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好久之后才反应过来的事实。
走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
会很失望吧……
倾心相待,换来的却是言而无信。而那样潇洒飞扬的人,又是因着怎样的心情,才会连夜离开宫城,仅是对明光宫辞行,却连昭阳宫也无。
他说:“别太为难自己……”
他说:“这么多年来,你得有多辛苦。”
他说:“无论何时,凤明宫永远都是你的后盾。别怕。”
她也永远都会记得,在雪后初霁的早晨,他策马而来时的情景。
他温柔地吻她,抱着她,仿佛是尘世中最珍贵的宝贝。
他在明媚的廊道上,笑靥清浅地等着她;而她与他讲起宫外家中的事情时,他低着头听,听得很认真。
点点滴滴……
苏庆安望着她的背影,满眼的复杂,须臾,忍不住深深地叹息。该是怕自己的身份连累殿下吧,也担心自己会给凤明宫带来无休无止的争斗……他虽然责怪她那么狠心而决绝的做法,但是有些事,仍旧看得很明白。
“殿下说,他会等着姑娘。”
风吹过湖面荡起万千涟漪。
韶光蓦然回眸,眼泪却是唰地一下就落了下来。
“殿下临走前,一再叮嘱奴才,要好生照顾着姑娘、看护着姑娘。殿下不在宫里面的这段时间里,姑娘就是奴才的主子。”
苏庆安顿了一下,轻声道:“殿下他……还让奴才跟姑娘说,不论他身在何方,不论相隔多远,他都会等着姑娘。”
面朝着因风微澜的湖面,粼粼的波光倒映着一侧的垂柳,清风吹拂着她那绢纱的裙摆,翩跹着宛若欲去的惊蝶。
凤明宫里面的那株双生草,他没有带走,而他曾与她说过,在六月初夏太阳最柔和的时候,会绽放出第一朵花来。眼看着,就要到花期了呢。
韶光望着那明媚的湖面,眼前不禁又浮现出了那轻柔而恣意的笑容。
前面的路,还很长,也会走得很艰难。
然而这一次,换我等你吧。无论何时,我都会等你回来。
帘卷海棠红
“娘娘您看,窗外的海棠花开得多好!”
“娘娘您看,窗外的海棠花开得多好!”
殿前的花枝纷纷摇动,轻薄的花瓣顺着窗扉簌簌飘进寝阁内,又被窗前年轻的婢女伸手接住。温暖的阳光里,年轻少女所独有的那一张纯真笑颜,映着摇曳的花光,显得别样动人。
“娘娘,这花树的名字跟娘娘的名讳相同呢。”她笑着道:“所以奴婢觉得这些花之所以能开得这般明丽,也该是沾了娘娘喜气。”
跟着那轻快嗓音一并透射进来的阳光略有些刺眼,软榻上的女子望着面前婢女的面庞,不禁有刹那的迷离。
……
“主子,既然这树的名字与您相同,就不如移植过来吧。往后树茂成荫、花开蔚然,咱们浣春殿也好讨些喜气。”
“可这树种娇贵得很,想来殿里面没有人会打理。”
“这有何难?娘娘忘了,奴婢的家里正是专门栽种花木的,这些树若是种上了,以后就由奴婢养着。”
……
曾经,在她的身边有个伺候的宫婢,也甚是喜爱殿堂前面的那些海棠花木……
垂丝海棠,西府海棠,还有贴梗海棠……仅是短短一载,这些名贵的花品就被她打理得枝繁叶茂。每到花期,浣春殿的敞苑内便是花团锦簇,浓郁的芬芳弥散十里,俨然是东宫中一道别样的景致。那些新嫩的花枝,也都被那负责照管的宫婢悉心地插在玉瓶和琉璃盏里,摆满内殿,在那段鲜有人来的时日,亦是生机盎然。
红箩,她的红箩……
“熏香不旺了,奴婢再往里面添些香料吧,还有楠木和紫檀木。”
这时候,年轻的婢子转过身来,笑脸盈盈,一眼瞧见翡翠牡丹双耳纹螭盏里的烟丝减淡,即刻殷勤地掀开桌案上的香熏锦盒,用火箸调和着往琉璃盏里添置些熏料。
成海棠从回忆中抽离,抬手道:“别忙了,先搁着吧。瞧你,满头都是汗。”成海棠望着她,轻声道:“自从本宫怀有身孕,殿里面一直保持着温暖,现在已是盛夏之季,不习惯吧。”
年轻的宫婢将熏料都搁置好,将火箸放好了,这才擦拭着额上的潮汗,笑着摇头,“御医都说了,越暖和,就越对养胎有益。奴婢不觉得热。”
“娘娘,余司宝来看您了。”
这时候,一道清丽的女音打破了殿内的平静。话语未落,厚重的幔帘从外面掀开,一位盛装华服的女官跨进门槛,后面还跟着两个抬着三层食盒的宫婢。
等将沉甸甸的食盒搁在内阁的地上,宫婢们便规矩地退下了。端庄的女官这才顺着精致的垂花门走进来,步至近前,朝着软榻上的女子躬身行礼,“奴婢给娘娘见礼。”
“都是本宫这儿的常客了,还这么客套,快过来坐。”
成海棠朝着她亲热地招手,年轻的宫婢乖巧地搬来一张敞椅。余西子却没有坐,将身上的笼纱外衫除了,顺势就着成海棠的榻边坐着,“娘娘这两日易倦,怎不多睡一会儿?”
“自从怀孕以来,终日吃吃睡睡,都快懒散得不会动了。”
自从她有害喜的症状,不仅连平素的请安都给免了,连东宫的大小事宜,也都由嫡妃沈芸瑛一手料理,根本不用浣春殿这边操心。敬事房太监间或来禀报些事情,悉数都是按照着她的喜好来,不敢有丝毫忤逆和怠慢。
可都是太后的恩典呢。
余西子想到这里,又瞧了瞧那高高隆起来的腹部,颇有些唏嘘,给成海棠掖了一下被角,道:“娘娘这肚子,也快要生了吧。可奴婢瞧着娘娘眼底略有青色,是这段时间没休养好吗?”
未等成海棠开口,身侧伺候的婢子接过了话茬,“余司宝有所不知,越是快到临盆的时候,娘娘就越是忧虑忡忡,尤其是在日常饮食和用度上,生怕出现什么纰漏,无论是谁都有些信不过的样子。连太医都说,娘娘实在是思虑过甚了。但这些又不能不防着,奴婢们就更不敢让娘娘随便接触外来的东西。”
说罢,年轻的宫婢刻意地望了一眼搁置在外殿地上的食盒。
成海棠不让多嘴的婢子再说下去,抬起手,宽慰地抚了抚余西子的胳膊,“这婢子被惯坏了,切莫上心。本宫知道,余司宝是不会害我的。”
余西子有些讪讪,却直接忽略掉那婢子的话和眼神,低头沉默片刻,复又道:“娘娘哪里的话。其实娘娘的担心也不无道理,这段时间最重要的就是养胎,天大的事也要等到小皇子出生再说。整个宫里面,可都盼着呢。”
“是不是皇子还不一定,说不定,会是个公主。”成海棠道。
“娘娘可不能灭自己志气。咱们宫里面许久都没有诞生过新生命了,不仅是东宫,整个皇室可都眼巴巴地看着。只明光宫一处的态度,就说明太后她老人家对娘娘寄予了厚望。”余西子不认同地道。
成海棠又是一叹,“本宫知道。但是龙是凤这种事,连宫中最德高望重的太医都不敢断言,谁又能说得准呢。”
端庄素雅的一张容颜上饱含忧忡之色,这让余西子略有不解。又听说在妊娠期间的女子很喜欢疑神疑鬼,不禁问道:“怎么,都九个多月了,还没有太医敢说娘娘肚子里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吗?”
听余西子说到此,成海棠下意识地往门廊处望了一眼,那里除了伺候的宫婢,没有任何外人。“余司宝是个明眼人,更是聪慧绝顶的,没有听到风声也能够猜得八九不离十。其实,早在怀孕七个多月的时候,太后就找了个稳重的太医问过,据说,是有八成的把握……”
“是……”
成海棠没说话,只是用涂着蔻丹的指甲在高高隆起的腹部画着圈,嘴角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余西子一下子心知肚明,也跟着笑起来,同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成海棠的手背,“奴婢知道,什么事在娘娘心里都是有数的,向来不用旁人操心。”
其实自从浣春殿被诊断出是喜脉后,都已经过去了六个多月。宫里面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每个人都在替东宫掐算着日子,即使没有任何风声,这心里面也都跟明镜似的。
也就在这个月、在这几日内,成妃要生了。
最紧张的却是明光宫,会不时地遣人将补身子的名贵药方悉数送到浣春殿,又间或有老太监前来传旨,让成海棠消除一切杂念,安心养胎,等候分娩。素日里穿梭在东宫的太监和宫婢,都是在明光宫里第一等的,同时也有昭阳宫的人,以及后宫各位夫人身边的人。这样便让东宫侧妃愈加矜贵了起来。
辅阳殿里也变得紧张起来。
说起来,这算是太子杨勇的第一个孩子。以往倒不是没有,只是不是胎死腹中、尚未成形,就是被怀疑并非皇室血脉、被勒令棒杀,那些为他怀过孕的女子,也都在宫里面悄无声息地殒了命。很多都是陈年旧事。
然而这段日子里,杨勇却已经好久没有踏足过浣春殿了。太后为此多次训斥他,甚至也教训到了雏鸾殿的太子嫡妃沈芸瑛那里,但不知是无法面对身材有些臃肿、走了形的成海棠,还是尚未做好心理准备去迎接那即将出世的孩子,太子一直都在抗拒浣春殿里的人和事,直到现在成海棠即将临盆,才开始会去探望一下,一并嘱咐伺候的宫婢多送些补品。
成海棠对这些,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早就不挂心了,更是因为她心里面还一直惦记着别的事,比方说,那个从宫闱局跌落到掖庭局最卑贱的一处,后来却又直接进入琼华宫,成为宫闱里面最蒙圣宠的陈宣华夫人的近侍大宫婢的女子,皇甫韶光。
是啊,其实她始终都知道她的本事,却不想这一飞冲天的架势,在普通宫人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在那名唤“韶光”的婢子身上,却是如此轻而易举。就像是只要轻轻地一挥手,再难办的事、再难得的机遇,都必会臣服在她脚下。不能不说是让人瞠目结舌的一桩传奇。
成海棠如此挂心自然不是不甘或者饮恨,实在是自己需要她的助力,或者说,是自己需要那个叫韶光的宫婢过来一趟——哪怕是与她说说话,也能让自己安心,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就像以往每次成海棠深陷困境、濒临绝地的时候,她都会如救星出现一般。现在,成海棠太需要她的肯定,哪怕警告都好。
只可惜,自从去了宣华夫人身边伺候,她就再没露面。
躺在奢华的紫檀木软榻上,绯色的幔帘遮挡着寝阁里的宝柜和格子架,还有月亮门前一道精致的琉晶帘,翡翠珊瑚之色,楚楚风流,滟滟流光。她是堂堂的东宫侧妃,又即将成为皇储的生母,想来世间女子最引以为傲的极致生活,也不过如此吧。
可是这样的生活,背后又有多少难以道出的酸楚和凄苦呢。
成海棠仰面躺在温热的锦衾中,一瞬不瞬地望着雕花廊柱上的莲花纹饰,望着望着,忽然有种眩晕的感觉,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而她从来都不是东宫中身份尊贵的侧妃,只是尚服局司宝房中一名小小的女官,终日围绕着堆叠的活计。
那时的日子,卑微而艰辛。
那时在她身边,尚且还有一些亲厚的姐妹,相处简单,善待彼此。
“红箩,红箩……”
她喃喃地念出那个名字,眼角的泪早已晕湿了锦枕。倘若不是她一心攀高,或许此刻那个善良的女子仍旧陪伴在自己身边,尽心尽力,甚至是以命呵护。那是宫中最难得的情谊,摆在她眼前的时候,她不懂得珍惜,如今已然失去,便是觉得连自己都一同跟着她香消玉殒。
成海棠闭了闭眼,顿时觉得心酸难抑。也就在这时,小腹那里却忽然传来一阵疼痛,是一时一时地疼,一阵一阵地疼,让她整个人都跟着痉挛起来。
她虽没有分娩的经验,这段时间却也由医女们传授过些知识,知道这个月正好临到日子,这个感觉,像是要生了。成海棠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和害怕,想坐又坐不起来,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扯着床边的帘幔,“来、来人啊……”
微弱而急切的呼喊声,引来了那睡在外殿的年轻宫婢。连外衫都来不及穿,掌了灯急急进来,“娘娘,怎么了……”
“赶紧、赶紧去太医院。”成海棠捂着肚子,疼得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去找李太医,找李太医来……本宫、本宫要生了!”
宫婢吓得跌坐在地上,堪堪爬起来,结结巴巴地道:“奴、奴婢这就去,娘娘您千万……撑住……”
她说完,跌跌撞撞地就往外跑,刚跑出月亮门,迎面就跟闻声而来的几个宫人撞在一起。都是年纪长些的,不同于这年轻宫婢的慌张,其余伺候的宫人甚是沉稳冷静,在听闻始末后,不但没有急着去找那所谓的李太医,反而互相对视一眼。
“你先去打盆热水来,娘娘那儿,有我们几个伺候。”半晌,其中一人道。
“这、这……”
夜幕中的寝阁有些许的晦暗,年轻的宫婢犹豫不决地望着面前的几个人,刚刚开口的那个宫婢狠狠地给了她一杵,“还愣着做什么,娘娘即将临盆,还不赶紧去准备热水和剪刀?待会儿太医和接生的医女来了,连个用的都没有!”
年轻的宫婢如梦方醒,忍着肩膀上被她杵得火辣辣的疼劲,咬着唇掉头往小厨房那边跑。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沁出来。成海棠死死地咬着唇,觉得羊水可能是破了,手指甲抠抓着身下的锦缎被褥,痛苦的呻吟声不断地从檀唇中吐出来。这时候,榻前蓦然出现的几道人影却让她清醒了几分。
“你、你们……”
“成妃娘娘,奴婢等是奉了嫡妃主上之命,特地来伺候娘娘分娩。”
成海棠疼得汗如雨下,想挣扎着起身,“不是让去找李太医吗,他人呢?本宫不要你们,让李太医来!”
“启禀侧妃娘娘,奴婢等都是接生经验丰富的老宫婢,并不需要李太医来。”
“那……太子殿下呢,我、我要见太子殿下!”
女子尖厉的嘶叫声,却并未让这几个宫婢退却,“娘娘,太子殿下乃是尊贵之躯,断不能进产房,恐有冲撞。还请娘娘安心待产。”
其中的一名宫婢言罢,朝着身侧递了个眼色,几个人不由分说就围拢了上来,扒开成海棠身上裹缠得过紧的被褥,以及她的衣衫,只剩下一件里衣,又强硬地将她的亵裤也褪了下来,大大地分开她的双腿。
一套动作下来,强势而迅速。成海棠的脸因疼痛而泛红,却也感到羞耻,咬着唇刚喊了句“放肆”,就让那宫婢按住了额头,硬是逼着让她躺在软榻上,而后另一个宫婢取来滚烫的毛巾,塞进她的嘴里。
“娘娘且咬在嘴里,待会儿觉得疼,就使劲地咬。”
汗珠早已将成海棠身上的衣衫打得湿透,腹部传来的一阵阵疼痛,让她几乎晕过去。
“啊……”沉闷的尖叫声,被毛巾挡着,从喉咙里面发出来。疼,真的好疼,她想拼命地喊叫,却没有任何力气,再也喊不出来。额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滴滑落,旁边的奴婢攥着她的手,跟着她一起用力,跪在榻上的宫婢则是使劲握着她的小腿。
“娘娘用力,就快了,用力!”
“用力,就快了,用力啊!”
疼痛得几乎昏厥,成海棠的神志已经有些模糊。唯一能听到的就是那宫婢不断催促的声音。她无意识地抓着悬在头顶上的帷幔,死死地抓着。原来这就是产子之痛,孩子,她的孩子。
也不知是过去了多久,她只知道一波一波的疼痛,要人命地疼,仿佛无休无止,要将她的魂魄从身体里一丝一丝地抽走。就在她即将晕过去的前一刻,耳畔终于传来宫婢兴奋的声音,“出来了,出来了!恭喜娘娘啊,是个……”
后面的话,湮没在婴孩儿嘹亮的哭声中。成海棠终于松了口气,却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在她晕过去的那一瞬,被咬得渗出血丝的唇角边,挂着幸福的微笑。
她的孩子,顺利降生了。
闪电,将殿前照得雪亮。
紧接而来的一声雷鸣,像是要将天际破开,直听得人头皮发麻。
赶来禀告的婢子脚步匆匆,绣履踏起地面上的水花,细密的雨丝直直刺在身上,也顾不上躲避。那婢子顺着抄手游廊一直来到雏鸾殿的侧殿,跨进门槛,朝着那端坐在阴影里面的女子跪拜,“启禀娘娘,浣春殿那边要生了。”
阴影里面的女子久久都没有开口,直到那禀报的宫婢下意识地要抬头,一声轻柔的嗓音方才响起,“都准备好了吗?”
“娘娘放心,绝对不会有差池。”
这时候,从角落里面哆哆嗦嗦走出来的女官,仿佛是被雨打落的花瓣,跪在地上时,仍是瑟瑟发抖。
“娘娘。”
“谋害皇子侧妃,是什么样的罪名,你应该再清楚不过。本宫丑话说在前头,若事成,则保你一世荣华富贵,若事败,雏鸾殿将不会承担任何罪责,更加不会出面为你求情。”
高座上的女子雍容而森寒,余西子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奴、奴婢明白。”
沈芸瑛缓了缓语气,一副似笑不笑的模样,像是在安慰她,“你是司宝房的掌首,昔日对她有知遇之恩,出入浣春殿也是正常的。任是怀疑谁,都不会怀疑到你的头上。安心为本宫做事便是。”
余西子握着那宫婢递来的瓷瓶,肩膀禁不住再一次地颤抖。
她是堂堂的司宝房掌首,正五品的女官,何时要亲手做这些。她也毕竟是忘了,在没当上女官之前,遥远的跋涉之路上,也曾这般效命于他人,做下甚多伤天害理之事。
余西子清楚地知道,当太子妃选中她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没有了选择。知晓了这样的秘密,不去做,必然就是个死;倘若是做了,说不定还能侥幸逃出生天。
原本在宫里面,为求自保就可以泯灭良心。
等成海棠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是躺在浣春殿的寝阁里。入目是大片大片的猩红色——猩红色的帷幔,映衬着那幽幽的烛火,跳跃出猩红色的光晕。
还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血腥味……是啊,她刚刚才生完孩子。成海棠虚弱地抬起手,想要撩开帷幔看看外面,刚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下,“来、来人啊……”
她嘶哑地呼唤着。
一双手掀开了帘幔,出现在床榻前的却不是抱着襁褓的宫婢,而是这几日频频出入浣春殿的那个女官。
“余司宝……”成海棠认出是她,疲惫地唤了一声,紧接着就问道:“孩子,我的孩子呢?”
余西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声音不含一丝感情,“什么孩子?”
“本宫的孩子啊。”
“娘娘糊涂了吗,哪有什么孩子啊?”
成海棠迷茫地望着站在床榻前的女子,像是不认得她了,“余司宝在说什么?本宫才刚刚生了个孩子。你莫要开玩笑,赶紧将孩子抱过来给本宫。”
怀胎十月,始终殷殷期盼着,时刻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为的可不就是这一刻吗?在临盆的时候,她没有听清宫婢的话,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
可笑她这个糊涂的母亲啊。
成海棠想到此,嘴角边不禁牵起一抹温慈的笑。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是龙是凤并不重要,那都是她的孩子,她的骨血呢。一生一世的宝贝,呵护在掌心里,也将陪伴着她在这座寂寂深宫里,共同走过后面的路。
余西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床榻上的女子,恍然间却有些怔愣。那样的笑容是骗不了人的,蓦然间,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在自己手下勤勤恳恳的女官,仍旧是昔日里善良纯和的模样。
“怎么了,怎么还不把孩子抱过来给本宫瞧瞧呢?”
成海棠错过了余西子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依旧含着笑,有些不解地问她。
“没、没有孩子……”余西子深吸了一口气,残忍地睨着她,“娘娘的孩子早已经胎死腹中,生下来的时候,就是死的。”
笑容僵在脸上,成海棠愣了一下,随即惊恐地瞪大眼睛,“不可能的,不可能,本宫明明听到孩子的哭声,怎么就会死了呢!”
“奴婢没有骗您,孩子真的已经死了。成妃娘娘您生下一个死胎,唯恐惊扰到宫里其他主子,上面便吩咐不予声张。但娘娘却是不能再留着了,想是会影响龙脉。奴婢就特地过来送您一程,也好让您体体面面地走。”
余西子僵直地将这些话说完,一字一句就像是事先排演好的,而后便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瓷瓶。
“不、不、不……”
成海棠有些惊惶地摇着头,发了狠攥着头顶上的帷幔,竟然挣扎着半坐了起来,“本宫是堂堂的东宫侧妃,你有什么权力做这种事!太子殿下呢,太子呢?我要见他,我要见太子!”
她才刚刚顺利产子,还没有来得及享受随之而来的荣耀和尊贵,为什么就要死了呢?不会的,一定是她在做噩梦,梦还没醒。现在她不仅要见她的孩子,还要禀报给明光宫和昭阳宫那里,太后和皇上一定会非常高兴,也一定会褒奖她的。
“殿下现在沉浸在丧失爱子的悲痛中,是不会来见您的。娘娘,奴婢劝您还是听话一些。”
通体雪白的瓷瓶在掌心中散发出妖异的光晕,上面赫然刻着“鹤顶红”三个嫣红的字,瓷瓶里却是要命的毒药。成海棠难以置信地望着余西子的脸,又看向她手里面的瓶子,怔怔地掉不开视线。
痛失爱子……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不对,你在胡说,你是在胡说。本宫生下来的是一个健健康康的婴孩儿,不是什么死胎。你这个假传旨意的贱婢,为什么要这么对本宫?”
成海棠疯了,用仅有的气力,拽着身下的锦缎被褥就下了床。打磨得光洁的指甲成了最锋利的凶器,张牙舞爪地朝着余西子扑过来。
孩子,她要她的孩子!
最后还是那几个伺候她分娩的宫婢赶过来,将成海棠双臂后拧着架开,才将余西子救了出来。余西子已然是发髻凌乱的样子,秀丽的脸颊上生生刮出了血痕。余西子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望着被几个宫婢摔在床榻边的成海棠,心中的惊骇让她哆嗦着不敢上前。
“余司宝在磨蹭什么,还不赶紧过来?!”
那宫婢尖厉的嗓音将她吓得一个激灵,余西子惨白着脸,犹豫地望着成海棠。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余司宝还想着反悔吗?难道你忘了主上的话了吗!”
余西子猛地颤抖了一下,是啊,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退路呢?就算她退却了,成海棠会饶过她吗?那沈芸瑛又会饶过她吗?
死死地咬紧牙,余西子把心一横,握着手里面的瓷瓶就朝着成海棠走过去。被架起来的女子不断地挣扎,垂死挣扎。她死命紧闭着的嘴唇被硬掰开,药液倒进去少许,沿着她的嘴角流淌下来,流到脖颈上,晕开一片猩红色。
最后那几个宫婢实在没了耐心,手上下了狠力,两根手指一端成海棠的下颌,她的下颌就被卸掉了。成海棠蓦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簌簌滑落。
余西子吓得手一抖,险些将瓷瓶扔在地上。那宫婢索性攥着她的手,硬是将剩下的药灌进了成海棠的嘴里。
“啊……”
凄厉的惨叫声震荡耳膜,余西子捂着脸,痛哭流涕地跪了下去。
那几个宫婢见事成了,也不再管她,松开了拧着成海棠双臂的手,像扔一块破布般将她扔在冰冷的地上。又将滚落在地的瓷瓶捡拾起来,就动作麻利地离开了寝阁。
成海棠两腿间还残留着血,尚未干涸的痕迹,嫣红中泛着乌黑色。
鹤顶红之毒,见血封喉。却由于某种原因,延迟了毒发的速度,她也没有七窍流血,那大量的、充满了腥味的血水,只是从她的两腿间潺潺流出,很像是羊水破了的样子。
余西子却忘了自己是如何离开浣春殿的,等她从侧殿出来,拐进甬道时就像个半死不活的人——她解脱了,或者说逃过一劫,可恐惧和慌乱从身体抽走的一瞬连带着将她所有的力气都吸干,以至于她连行走都感到困难,汗如雨下,整个背都已然湿透。
她知道,殿内那原本美丽高贵的女子,正躺在血泊里,嘴巴一张一合,静静等待着死亡。
不知等到何时,那扇厚重的殿门又被推开了,一双纯金色的绣履踏着厚绒毡毯,步步生莲。等她徐徐地来到成海棠的跟前,就在距离她的脸很近的位置停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
鞋的主人有着很轻柔动听的嗓音。成海棠张着嘴,口水顺着嘴角淌出,仍是能辨认出进来的人,因下颌被卸掉而口齿不清地道:“是余西子,她、她和殿里面的几个宫婢一并陷害于我。妹妹,救救我……”
成海棠仿佛是濒临干死的鱼,已经能感受到生命从身体里面一点一点地剥离。她恐惧极了,以至于根本没看出来自从晋位之后一直保持温和端庄的太子妃,此刻站在她跟前,是怎样一副冰冷的面孔。
“可殿里面并没有人啊!”沈芸瑛笑道。
如她所言,她可根本没瞧见什么余西子、宫婢。
成海棠躺在地上,一只手抠抓着地毯,另一只手死死攥着沈芸瑛的裙摆,喉咙里面发出瘆人的咕噜声,“求求你,救我……”
“我的好姐姐,你难道忘了吗,当初你是怎么对我的?试问现在,怎么有资格求我救你!”
“你……是、是你……”
成海棠整个人不停痉挛,“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那锦衣华服的佳人瞧着她,露出一抹残酷的笑容,“没错,是我。不仅是姐姐,还有那个贱婢,好像……是叫红箩吧。姐姐怎么就不想想,在你做了那么多伤害我的事之后,我会轻易放过你吗?还是姐姐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你下毒害死我尚未出世的孩儿,也是你刻意培植殿里面的那个婢子,表面上是在吸引太子殿下的注意,跟我争宠,实际上却是想利用她,要我的命呢。”
“可我已经答应你,今后唯你马首是瞻了。而你也向我许诺,要护我周全的……”
成海棠泪如雨下,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是啊,我是曾经说过。然而那指的只是姐姐怀孕的这段时间,可不包括孩子出生之后啊!”
沈芸瑛的嗓音轻轻的,仿佛是熏笼里面的烟丝,风一吹就散了,“现在孩子也生了,还有什么必要再留着你呢?也该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不是吗?”
“您饶了贱妾,饶了贱妾……”
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成海棠蓦地攥紧沈芸瑛的裙裾,“娘娘,贱妾以后再也不敢有忤逆之心,您饶了贱妾。那孩子才刚刚出生,您怎么忍心让一个刚出世的孩子失去娘亲啊!”
女子的模样凄惨,字字啼血。
沈芸瑛睨着地上不住挣扎的人,甚至能从那瞳孔中看到地上的人已经痛不欲生,世间万物的原始恐惧都在那瞳孔里展露无遗。沈芸瑛的心弦不禁颤了一下,并非因为同情,而是一个人如此卑微地跪在自己脚下,仰面看着自己,而自己随便一句话便能将她置于死地。生杀予夺,尽在手中。
已经忍耐了那么久,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亲手谋害了自己孩儿的女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尊荣和极致的生活,还要为自己心爱的男人怀孕生子……直到现在,似乎一切都是值得的。原来报仇的滋味,是如此痛快。
“姐姐是糊涂了吧……”她笑,“鹤顶红之毒,向来是药石无救。更何况,那孩子是我的,与姐姐有何干系?从此以后,那孩子会是东宫的嫡长子,姐姐泉下有知,也要感激我的……你就安心去吧,我的侧妃娘娘……”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轻无一丝重量地自唇齿间滑落。
就在她推开殿门的一刻,刺眼的阳光扑面而来。沈芸瑛抬手挡了一下,略显得苍白的唇,却是弯起一抹优雅的弧度。
孩儿,娘亲终于为你报仇了。
此刻的成海棠还保持着半清晰的意识,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表情痛苦。她的嘴角渗出了鲜血,顺着下颌一直流淌,一滴一滴,在雪纺裙裾上晕开大片的嫣红,宛若莲花。那是咬破舌尖流的血。
真疼啊。
疼得她恨不能立刻就死去。可这毒会让她缓慢而痛苦地死,一点一点,不尝尽了苦楚,都不会让她失去神志。
成海棠仰着脸,直勾勾地望着窗外。这便是对她的报复,用以偿还她毒害太子妃腹中孩儿的孽债。用她的命,和她尚未出世孩子的命……
报应,真的是报应!
她死死地咬着唇,感觉到有潺潺的血水从两腿之间流淌出来,她甚至能感受到那股热流……当初她用毒迫使沈芸瑛小产时,沈芸瑛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啊……
红箩,她的红箩。
好像,马上就要见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