚宫局,一个供职尚服局。而对于余西子来说,她跟邬岚烟之间的渊源,却是比跟钟漪兰的还要深。不仅是同年进宫、同一辈分,且都还是同一个管事宫女教导出来的,后来又一同被排在备选女官之列。然不同的是,原本被选中保送进尚宫局的余西子,在最后一轮的核选中,被邬岚烟顶替掉了,所以退而求其次,最后只得进了尚服局。
也正因为是这样,余西子失去了首届担任掌事的机会,只能屈居在钟漪兰的司衣房里,任职为一名小小的典衣。
可她后来还是当上了司级掌事,尽管晚了很多年。所以那时钟漪兰会恨她恨得牙根痒痒,司衣房和司宝房势同水火,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想来,都是拜眼前人所赐啊……
余西子掸了掸裙裾上的香尘,宝蓝色阮烟罗金兰高腰褶裙垂坠,无风而自动,带出灵动飘逸之感。外层是香云纱,内衬则是用新进贡的织锦画的丝绸所制,或浓或淡的底色上染的是蝶恋花的纹饰,盈盈光泽,裙裾上的图籍宛若初生,咄咄逼人的绚丽。宫里面的女官总共没有几个人能得到这等缎料。
邬岚烟的目光在她的宫裙上停留了片刻,倏尔微笑,“余司宝可真是好生惬意啊,直到这个时辰,才过来内局。”
说罢,她侧眸看了一眼铜壶滴漏,辰时三刻,即刻就到巳时了,再过会儿就该用午膳了。这掌事当的,岂非“惬意”二字能够形容的。
“是啊,昨晚上陪着成妃娘娘用膳,起得晚了。”余西子毫不避讳地道。
邬岚烟挑了挑眉,没说什么。似乎对她而言,跟成妃一处并没有什么,根本不是能够用以夸耀的资本。
这时,余西子接着道:“反而是邬司言,在我的绣堂里可是稀客呢。怎么就坐这儿了,而不在司宝房待客的西厢里面用些茶点?尚服局里面的待客之道,原来在尚宫局行不通啊,真真是罪过了……”
踏进别人的地方,也不知道收敛。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
“西厢太闷了。”邬岚烟侧眸,嫣然一笑,“我在正堂里面坐着,也好瞧瞧你房里宫婢的手艺。你也知道,我们尚宫局负责引导中宫,掌管着六局里面的文籍,只出入昭阳宫和明光宫两处,平素也接触不到这些……这些你们叫作‘女红’的吧?”
有一种美,美得艳丽而张扬,咄咄逼人的容貌,宛若精心琢磨后的冰魄宝石,光芒四射,裹挟凌厉,带着侵略的味道。
邬岚烟就拥有着这样的美丽,此刻她那一双明眸流转,顾盼生辉,艳光灼灼,即使同为女子,也让别人掉不开视线。余西子望着一瞬,并没有在那眼睛里看出任何嘲讽和挖苦的意思,可偏就是那一贯的高高在上、漫不经心的劲儿,仿佛所有人都是她脚底下的一块泥,根本不配与她相提并论。
生生地可恨!
“女红呢,指的是纺织、刺绣、拼布和浆染一类,是司衣房的工作。司宝房则掌巾栉、膏沐、器玩之事,兼管样章图籍。邬司言当真是外行了。”
她笑,像是完全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邬岚烟拿着绢子微一抹唇,风情款款,“是啊,不在其位,不知其事。比不得余司宝在尚服局多年,已经是女红……啊不,应该是宝器制作方面的行家里手了。”
余西子闻言,再次眯起眼,眼睛里闪过一丝悲愤之色。
“不知道邬司言此次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她再不想多言,直接进入了正题。
邬岚烟抿唇一笑,盎然地道:“余司宝真是贵人事忙呢。这段时间里面,宫中最轰动的一件事,莫过于明湖献舞一事,我这次过来,就是为了调查那桩命案的。”
“红箩?”
“正是原来余司宝手底下的那个女官。”
余西子蹙起眉,愈加不明白起来,“可是,我并没有接到宫正司的命令。”
之前十多天的戒严都已经过了,其间也查问过了,现在绣堂的殿门大敞,不是已经没有司宝房的事了吗?怎么又问回来了呢……
“余司宝的消息可真不灵通。当时明光宫是同时给内侍监、宫正司和尚宫局下的懿旨,命其三处合一,互为协助。宫正司调查完了,还有其他两处啊。而这次调查的命令,正是尹尚宫出的。”
邬岚烟与她说得绘声绘色,仿佛当时太后诏命的时候,她就在场一样。
余西子这才听明白,倏尔就笑了,轻飘飘地道:“我还以为此次是以宫正司为主呢。原来不是啊……”
再次调查,摆明了是对宫正司的质疑和不信任。这样喧宾夺主,不是在打谢文锦的脸嘛。
邬岚烟却保持着明媚的笑,看着她,丝毫不为她的话所动,“不管是以哪一处为主,总之,尹尚宫已经吩咐了,司宝房、司衣房和司饰房三处便该好好配合,余司宝这里不会有异议吧?”
“既然是尹尚宫说的话,司宝房怎么敢说不啊。但是,司宝房的上面还有个尚服局,若真是尹尚宫下的命令,怎么可能越过了崔尚服,而直接找到司宝房来呢?”
尚宫局的权势再重,好歹还有一个与它地位相当的尚服局吧……
当初就算是宫正司要来查尚服局和尚仪局,也是谢文锦亲自在崔佩和姚芷馨处打过了招呼,得到两位掌事的认可之后,方才进行了搜查和戒严。堂堂的尹尚宫,难道连这点儿规矩都不懂?
余西子挑着眉看她,且想知道她怎么反应。
然而邬岚烟毕竟是尚宫局的女官,所谓位高权重,终归是有底气的。闻言,轻轻巧巧地一笑,摇头道:“宫正司是宫正司,尚宫局则是尚宫局,做事风格若是一致的话,早就合并了……”
所以?
余西子眯起眼。
“所以,尚宫局既然奉了太后之命要继续调查那桩命案,那么别说是一个司宝房,就算是整个尚服局,尚宫局都是可以直接审问的。而且,尚宫局已经获准先斩后奏,对整个宫局六部,都完全可以行使逮捕和降罪的权力。”
余西子咬着唇,眼睛里闪烁着惊疑之色。也就是说,即便是现在将司宝房里面的任何一个宫婢带走,她都不能有任何异议。
“既然是明光宫的旨意,自然是不敢有任何置喙的……司宝房上上下下,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全力配合尚宫局尹掌首的调查……”余西子幽幽道。
邬岚烟露出一抹满意的笑,“那便好了。你知道的,我也不想为难司宝房。毕竟你我有那么多年的情分在,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啊。”
余西子隐藏在罗袖下的手紧紧攥成拳,指甲勾着掌心,也不知道痛了。
“那我现在……可以查了吧?”
“自然。”
“首先呢,我想知道一点,当时除了崔尚服和余司宝,可还有其他女官跟着参与吗?”
“还有一个六品典宝,负责监督和配送。”
邬岚烟抬眸望了余西子一眼,品味着她的话,也没再继续问,随即顺着窗棂朝回廊里面站着的宫婢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进来,将绣堂里面的绣架和物料带走一些。尚宫局的调查,才刚刚开始呢。
此时此刻,韶光刚刚领着宫婢们从尚食局得返,然后就要再次回到储物库里面,将剩下的新制宝器取出来,给尚仪局那边送过去。
这是最后一批换季的器具,不算很多,好在各位主子殿里面的摆件只需要稍作替换便可,很多旧物其实都要一直用到秋末。
而此时在尚仪局里的戒严之令,还没有撤销。
正值晌午时候,曲径石坊外没有一个把守的宫婢,用以办公的锦堂里面也只有少数几个宫婢坐在红木雕花桌案前,埋头抄着文籍。其余的则是一边拿着书简,一边核对着什么。宽敞的廊坊里面静悄悄的,连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
跨进门槛,就瞧见在主座旁边,摆着几个小凳,三个身着浅杏色宫装的婢子坐在那儿,脑袋一晃一晃的,正打着瞌睡。
可不是宫正司负责监视的宫人吗。
韶光轻咳了两下,宫婢却并没有反应。于是身后跟着的小妗就捧着托盘走了过去,推了推其中一个困顿不堪的婢子,“姐姐醒醒,我们是司宝房的,过来送换季的摆件。”
孰知那宫人睡得有些熟,仍旧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小妗哭笑不得,只好又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小凳上的宫婢晃了晃,这才打着哈欠,幽幽地转醒。
“你说,你们是哪儿来的?”她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
“司宝房。”
那宫婢嗯了一下,像是有些纳闷,然后想起来一同戒严的尚服局,已经先行撤销戒严令恢复自由了,不由得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司籍房什么时候能恢复,见天坐着,都快闷死了。”
小妗捧着托盘,有些沉,随换了个手拿着,“我得先向姐姐告个罪,这些换季的摆件都得重新布置,有些不用更替的也得挪动位置,恐怕要耽搁些时辰。”
那宫婢闻言,反而是一摆手,“我知道,我知道。之前我们也跟过,还是和司衣房,不过是什么挂缎而已,却复杂得要命。你们去吧,好好弄,只是别多说话,不要让我们难做就是了。”
小妗面露惊喜和感激,“那就多谢姐姐了!”
“行了,赶紧过去吧。先跟司籍房的掌事打个招呼。”那宫婢站起来,一指内堂的方向,“顺着回廊一直走,最里面就是了。这里的掌事女官脾气可不小,当心别惹事。”
说完,她又坐了回去,合上眼睛继续瞌睡。春困秋乏,像是怎么也睡不醒的样子。而她身边的那几个,只是在司宝房的宫人们刚进门时看了一眼,然后就一直拄着胳膊假寐,仿佛事不关己,根本没有理会的打算。
顺着菱花方砖铺就的回廊走,尽头便是专属于女官的内室,分开西、北、东三处,各有几间,布置得明亮而堂皇。在岔道处,跟着来的宫婢们朝着西侧拐了过去,韶光停驻在东面,望着北侧那五扇紧闭的殿门,随缓步走了过去。
油亮亮的红漆,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线,那窗扉半敞着,露出里面花梨木桌案的一角,上面的翡翠挂屏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闪烁烁的。
她没敲门,直接推门而进。
“又怎么了?”垂帘里面,传出一道怏怏的嗓音,“这回可倒好,连门都不敲了。你们宫正司的人可是越来越有礼貌了!”很清润的女音,略微上扬的语调,透着无限烦闷和嫌弃。
韶光禁不住一笑,径直走了进去,将手里的托盘放到正堂的桌案上,就朝着内室里的人道:“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啊?我看不应该给你送器具,应该让尚食局送些降火茶来给你!”
里面安静了一瞬,即刻,就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在穿鞋,然后就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绮罗是在听出韶光声音的那一刻,立即就出来了。等瞧见其人,眼睛里面有惊喜一闪而过,正想开口,一眼就瞧见了她身后的小妗,硬是给咽了回去,悻悻地耸了耸肩,“天气热,躁得慌。”
韶光莞尔,但笑不语。
这时,小妗将手里面的托盘放下,过去给两位女官奉茶。绮罗走过来坐到敞椅上,拄着桌案的一角,有气无力地道:“听说你们那儿早就恢复了,昨天还去了凤明宫?”
韶光嗯了一声,道:“送宝器过去给汉王殿下。”
“其实是宫正司又把摆件搞错了,惹得汉王殿下大发雷霆,主子就带着宫人们特地将新制的器具送去。”小妗摆开茶盏,给绮罗先倒上,又给韶光沏了一杯,“一个个明明看着都挺精明的,想不到在手法技艺上却如此粗陋,还不比掖庭局里最低等的宫婢。耽误事儿不说,还让我们平白地多做了很多活计。”
那些宫婢,可不是用来做活计的呢。
绮罗抿了口茶,没说活。
韶光这时拉过小妗,让她去西边一趟,监督宫人们将器具替换好。小妗已经对房里面的事务得心应手,乖巧地点了点头,捧着托盘就退了出去。
等她走得远了,绮罗抬起头,再不复方才没精打采的模样,看着韶光,一双美丽的眸子亮亮的,“昨个儿,恐怕不是宫正司的奴婢办砸了事情那么简单吧?”
说话间,她眨了眨眼睛,忽然笑得很暧昧,“而且我听说,这次尚服局之所以会先从戒严中被恢复,就是汉王殿下的意思呢。其实也是啊,当时若换作我,知道你在被戒严的宫局内,肯定是会焦心着急的,更何况是殿下了。只是想不到,就是为了见你一面,他却几乎调动了后宫各殿里面的主子。这手笔!”绮罗啧啧惊叹。
韶光拿起案上的小折扇,敲了一下她的头,“你还真是会说,还说得声情并茂的。”
听说?
听哪个说的?
自从尚仪局一并被戒严以来,里面的一应女官和宫婢,几乎都是足不出户,想知道外面的消息都难。
“心照不宣,是心照不宣啊。”绮罗一缩脖子,讨好地摇了摇她的手,而后瘪着嘴道,“你是不知道,圈禁的这几天,险些没把我给烦死。偏偏那些宫婢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不像是来监视的,反倒像是伺候的。事事询问,事事请示,然后一坐就是一天,什么都行,就是不让出去。”
“这还不好。总比一日搜查一日逮捕的,弄得人心惶惶要强得多。”
“要真是那样,事情还真就明朗了,总不比现在这状态……”绮罗叹了口气,撑着下颌道。“刚才你进来,想必也看出来了吧。宫正司这回的戒严,不过就是做做样子。”
奉旨查案,裹挟着凌厉之势而来,谁知道却是雷声大,雨点儿小。
自从宫正司里来了人,锦堂的大门就被关闭,看着倒是有些雷厉风行的味道,可里面却是闲散的闲散,无所事事的无所事事,什么查问,什么搜寻……想来只是对司乐房、司衣房、司宝房和司饰房几处做了查问,其余的几处不过是应个景儿罢了。
韶光也抿了口茶,“所以在尚服局里面,很多人都说,宫正司其实不过如此。”
“宫正司可不是个打马虎眼的地方。越是这样,弄得心里就越是没底。”绮罗又是一叹,脸上浮起些许沉重和担忧的神色,“我可仍记得不久前在福应禅院里面的戒严之事,同样是戒严,与现在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那时候,明光宫掀起一连串的腥风血雨,宫正司铁腕镇压,硬是在佛门清净之地大开杀戒,弄得百年山寺冤魂无数,怨念深深。多少宫里面数一数二的人物,多少在当年的宫闱大清洗中留存下来的人,都折损在了福应禅院里,有去无回。
那是个什么架势?
再看看现在!
“在宫正司里的宫婢,凡是叫得上名讳的,没有一个是好相处的。倘若都如外面那几个人的模样,宫正司也就不叫宫正司了。谢文锦的手笔,旁人或许没见识过,你和我这些宫里面的老人岂能不知道……”
这么大张旗鼓的动作,却进行得糊弄而草率,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韶光看到绮罗脸上变幻的神色,轻声道:“将内局里面的两处戒严,应该只是第一步。只是宫正司怎么也不会想到,计划会被各处宫殿的连锁反应而搅乱。尚服局已经恢复了,现在只剩下一个尚仪局,圈禁不了太久的。”
她倒是很想看看,接下来,宫正司将会如何收场……
“该不会,是要从尚仪局里面找个替罪羊吧?”绮罗瞪着眼睛,有些惊骇地看着她。
“要是真想那么做,早就动手了。否则外面那些看守的宫婢,怎么也不会是那个状态。”韶光有些嗔怪地扫了她一眼,责怪她的一惊一乍之举。
绮罗扁了扁嘴,道:“我又何尝不明白。但是谢文锦迟迟没有动作,总这么拖着,我的心就一直悬着,没着没落的。”
“宫正司那边儿不会想要将事情捅大。死的是一个宫婢,对于宫里面而言,原本就没有任何调查的价值。”韶光淡淡地道。
怨不得人情凉薄,宫中这样的事委实是太多太多。这一次,倘若不是几方势力都有参与,明光宫也不会迫于无奈要调查。
查,只为了堵住旁人的嘴。
所以会让谢文锦主导,一则她是明光宫的人,保护东宫,巩固太子之位,她义不容辞,二则,太后欠着她的,这样在她得到命令后,当然就可以顺带着为自己做点儿什么,比如中饱私囊,再比如,铲除异己……只要不过分,太后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算是,还了她一个人情。
在这一点上,余西子就看得很明白。
“依我看,她也不敢将此事闹大。宫局六部里的势力错综复杂,里面的关系更是盘根错节,一旦挑起内讧,可就没那么容易平息了。”绮罗说着,挑着眉看韶光,后者颔首,表示同意。
是啊,那些想要报仇雪恨的,想要浑水摸鱼的,想要借刀杀人的,想要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可都等着呢。
绮罗这时啧啧地摇头,“你说说,宫里面好不容易安生一些,又要起风浪了。”
“后宫里何时又真正平静过?这一回,太后其实也是想要给宫正司一个重新出头的机会,两相权衡,就不会拖延很久。毕竟成妃还有孕在身,折腾不起的。”
很多事情,根本不用亲力亲为。这里是后宫,震慑和威胁就够了,明刀明枪的,反而有伤体面。
然而,总是会有出乎意料的时候。
刚刚从圈禁戒严中恢复的尚服局,此时此刻再度乱了起来。无论是掌首和女官,还是低一等的宫婢和宫人,都以为红箩的事已经与自己无关之时,一眨眼的光景,迎来的尚宫局的调查,却是远比宫正司要厉害得多。
韶光在布置完司籍房里面的器具之后,紧接着又去了尚仪局里面的司乐房、司宾房和司赞房。后面两处倒是没什么,司乐房的白丽娟却是大病了一场。韶光并没有见到司级的掌事,只不过是在抵达那里时,跟医署里的医女碰了个对面。
自打被戒严圈禁后,白丽娟就病倒了,很严重,浑身起了红点子,又疼又痒的,以至于险些被认为是疫症。然而事实上,她仅仅是,上火而已。
等韶光领着宫人们回到绣堂里面时,正好是申时。
殿内,一片狼藉。
“回来了?”余西子就坐在北窗前的敞椅上,瞧见她跨进门槛,拄着胳膊,有气无力地道。
韶光望着散乱一地的图籍和样章的画帖,还有推倒的绣屏和画架……毡毯上全是釉料,一块青一块白的,几乎连下脚的地儿都没了。
“这究竟是……”晨曦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不到半日光景,就成了这副模样?
韶光下意识地将挡在脚边的画架扶起来,小心地迈过那些破碎的瓷片儿,走到余西子身边时,就听她咬牙切齿地道:“还不是尚宫局闹的。宫正司才刚查完,尚宫局就开始不消停了!晌午时候已经来了一拨人,带走一批东西了。刚刚倒好,又来一趟,将剩下的全都给拿走了。”
砸的砸,毁的毁,也不知道是来搜查,还是来抄家的。
现在可算是看到换季过了,尚服局也暂时不用再制作什么,也不用怕影响到殿里面的各位主子了,真真就是肆无忌惮,目无王法了!
“掌首当时也在场?”
这里是风头正盛的司宝房,依仗着东宫,宫局六部里面哪一处不给几分颜面?而春风得意的掌首,又怎么会容许自己的地方发生这样的事?
韶光不禁有些诧异。
余西子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却不想再细说当时的情景,只扶着额,有些头疼地道:“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是不想管了。”
不想管,也根本管不了。
那个邬岚烟,借题发挥,故意针对司宝房。自己还没有主动去找她,她反先过来招惹自己。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余西子在这时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着韶光,“你是不是跟那个尚宫局有过什么过节?”
韶光微微一怔,“掌首怎么这么问?”
余西子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小题大做了,又摇了摇头,道:“也没什么,就是尚宫局的一个司级女官晌午过来的时候,问起了屏风制作的事,也同时问到了你。”
“奴婢能不能问一下,是……尚宫局的哪位女官?”
余西子没好气地道:“就是那个邬司言。”
岚烟……
余西子说到此,情绪又低落下来,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的。韶光看出她的心情已经很坏,却不像是因为尚宫局来搜查一事,故而也没有再吭声,吩咐宫人先将绣堂里面规整一下。
好在一应活计都已完毕,暂时没有其他要筹备,否则这样的搜查,少不得又要忙乱了。
一晃过了三日,这期间,尚宫局又查了尚服局里的司衣房和司饰房,就连一直没有参与的司仗房,都跟着受到了波及。
尚服局负责宫闱的服用采章之数,上至帝后衣冠、服章、宝藏,下至宫婢的日常穿戴,都出自尚服局宫婢之手。其下分司衣、司宝、司饰、司仗四房,每个房里的陈列和使用之物,无不是宫廷织造,非常名贵,就比如司衣房里面的机杼纺车,司宝房中的绣屏和模具,甚至是各种丝绦、缎帛、釉料、器具……皆都非常讲究,无一不精。又尤其是司宝房和司饰房两处,里面很多染料都是异常精贵的,稍微沾染到其他就废掉了,因此那些染料都分别装在不同的小盒内,平素里被宫人小心收藏着。
这下可倒好,到了尚宫局的手里面,那些眼高于顶的宫婢哪管那么许多,带回去一经验看,几乎是破坏得不能再用,一应物件也都是七零八落的了。
于是很多宫人都不禁要问,不就是死了一个宫婢吗,用不用这么兴师动众的!
尚宫局没事做了吗?
绣堂里,小妗正领着婢子收拾尚宫局送回来的那些绣架和绣屏,地上堆得乱七八糟的皆是大小不一的漆画锦盒,都是盛放涂料用的,顺手捡起来一枚,盒盖上的颜色蹭得到处都是,哪里还有一点原来的颜色。
宫人们一边收拾,一边心疼得掉眼泪。
上了年纪的宫婢,摩挲着支离破碎的模具,喃喃地道:“都毁了,全都毁了,好些可都是老一辈宫人的心血啊……”
韶光闻言,擦拭盒盖的手不禁停滞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