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吮慢捻,缠绵而轻柔,他在她的唇齿间品尝着她刚才喝过的蜜水。那柔软的小舌,仿佛还含着清晨花露的芬芳气息,让他忍不住去纠缠。
直到将那唇瓣吻得红肿,他才餍足地搂着她,脸颊埋在她的颈窝里,嗓音低哑地道:“真想欺负你……等你好了,等你好了的……”
韶光红着脸颊,推了推他,却没有推开。
她微微低着头,半晌才轻轻道:“我想去看看那邬尚宫。”
说是“邬尚宫”,却已经被剥夺了官职。
不早不晚,就在她刚刚穿上那套尚宫局掌首服饰的第七日,就被削职查办。旨意是沈芸瑛亲自向明光宫请的,不仅仅是深夜在东宫前纵火,还有盗窃宫中贡品,并意图谋害侧妃及其腹中胎儿……这一连串的罪名,之间也几乎没有任何关联。然而有了最后那一条,纵使查无实据,太后也是大怒不已。
于是,先将邬岚烟革职查办。
依旧是尚宫局底层的死牢,依旧是崭新的铁锁链和铁架子,只是原来的施刑者变成了阶下囚。她还没有被用刑,连身上的衣衫都是干净完好的,比起死牢里的那些重犯,不知好过多少。
韶光被小妗搀扶着才能走下那台阶。她来到邬岚烟的跟前,那美艳的女子正一脸愠怒和狠毒地看着她,“是你用凤牌将我骗到东宫前面的!”
韶光没说话,显然正是如此。
在尚宫局开始大肆调查之时,她已经知道邬岚烟重新得势,势必会有找到自己的一日。到那时,恐怕真就是新仇旧恨,自己根本不会有任何的侥幸逃开。尽管她并没有想到,邬岚烟最后会坐上尚宫之位。
然而很多事情,她早在最初就已经给自己留出了后路。即便不能全身而退,也会最大程度地保证自己性命无忧。这是宫中多年的生涯,逐渐磨炼出来的真本事。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韶光看着她,轻声道。
邬岚烟闻言,陡然哼笑。然而没等她接茬,韶光就用很轻的嗓音道:“这里面的刑具你再熟悉不过,几乎没有人能够在所有刑具都在身上施行过一遍之后,还能三缄其口的。”
当然,也有保持守口如瓶的人,只不过,那些人不是在忍受不住的过程中,生生地咬舌自尽,就是被烙铁活活烫死、被铁鞭生生打死……即便想说,也没机会开口了。
既然早晚都要说出来,又何必受那份罪呢?
邬岚烟的额头冒出冷汗,她咬着牙,狠狠地看着她,“你想问什么?”
“是谁告诉你我在掖庭局的……”
“你以为宫局六部的人都是瞎子不成?昔日朝霞宫的大宫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不认得你啊?从你出现在内局的那一日,恐怕都已经心照不宣了吧。”
韶光往前走了半步,瞧着她侧脸上面的一道红痕,轻声道:“岚烟,我不是三岁孩童,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唬住的。若真是像你说的那样,整整一年,我还能在宫闱局里安安稳稳地待这么长时间?更何况你怎么不想想,若是没有那个把握,我敢进宫闱局吗?”
昔日的老人,能对她有威胁的,早都已经除掉了,剩下的那些,有利益牵扯的,有利弊权衡的,只要她不动,她们自然也不会轻易下手。毕竟,好些都是有把柄在她手里呢。
至于尚宫局的人……
“尚宫局一向眼高于顶,又尤其是在明光宫主导中宫之后,自以为功劳很大,就更是不将其他几处放在眼里。我很了解你,你喜欢权势和争斗,喜欢凌驾于他人之上,像宫局六部中的那些个琐碎活计,一贯是从不上心的。这也是……我一直留着你的原因。”
肃清闺阀残党时,该还债的、该偿命的,已经都差不多。而她,就是其中的一条漏网之鱼。
此时此刻,在此地,看见被铁锁绑在架子上的邬岚烟,忽然就想起当年,尚宫局私牢里烧红的烙铁、蘸了盐水的倒刺铁鞭,以及夹手指用的拶夹……若非自己是闺阀领首,掌握着支配独孤氏一脉的凤牌,恐怕早就已经死在这儿了。
可她始终记得,金瓜击顶,凌迟,炮烙……
一个个昔日的知己和同僚,相继悲惨地死去,生生地死在了她的面前。
那些悲惨的回忆,就如同漆黑夜空下的潮汐,无声地高涨,日日夜夜都在午夜梦回中不断地纠缠和折磨着她,以至于湮没了她的怜悯之心。
“我不会让你死得太快的……”韶光看着她,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眼底若有幽意,“还记得相思和安宁吗?”
沈相思,傅安宁。
岚烟听闻那两个名字,一下子就打了个寒战,战栗起来。
那两个女子也曾是朝霞宫的近侍大宫婢,却都是死在尚宫局的私牢中,一个是剜心而死的,一个是活活烧死的……
“皇甫韶光!”邬岚烟抻着脖子,忽然声嘶力竭地喊出她的名字。
韶光侧眸,眼睛里面染了淡淡的凉薄,“你不叫,我都快忘了自己的全名。只不过,你应该是最后一个叫出来的,从今往后再没有人会知道。”
知道的,都已经死了。只剩下一个,到现在,也该上路了。
“不!不!我不要死!”邬岚烟红着眼睛看她,摇头,使劲地摇头,“韶光!皇甫韶光!我不要死!你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不想死的话,就告诉我,当年的事,幕后之人究竟是谁?!”韶光逼近她,眼底雪芒乍现,凛寒伤人。
邬岚烟不寒而栗,将唇瓣咬得全是血印,哽咽着,满脸都是泪,“其实你心里早就有数了,不是吗?”
“可我要你说出来,亲口说出来!”
邬岚烟是闺阀清洗中仅存的人,也是知情的人,同时更是将那桩秘密一直守到现在的人。是时候了,在那么多人死去之后,应该有个结论了。
韶光拿起一侧的铁钳,从烧得正旺的炭盆里面捡起一块不大不小的火炭,通红通红的,淋些水,还会冒出阵阵的白烟。
那张脸,如花似玉,明艳照人,而她似乎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这一副娇颜呢。
韶光拿着铁钳,用火炭比照着邬岚烟的脸,是左边一下,还是右边一下?烫出两块对称的疤痕好,还是连着额头也烫一块?烧红的火炭贴到肌肤上,会发出刺啦的声响,还伴随着那股子皮肉烧焦的味道。
她一边比画,一边回忆着,当初面前的女子是如何用火钳烫在自己胸口上的。那里的伤口愈合得很慢,一直隐隐作痛。
就在那火炭即将贴近她的脸颊时,邬岚烟崩溃了,惊恐地失声大叫:“是晋王,就是晋王!
“是他给皇后娘娘下的毒,又将朝霞宫的底细泄露给太后;也是他在明光宫和东宫下手之后,又对朝霞宫补上了一刀。当时远在江南的汉王得到消息,即刻赶回宫中,也是麟华宫的戍卫千里阻击,汉王受了很重的伤,险些丧命。是晋王,都是晋王!”
韶光的身子晃了一下。
真的是他。
“你放过我,我都跟你说了,你放过我!皇甫韶光!”
邬岚烟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在身后响起,让人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然而韶光却已经听不到她的喊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私牢的,也不知道后来邬岚烟又喊了些什么,只知道在跨出尚宫局侧殿的时候,迎面的阳光投射来,将她晃得险些站不住而摔倒。
“其实你心里早就有数了,不是吗!”
“是晋王给皇后娘娘下的毒,又将朝霞宫的底细泄露给太后。”
“也是他在明光宫和东宫下手之后,又给朝霞宫补上了一刀。”
“是晋王,都是晋王!”
难怪,他那时没有回来。
江南,戍卫,千里阻击……
他曾轻描淡写地与她讲过当时有苦衷,却没说过那是怎样凶险而惨烈的经历。险些连命都没了吧?回到宫里面,还要受到她的苛责和质疑。
怎么连句解释都不曾有呢?
韶光在心里叹了口气,抬眸时,却在明湖岸畔的凉亭里面,瞥见了一道很熟悉的身影。而那身影正面朝着她的方向,一直看着她,好像是等了很久。
她让小妗扶自己过去,提着裙裾,迈上那大理石堆砌的台阶,很想朝着面前的男子行个礼,腰部缠着的布帛却扯动了伤口,疼得直咬唇。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有伤在身,不便行礼。罢了罢了。”封齐修看着这样的她,眼睛里涌出一抹毫不掩饰的心疼。
韶光抿唇,没说话。
凉亭下是粼粼的湖水,阳光投射下一片迷离的金色,有画舫在湖面上荡漾过去,又划开了明媚的涟漪。韶光将视线投向那湖心岛的方向,这时候,就听见身侧的男子道:“我帮了你那么大的忙,你要怎么感谢我?”
是啊,当时邬岚烟趁着夜色在东宫的殿前广场上焚烧那楠木和紫檀木,就是他领着大队的禁宫守卫在那儿候着,一点燃,就正好抓了她,“人赃俱获”。否则,也没有那么轻易就能将太子妃引过去,邬岚烟更加不会获罪被革职。
他不仅是帮了一个非常大的忙,更是救了她的命。
“是你将我的事,告诉她的?”韶光淡淡地问。
自从他进宫来坐上禁卫军统领的位置,一是跟赵福全的内人芣苡来往甚密,二是跟尚宫局的几位女官相交甚笃,其中,最亲密的要数邬岚烟了吧。
封齐修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有过节。”
岂止是过节,简直是宿怨甚深。
“知道吗?她喜欢你。”
刚才在私牢里面,她并没告诉给邬岚烟,她其实就是被自己喜欢的人出卖的。所以这么看来,她还真算是厚道呢。只不过想想,岚烟和蒹葭还真是一个局里面出来的,一个喜欢上了新上任的侍卫统领,一个则始终对原来的侍卫长箫琉冕痴心一片。只可惜,都是所托非人。
封齐修闻言,怔了一下,转瞬,严肃地看着她,“可我喜欢你。”
这样直白的言辞,一向都不属于宫里……
韶光垂眸,“不敢当。”
封齐修却没有任何情怯,反而更加直接地面对着她,伸手轻轻扳着她的肩,道:“不用敢不敢,我只想问你愿不愿意。”
近在咫尺的面容,眼眸清润而透彻,宛若是月下的小池,一直能看到人的心底里面。韶光望着他的眼睛,望着那里面倒映的一抹若有似无的倒影。
“什么愿不愿意?”
“如果你愿意,我就去宫里面请旨,把你许给我。”他信誓旦旦地说道。
韶光的眼睛微微瞪圆,一瞬怔忪,“你疯了?”
“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封齐修看着她,很认真,也很笃定。
韶光再次无奈失笑,想起两人相处不过几次,相识也只是那数面之缘,有多喜欢呢?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吧。这人还真是唐突啊。
“封大人刚刚晋升为侍卫统领,是新贵,有大好的前途在等着你。而我却是掖庭局里面获罪的宫婢,封统领难道不要前程了吗?”
“我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我想我一定会兼得。”他道。
口气倒是不小呢。
韶光扬起脸,用清淡的目光直视着面前朗润如月的男子,片刻,淡淡地吐出了几个字,“可是我不答应,也不愿意。”
“为、为什么?”
封齐修没想过她会即刻同意,或者是需要时间想想,或者是深思熟虑一下。想不到她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就这么说了出来。于是,他有些赌气地道:“接下来,你是不是又要跟我讲什么身份复杂,什么宫里面待得久,出宫不会适应之类的话?你许给我,今后还照常做你的女官,而且以后有了我做倚仗,宫里面的日子会省心很多。”
这样的条件,难道不是每个女子都梦寐以求的吗?
比起在宫中做到高位的那些掌首,虽是权势熏天,却远比不上有一个得势的夫家。更何况,她已经不在宫闱局了,栖身在掖庭局那样的地方,必定是艰辛难熬,倘若是许了他,妻凭夫贵,就能够再次回到内局里面。
这样的机会、这样的盛情,又有着这样的真心……她为何不愿?
封齐修不懂。
韶光望着他,脸上的笑像悠云一样清淡,“真的不行。”
封齐修依旧是看不透她,有些沮丧,也有些不甘。凝视着那张孱弱的面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仿佛回到了当初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
“那么,我会等你的。”他抿唇道。
甲胄裹身的男子说罢,朝着她行了一个宫廷最高的礼节,便离开了凉亭,那背影很是落拓不羁,也很是潇洒。
韶光伫立在岸畔,望着阳光下的波光粼粼的湖面。在宫里面,什么都能拿来利用,甚至是感情。可刚刚的人,谁能说不是一个特别呢?单是那份尊重,就值得她感激。或许在很多年以后,她仍然都会记得,记得此时此景,记得有那样一个对自己掏心掏肺的男子。
六月十二,宫闱局作出决定,尚宫局新晋掌首邬岚烟意图在东宫前纵火,盗窃珍品,将其驱逐出宫,永世不得录用。
这罪名有些荒唐,宫里面的人议论纷纷,都言及这邬岚烟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主子,抑或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刚刚才晋位,就被推了下去。而就在命令发布后的第二日,邬岚烟在尚宫局的私牢中上吊自缢。
她是闺阀大清洗中,除领首之人以外,剩余的唯一一个。此番殒命,宫中剩下来的人,就真的只有韶光,只有谢文锦了。
而宫正司才刚刚将邬岚烟扶植到掌首的位置上,不到几日的工夫,居然是这样的结果,谢文锦非常生气。于是便开始着命宫婢在暗中调查这件事情的因由,首先就查到了东宫里面——是什么让堂堂的尚宫局掌首深夜跑到东宫前面来焚烧木头?谢文锦很想弄个明白。
沈芸瑛和成海棠已经站在同一阵线,不好下手啊。
但若想查的话,总是会有些蛛丝马迹露出来。
这样在东宫琢磨了好几日之后,似乎,马上就轮到掖庭局了。
六月十七日,昭阳宫下令要给琼华宫补办生辰,也是给宫里冲冲喜,宫闱局接到筹备的命令,时间紧迫,又开始紧张忙碌地准备起来。
掖庭局相对来说比较闲,只需要在筵席结束后将敬山亭和广巷打扫出来即可。
韶光依旧负责刷马的事情,然而由于她身体抱恙,一直在“屋苑”里面休养,还是经过管事女官特别批准的,平素更不能有旁的人去打搅。所以,就在宫正司的人在深夜时查到门前,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扉时,通铺上面睡着满满的宫婢,只有那个位置上没人,甚至是连睡过的痕迹都没有。
宫正司的宫婢们回报到掌首那里,谢文锦深以为意,却因着即将到了宣华夫人的生辰,不宜大肆搜查,于是在暗中进行的查问,进行得悄无声息。这样一直查着,似乎就等着那生辰的宴席过去,即刻要开始反攻倒算,为邬岚烟报仇,为自己出一口气。
这一切,在凤明宫侧殿里面休养的韶光,自然是不得而知。
窝在被衾里面连着好几日,除了晒晒太阳,便是吃一堆补药,这还是她自从进宫到现在,首次受到这么优等的待遇。连着与外面的消息也都断了,宫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消息,都是靠着董青钿口述知道的,有些添油加醋,有些语焉不详,每日听得韶光哭笑不得的。
这一日,董青钿索性让人将软榻搬到了殿后面的花海里面,然后把韶光连着软榻上面的被衾都一并搬了过去。天气已经变得温暖,就这样带着小妗,三个人便在石榴树下面赏花、品茶,一起聊着琐碎的小事。
阳光透过树梢筛下安静的树影,斑斑驳驳的。韶光仰头,看着从树梢上面飘落下来的一片花瓣,悠悠然地打着转儿。
她的目光随着那花瓣而动,就待飘落到面前时,被一双手轻轻地接住了。
韶光抬眸,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的男子,正含着笑看着她。而后,他将那花瓣放进她手掌里握着的茶盏中,“怎么跑这儿来了!”
“还不是奴婢瞧她平素里面窝在寝殿里面,实在是闷得慌,怕反倒是生出病来,还不如在这花草之间休养,也好得快些!”董青钿侧眸,有几分盎然地道。
杨谅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盖在韶光腿上面的被衾,伸手将掉在地上的部分捡起来。韶光看着他的动作,须臾,就听见他的嗓音,“过一阵子,要回江南去了!”杨谅轻声说罢,也没抬头,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时候,正在摘石榴花的小妗和陪着喝茶的董青钿都愣住了。韶光握着茶盏的手一滞,想起来,从回宫述职到现在,几位皇子确实已经在皇城中待了整整一年。
明光宫当然希望这几个殿下能够一直待在宫里面赋闲,否则若是回到各自的地方,山高皇帝远,保不齐会对东宫之位造成什么威胁。可皇上毕竟是皇上,年迈却并未昏庸,仍记着独孤皇后在世时,将几位皇子安置在各处的用意——文韬武略,各司其职,共同起着拱卫和辅佐的作用。
所以昭阳宫里面,就早有将在宫里面待了整年的几位皇子重新调回到原处的打算,也曾借着陈宣华生辰的由头,提了一两句。
太后现在是一心想掌控中宫,自然不会驳了皇上的面子,这几日,该是在好好考虑的。只是考虑清楚之后,必然会同意皇上的意思。毕竟将这些人都放在宫里面,对东宫也是一种威胁。而凤明宫又是明光宫跟前素来得宠的,若是有心放出宫去,想来就是第一个。
韶光低着头,没有说话。
杨谅抬眸看着她,嗓音越发轻了,“我们这几个人终归是要离开宫里面的,更何况已经过去了一年,江扬之地连年大旱,是非纷扰极多,我也该回去看看。”
“嗯。”韶光轻轻地应了一声,心里忽然就涌出了酸涩之感。
一年了,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原来已经到了他要离开的时候。
记得他上一次回来还是皇后娘娘身体康健的时候,而后离开,就是那么多年。这回离宫之后,又不知道还能有几年才能回宫……
小妗看到自家主子失望落寞的神色,不禁心疼得跟什么似的。可听着汉王殿下的意思,大有一去不复返的架势,也不敢出声,只能跟着干着急。
这时候,就见那清俊的男子抬眸,冲着韶光道:“那你好好收拾一下吧。”
“什么?”
“也没有几日了,我估摸着,很快明光宫就会颁下懿旨来。趁着这几日还有时间,你赶紧跟那些交好的人多聚聚,等离开了宫城,就不一定什么时候还能再回来。”
韶光愈加怔忪地抬眸。
杨谅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你在内局里面闯了那么大的祸,我怎么会还将你留下来!”
他坐在软榻上,伸出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早前是跟宫局里面的几处,那些个人,凭借你的心智和手段,想来根本不是对手,便罢了。眼下却是宫正司,你以为自己有几条命,在没有任何权势的情况下,跟那谢文锦硬碰硬?!”
韶光垂眸,没有说话。
宫正司在宫中屹立多年,甚至在闺阀最鼎盛的一段时期,也仍是作为制衡的力量,存在于内局里。凭借她一个人,又是眼下的局面,确实不是能招惹得起的。
这段时间,宫正司的人正在上天入地地找她吧……
董青钿虽然没说,然而她能感觉得到,那无处不在的眼睛,就围绕着凤明宫打转,等着她一旦走出那殿门,就会过来将她带走,去见谢文锦。
“还有很多事,很多事都没有做呢……”她叹息。
杨谅将她揽进怀里,轻抚着那单薄的后背,一下一下,声音也是轻轻的,“凤牌已经让你送给成海棠了吧……她肚子里面怀着的,是东宫的第一个孩子,倘若是男孩儿,就必是未来的皇储无疑。你的决定,也不算是违背母后的意思……”
韶光咬着唇,“殿下不会责怪吗?”
那么多人心心念念都想要得到的东西,或许还隐藏着滔天的权势和力量,却让她在为求自保的情况下,轻易地送到了东宫里。不会怪她吗?怪她的草率,也怪她没有给那物件另选一个主人。
杨谅抱着她,鼻息间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白皙的脖颈上。须臾,他叹息道:“是不是想说,我会质问你为什么没有将那佩玉给我,而是拱手送给了东宫?”他低下头,轻吻了一下她的耳垂,“傻瓜,我从来都没想过。”
天边的云舒卷着,阳光透过轻薄的云层静静地流泻下来,在两人的衣襟上透出斑斑驳驳的阴翳。此刻还有董青钿和小妗在场,韶光多少有些赧然,推了推他,没推开,反倒是被他更加抱紧了。他的脸颊埋在她的颈间磨蹭,“等了很久,一直在等,这回跟我走吧。”
“可奴婢毕竟不是自由身哪……”韶光轻声道。
杨谅闻言,哼了一下,声音闷闷的,却显露出了那恣意而飞扬的秉性,“你现在又不是局里面的女官,一个刷马的宫婢而已,本王想带便带,带哪儿去,谁敢有什么置喙的!”
韶光微笑,笑得略有些苦。
恐怕不行的……
她是闺阀仅存的一支,即便没有凤牌,却仍是很多秘密的掌握者。宫里面的很多人是宁可她死在宫中,也不会让她出宫去的。更何况,又是在贵为汉王的五殿下身边。
她的身份已经暴露了,若是谢文锦告诉给明光宫,太后一旦知道内情,会怎么想他呢?还有晋王,若是她老老实实地待在宫中,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威胁便罢;一旦她在汉王身边,他会善罢甘休吗?同时还有宣华夫人,自从回宫就一心想着凭借着闺阀的力量入主朝霞宫,成为中宫的凤主,与明光宫分庭抗礼……
其实就算谢文锦找到了她,也还有陈宣华呢。
她并非是没有退路的。
然而果真是很舍不得呢……
韶光攥着他的衣襟,任由他这样抱着自己,鼻尖儿忽然就有了发酸的感觉——从今往后,再也看不见那样明媚而俊朗的笑容了,也再没有人会那样哄着她,做着荒唐却也满含着呵护和体贴的事……
舍不得,她真的很舍不得。
倘若她没有闺阀的身份,倘若没有那么多的不得已,她何尝不愿意陪着他回去江南,陪着他一起坐看那云卷云舒,抑或徜徉在山水间……
“扬州很美,月亮比起宫城里面的不知大了多少,到时候,我们一起坐在屋檐上面,整晚看着。
“那里的府宅,没有皇城里面这般气派,却也别具风韵。青砖灰瓦,还有青石板道,走在窄小的巷子里面,还能听见一声声回响……”
他将下颌搁在她的头顶,声音很轻很柔,“江扬之地很美,也很富庶,然而那里也有很多官商互相勾结,其间权势缠斗、血雨腥风,与宫闱不相上下。去帮我吧,去陪着我,陪着我一起守护母后辛苦打下来的秀丽江山。”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一瞬间,心里有难以抑制的哀恸汹涌而出。
韶光咬着唇,微笑着嗯了一声,“江扬是钟灵毓秀之地,得了空闲,也可以去寻访那些技艺精湛的老匠人……”
宫外,那一处可以任凭随性而居的地方,是连在梦中都不曾梦到过的。
韶光依偎进他的怀抱中,贪恋着那淡淡的熏香的味道,那是专属于他身上的气息。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六月二十三,宫中下了诏命,几位皇子回宫述职已久,着令回到各自的封地。
二十四日,秦王杨俊先行领着随扈开拔。
二十六日,四殿下杨秀出宫城,宫里面的很多夫人因此都十分伤心,纷纷相送。陈宣华更是来到城楼上,亲自目送那鲜衣怒马的队伍出城。
风吹起了裙裾翩跹若云,上面纯金丝线的刺绣闪烁出耀眼的光泽,方桃譬李的女子伫立在城楼上,痴痴地望着,直到那一抹身影越来越远,几近消失,也舍不得移开视线。
“城楼上风大,娘娘小心着凉。”这时候,身畔的宫婢轻声道。
陈宣华侧眸,柔柔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半晌才轻叹了口气,“他还是走了,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更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陈宣华说到此,眼睫簌簌颤动,眼底闪动着盈盈的水泽。
韶光拿着巾绢,递给她。
“不后悔吗……”陈宣华看着她,目光很是复杂,“我多么想跟他走,但是没有机会;而你明明能够选择。”
就在昨日,汉王也离开了宫城,回去江南封地。那是在韶光被诏命进入琼花殿,成为宣华夫人身边的近侍大宫婢的一刻,他忽然领着随扈,在明光宫辞别了太后,连夜就离开了。
就在他临走时,在琼华宫的丹陛前,足足站了三个时辰。
太阳很大,直晒得人睁不开眼睛,然而他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那儿,不管宫人们如何议论,更没有在乎旁人的眼光。一贯恣意而随性的汉王殿下,深得宫婢们的倾慕,谁也没见过他那般失魂落魄、沮丧而绝望的模样。
“可真是狠心呢。”陈宣华摇头,有些涩然地道:“堂堂的五皇子,抛却了自尊和威严,一直等了那么久。而你站在殿门内,也站了那么久……何苦呢。”
韶光心里蓦地涌出了苦涩,却是按捺着,低着头道:“奴婢答应过娘娘,会帮助娘娘入主朝霞宫。”
陈宣华叹了口气,好半晌,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须臾,她轻轻按了按韶光的肩膀,待转过身去时,正好看见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晋王。一怔之后,她柔柔地敛身行礼,随即望了韶光一眼,自己先行下了城楼。
“本王明日也要回边陲了。”他走到她身畔,敛声道。
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韶光望着城楼下那一片宽阔的敞道,淡然道:“奴婢会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宫中。”
杨广的眼眸暗了一下,深邃的眼底如渊,“那凤牌……”
“诚如殿下所知的,成妃不会活很久。”韶光声若叹息,轻声道:“一旦她肚子里面的孩子生下来,也就是她的死期,奴婢自然会将凤牌拿回来。”
沈芸瑛之所以会一直留着成海棠、一直帮着她,就是因为她怀有身孕。
就像明光宫一度跟雏鸾殿三令五申的,浣春殿里面孕育着的孩子,无论男女,都会是东宫的第一个孩子。东宫的第一个孩子,也只能是浣春殿的这个。即便将来其他侧妃再有,有再多,太后想看到的,无外乎是这第一个孩子能够顺利地降生。无论是何人,胆敢动成海棠的肚子一下,就是跟明光宫为敌。
这些话,太后尽管没有明说,但沈芸瑛很清楚地听出了话里面的意思。
所以在成海棠怀孕的这段日子里,沈芸瑛是一定会照顾她周全的——然,只是她,只是妊娠期间,至于她身边的其他人,还有孩子生下来之后,会怎样,太后可并没有提呢。
只要成海棠能够顺利诞下皇嗣,太后就会很满意,至于母妃是谁,还重要吗?沈芸瑛当然会照顾着成海棠,还会好好地照顾,一直到她生下孩子。因为经过上次的小产,她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怀孕了,那么抱养一个母妃早逝的孤儿,不也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吗。
沈芸瑛早就想好了。
怀胎十月,一朝产子。她有的是时间,而她也有的是耐心。
“小心太子。”晋王道。
韶光没有说话,片刻,朝着他福了福身。
浣春殿里一直很暖,很暖,宛如春天。她知道。
而成妃自从怀孕就开始嗜睡,她也知道。
其实很多事早在最初,就已经显出端倪。
旁人察觉不出也罢了,最常出入浣春殿的太子,也毫无察觉吗?再荒唐、再无心朝政,太子毕竟是太子,能在东宫里稳坐那么多年,靠的不仅是“长幼有序”这四个字——他也是宫闱里浸泡出来的,区区一个府里长大的沈芸瑛,就能蒙混过他?
可他没有插手,甚至没有任何动作。
他欠沈芸瑛一个孩子。一个嫡妃之位,只是给了她对等的身份,子嗣却是永远无法补偿的。即便查出果真是她所为,也不会将其定罪。一个是庶出的孩子,一个是整个尚书省的势力,孰重孰轻?
孩子,迟早还会有;尚书省却掌管着六部,跺一跺脚,朝堂都要抖三抖,想与之建立牢靠的同盟,多么可遇而不可求。两相妥协,沈芸瑛必定是高枕无忧。
只是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舍弃,这样的太子,岂是表面看上去那般昏庸无能……
几位皇子,表面上是离开了,然而东宫之争,已经在所难免。
韶光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现如今,她已经是琼华宫的近侍大宫婢,虽然比不上昔日在皇后娘娘身侧,然而陈宣华是宫中最得宠的夫人,即便是明光宫厌恶,却也没有办法动其分毫。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谢文锦知道了她的存在,视她为肉中刺,却也没办法拔除。
韶光顺着方砖石铺就的敞道一路走,不断有宫婢朝着她行礼,点头哈腰,都是礼数周全。哪里想到前一刻她还是掖庭局里面最卑微的刷马宫人。
然而就在明湖岸畔,她见到了苏庆安。
原本一见到她就恭顺行礼的中丞太监,此刻却是满脸的悲愤和心寒,好半天,才咬着牙道:“姑娘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韶光没有说话,淡淡的目光,连平素的凉薄的神色都没有,只是淡淡的,藏匿着些许的苦涩和酸楚。
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