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成海棠合上双眸的那一刻,注定了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她生了一个漂亮的男孩儿,非常健康。甚至还因为成海棠在妊娠期间吸入了大量的檀木香料,孩子不仅没受到任何影响,自一降生,肌肤里就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奇香。
太后凤心大悦。
自然成海棠的死,某些人要付出代价,譬如一直负责照料浣春殿饮食的尚宫局、亲自诊症的太医院几位医官和医女,甚至是平素与成海棠亲近的人,都难逃罪责。
这些都是要在皇孙的满月酒之前办妥的。明光宫亲自下的旨,宫正司亲自操刀,这一次,牵扯不多,进行得也相对低调。只是那一心想着如何飞黄腾达的余西子,还来不及圆梦,就从被窝里面给揪了出来,连外衫都来不及穿,极不体面地被带回到了宫正司。
在那阴暗得不见天日的地牢,余西子尚未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就看见了一直都极少出现的人,芣苡。
“想不到吧,即使替太子妃除掉了成妃,也还是落得这么个下场。”
隔着冰冷的铁栅,芣苡瞧着她微笑。
余西子仍是难以置信,铁链已经穿透了她的琵琶骨,稍微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堂堂的一房掌首何时受过这种罪,下半身浸泡在浑浊的冷水中,时不时还有老鼠游过去。
她压抑住随时都能发出来的尖叫声,咬着冻得发紫的唇瓣,“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自己不仅替沈芸瑛除掉了心腹大患,更是让她顺利地抱养了那刚刚降生的孩子,让她巩固了东宫嫡妃的位置。这期间,自己从没有泄过密,更没有露出任何马脚。
这是……要封她的口吗?毁尸灭迹,自此宫里面再没人知晓沈芸瑛的秘密。
其实余西子早就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这也是每个宫中行走的人都应有的觉悟。但她不得不赌一把,她根本没有别的办法。然而事情走到这一步,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仿佛整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张巨大的网,不仅网住了成海棠、红箩,还有她……都是这权力绞杀里面的祭品。
“其实你确实很听话。但当成妃想把红箩推荐到东宫时,你敢说你没打过旁的主意?”芣苡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时候的你,想着红箩若能顺利当上侧妃,到时候跟成海棠一处,再加上即将降世的龙嗣,就算雏鸾殿是东宫正主,浣春殿一定也会与它相差无几,甚至是并驾齐驱。等靠上成海棠这棵大树,就再不用受太子妃的要挟了。对吗?”
芣苡忽然提起水台献舞一事,余西子咬着唇,脸上满是悲愤的神情。
“我也是迫不得已。在那时换作是其他人,也会有同样的心思。我不觉得我有何错!更何况,我并没有将那心思付诸行动。”
“是啊,你终究没有跟雏鸾殿为敌,是因为马上你就看到,红箩死了,活生生地淹死在了明湖里。你聪明如斯,怎么会想不到,那就是太子妃给成妃娘娘的一个教训。所以你又怕了,掉转方向,再次回到了雏鸾殿的阵营里。反反复复,是小人呢。娘娘的身边,怎么会留这样的人呢。”
“可当初,是你将我推荐给沈芸瑛的!”
怒火攻心之下,余西子直呼其名。
芣苡却丝毫不以为意,没错,那还是她刚刚再次进宫的时候。那时候,东宫的嫡妃娘娘急需一个帮衬的人,于是就找到了她,而她给雏鸾殿推荐的,正是余西子。
“知道吗,从你将钟司衣赶出宫闱局的那一刻,你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
芣苡忽然用很轻很轻的嗓音道。
钟司衣,那是司衣房的一等掌首,曾经与余西子平起平坐的女官,也一度是芣苡的顶头女官。只是那女官在将芣苡嫁给老太监对食之后,却在福应禅院中,被余西子陷害,最后被驱逐出宫闱局,终生离宫,不得录用。
余西子怔怔地盯着她,表情由惊惧变为了可笑,“我以为,你恨极了钟漪兰。”
“我确实很恨钟漪兰。自从我七岁进宫,就一直待在她身边,鞍前马后,鞠躬尽瘁,她的什么事不是我一手操办的!我讨好别人又怎样?只不过是给我自己在宫里面留一条出路!我从未想过要动摇她的地位,可她对我呢!与太监对食,多狠!可是当我得知,是你将她赶出宫的时候,我才知道对于你,我也是不能放过的。”
在芣苡回宫之后,一朝得势,势必要报仇,将钟漪兰从掌首的位置上赶下去。可余西子却将这机会剥夺了。现在她又亲手除掉了余西子,却并不是为了给钟漪兰报仇,而是要还一个愿。
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复杂。
——有些人,我恨着。
但只能是我。
若你动了,我定不允许。
子夜时分,忽然有人敲屋苑的门。
笃笃笃,笃笃笃……
声音不大,似有似无,就如同鬼魅的呜咽,很是瘆人。等韶光披了一件外衣开门去看,漆黑里,只瞧见了一双腿,又细又长。挂得高高的身体,在凄风冷雨里摇摆如浮萍。苍白的脸,一条舌头还是鲜红的,眼白翻得很多。
余西子的死法,让韶光想起很多年前的容雅。
只是容雅的尸身尚算完好,而余西子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上面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还有肩胛处,生生凿出了两个血窟窿,干涸的痕迹在雪白的绢料上晕染开大片的黑红。
曾经的余西子也是温婉柔和的,韶光始终记得在绣堂里面,第一次见到她,那般微笑如水的模样。
可惜短短的一年,余西子俨然就成了第二个钟漪兰——一样的飞扬跋扈,一样的颐指气使,而她显然也有这样的资本:从成海棠的飞升,到红箩的进殿,再到后来东宫的皇嗣……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都一一落在了司宝房的头上,想不得意忘形恐怕也难吧。尤其是在福应禅院里面,她一举就把钟漪兰给除掉了,够利落,也够狠。
可余西子到底学不来钟漪兰的那套狠绝果断。当初的钟漪兰对待芣苡,可从不会这般心软犹豫。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余西子空有野心,却在决断之时,缺乏足够的自信和魄力。这样的人,在宫里面注定不会成就大事。
韶光不知道为何她会选择死在自己的房门口。
毕竟从掖庭局出来之后,她就再没有回过宫闱局,一直待在琼华宫陈宣华的身边,平素与余西子即使是说话,都不曾有过。然而余西子却在被放出来之后,吊死在了她的门前。
或许是一种埋怨……自己一度为她排忧解难,就如同成海棠,在临近分娩的这几个月,频频遣人来找自己一样。现在自己撒手不管,她对自己终归是有些怨恨的。
韶光想着还是不要去惊动宣华夫人才好,这样的架势,那娇滴滴的美人儿可是受不住的。于是将灯掌上,裹紧外衫,走出屋苑前的回廊,等候着那定时便会巡逻而过的皇家卫队。
那个人,最是会处理这种事情,而她也不必烦恼宫正司的谢文锦为她出的这个小小的难题。
韶光扬起脸,夜还深着,天边星辉点点。
余西子怕只是一道开胃菜,接下来还有配菜呢,然后才会是主菜。不知道接下来的宫正司,又有给她准备些什么呢……
舞拂蒹葭倚翠帷
“听说了吗,成妃血崩而死了!”
“可真惨啊,就在刚刚生下小皇子的时候,一口气没上来,连孩子的面儿都没见上呢。”
在成海棠分娩的第二日,宫婢们就奔走相告,东宫侧妃离奇的死讯一时间在皇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其实也没必要闹得这般扑朔迷离,血崩之状并不稀奇,可奇就奇在太医院的医官和医女那么尽心尽力地照顾成海棠,在她分娩之前都没有任何征兆,到了她临盆之日,居然母子两人不能同时保全。这在明光宫和昭阳宫两处都极为重视的情况下,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在东宫喜得贵子之时,太医院迎来了宫闱大清洗之后又一次浩劫。
绮罗对此,唏嘘不已。
“这次太医院里,有很多医官和医女都要跟着陪葬。”
殿里面的主子一旦有差池,最先跟着受牵连的就是那些诊症的太医。就如同她们这些跻身宫闱局的女官和宫婢,稍有行差踏错,往往就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韶光此刻坐在东窗前的案几旁,正捧着笸箩,在绷子上做着花绣,一针一线都甚是精心。雪白的绸缎上,已经隐约可见莲花的纹饰,莲叶田田,池塘里面还有戏水的锦鲤。阳光顺着窗棂静静投射,映衬着那锦缎上面的绣样,端的是活灵活现。
“其实太子一直都是知道的,对吗?”绮罗沉默了一瞬,又闷闷地道。
韶光牵着银针,用金丝线绣出锦鲤的鳞片,叹道:“东宫里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想是怎么都瞒不过主人。”
其实宫里面的传闻,时真时假,却未必无由,像那血崩之状,生育的女子在分娩时发生血崩,古来有之。成海棠的身子一向壮实,偶有害喜之症,又因滋补,将虚弱缓解不少。若有血崩的前兆,太医院的人也早该诊断出来,提前医治才是。可不该发生的事,却发生了,偏偏在事后那些高明的太医又查不出什么来。
“我听闻过一种古方,在以往的宫廷中,常为嫔妃争宠之用。”
韶光的嗓音很轻,却是让绮罗眼皮一抖,“你说的可是……毒?”
韶光点点头,“若是常年燃烧一种混合的香料,则会在人的体内淤积成毒素。没有引子便罢,却最忌妊娠分娩,届时大量见血,极容易诱发毒源。倘若再配以见血封喉之毒,就会造成血崩之状。此法于女子,是大凶。”
“这么厉害?!”
绮罗骇然。
在宫里面常用的一种毒,又是见血封喉的,不正是鹤顶红吗……
韶光放下针,不禁想起刚刚绮罗的问语。
这么大的动静,即便是手脚动在暗处,身为堂堂的太子,会一点儿都没察觉吗?海棠自从怀孕就嗜睡是怎么回事;那浣春殿寝阁里面常年保持温暖又是谁的主意;尤其是那日自己引诱岚烟去东宫雏鸾殿前燃烧檀木香料,沈芸瑛那么大的反应,太子殿下是她的枕边人,能没有一丝一毫的洞悉吗?
可他装作不知,甚至拒绝去接触。
或许,这就是太子殿下不愿意踏足浣春殿的原因。曾经是那般亲密的关系,奉若珍宝地宠着、怜惜着,现在却要眼睁睁地看着成海棠一步一步陷入死局。而这个女人,肚子里正怀着他的孩子呢。多看一眼,恐怕都会觉得烦心和躁郁。
可谁让动手的是沈芸瑛,是他暂时不能触动的人呢,所以,便牺牲一个侧妃吧。
反正这个侧妃是他一时意乱情迷讨来的,毫无家世和人脉可以倚仗,既然孩子能够得以保全,生母损了一个,倒也没什么。可怜成海棠至死,还做着飞上梧桐枝头的美梦。
“在这宫里面,死了谁,日子都要继续的。”
绮罗抱着双臂,感觉到微冷。
韶光望着外面飘飞的雨丝,即便是将来有一日,换了皇帝,甚至是改朝换代,后宫依旧是后宫,是女人的天下。无论死了多少,还会有更多,前仆后继,新旧更迭。
就像是那雨后的桃花,在凄风苦雨中凋零萎谢,待雨后初霁,却又绽放得妖娆芬芳。
然而这里面牵连着的,总会有那么多无辜的人。这一次,据她所知,连殿里面新晋的几个年轻宫婢,都要因为伺候不妥而被处罚。
是要被发配吧……
发配,也总比陪葬要好。
宫里面现在正在为小皇子的满月大肆筹办,怎么能让那些不祥之人搅了气氛。宫正司的人办事最是干净利落,不管是太医、医女还是宫婢,该是都悄无声息地收押了起来,再作处置。可饶是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绮罗还是瞧见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蒹葭。
“她、她还没死啊……”
绮罗送韶光回去琼华宫,还没等两人穿过长巷,远远就看见那道身影。一个明明已受株连而死,抑或可以说是悄无声息留存在宫里面、尚未被众人察觉的那么一个人——昔日尚宫局的一房之首,又曾在福应禅院中遭受牵连,最后进了东宫浣春殿,直接伺候怀有身孕的侧妃成海棠的女子。
想想她的经历,还真是离奇曲折呢。
绮罗过于惊诧地将此话呼出口,韶光嗔怪地推了她一下。
此刻,一袭月白素锦宫裙的女子扶栏而立,风掀起裙裾如云,使她整个人宛若翩然欲去的折翼蝶。在她的面前,还站着一个戎装英武的男子,鲜红的领巾在脖颈间,带出一抹倨傲而清贵的姿态。
“箫将军。”
樱唇轻启间,她轻柔地吐出那三个字,似裹着温润的气息,不禁令男子一怔。
“是、是你。”
箫琉冕说了那寥落的三个字,而后便静默了下去,只是静静注视着她,始终也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不问问,我为何会在此出现吗?
蒹葭的脸上含着淡然的笑,那笑容背后,有一抹难以掩饰的心酸。
“有、有事吗……”
过了半晌,许是难以忍受这样的沉默,箫琉冕终于问了出来。他知道自从福应禅院回宫,她就在浣春殿里伺候,可眼下成海棠出了事,作为近侍宫婢的她自然要跟着受牵连。她不是早就被宫正司的人带走了吗,缘何会在此地出现?
这些话,箫琉冕却不敢问。
蒹葭深深地注视他,像是并未察觉他心里面的狐疑,“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愿意将我留下吗……”
宫中有多少年,她就等了他多少年。
那些青春少艾的时光啊。
一直都在他身后,这样痴痴地等、痴痴地盼,甚至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希望能这么一直守着,守着那俊朗的人儿,已然足够。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在他们两人之间,不仅隔着那几年戎马生涯的别离,还有权力地位的悬殊。
可蒹葭到底还是不甘,要去争取一下。
“愿意吗?将我留下,哪怕是当一个伺候的奴婢……”
她声声婉转,字字期盼,那柔和的目光仿佛是沁了月光的泉,温柔而哀伤地流进他的眼底。到底,她还是问了出来。
箫琉冕一怔,似是没明白她的意思,也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有些涨红了脸,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你、你知道的,宫里的女子都是皇上的人,不到二十五岁都无法发还出宫。更何况,你马上又要依律被遣派到央河小筑去,宫规严苛,你想我怎么办?”
宫规严苛……
原来是这样啊。
蒹葭忽然想笑,他的这些话,早已经在她心里面盘桓了很久,只不过她就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当着她的面,亲口说。
成妃娘娘确实已经故去,遵循旧例,作为往生之人的随侍奴婢,是要被发配到央河小筑去,守皇陵,终生不得回宫。然而若是有愿意将其收纳为己用的主子,也是能够破例的。
还是她妄想了啊。
蒹葭抿了抿唇,有淡淡的嘲讽和酸楚从眉间滑落。
其实她早知道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就在刚刚,他连一句“过得好不好”都不曾说过,又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为她请旨呢。
扑面而来的风有些凉,蒹葭感觉到心底也泛起了丝丝的凉意。来之前还充斥满腔的恋慕和期冀,只在那一句话跟前,就悉数被冷风吹了个干净。说到底,她毕竟也是个懦弱的性子,瞧见他此番态度,竟也没有再往下追问,自己就先胆怯和否定了。
箫琉冕梗着脖子,似是在等她往下说些什么,却不知蒹葭已然有些心灰意冷,别过头,连句话都没留,就离开了原地。
“你……”
那身后的男子脸上含着悔意和歉疚,伸出手去,像是要叫住她。然而只张开嘴嗫嚅着,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挽留。
一丝风过,落花满地。
两人之间的言谈很短,这一幕落在绮罗的眼里,又是别样的感触。对于蒹葭,她其实并无太好的印象。可此时此刻这样瞧着,绮罗还是生出了无限唏嘘。毕竟,同为女子,即便有嫌隙,但一旦涉及感情,总是心有戚戚。
箫琉冕,最年轻的宫廷禁卫军统领,昔日曾是晋王麾下的一员大将,是上过战场的,立下过赫赫之功。然而即使是那样的男子,也配不上如斯浓烈而深挚的情感。
聪慧如蒹葭,怎会不明白这些。
可她终究不愿去想的是,即使他常驻宫城,一个是禁卫军统领,一个是宫闱局女官,只是偶尔远远地互望一眼,虽有些许旖旎情愫,却其实并不足以说明什么。若是他心里真有她,怕是早已冲破束缚,怎么还会有此等的克制和隐忍?
在这世上,原没有两情相悦而不能在一起的事情。
“怀有满腔的深情,却偏偏遇上这样的男子。武将世家出身的萧琉冕,有一些男儿的血气和刚烈,可惜宫中多年,让权势和利禄蒙蔽了心智,更多的却是明哲保身的懦弱和矫情。让他为一个失势的宫婢求情,恐是先要担心是不是会影响前程吧。”略微叹息,韶光清淡地道。
“中看不中用,就是说他那种人喽。”绮罗抱着胳膊,嗤之以鼻地道。
“罗姑娘又不曾爱过,怎么懂!”小妗站在韶光的一侧,接茬道。
绮罗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难道你就爱过……”
“奴、奴婢……”小妗的脸瞬间涨红,噎得说不出话来。
韶光望着那渐渐离去的倩影,却不再说话。
不是我的错,是你会错了意,也用错了情。
那话箫琉冕虽然没说出口,但韶光从那样的目光中能够读得出。想必,蒹葭同样会懂。
自从那日以后,箫琉冕再也没有来探望过蒹葭,甚至从浣春殿前这一处巡逻而过,也都是步履匆匆的样子。跟着他多年的几个随从都认得她,每次遇见,都会叹息一声。
若还是昔日尚宫局里面的司级女官,位高权重,多好……
哪里像现在?连着靠倒了三个掌首,一开始跟着容华夫人,容华夫人因犯了宫规而被诛杀,而后进了浣春殿,连怀有子嗣的成妃也死了——晦气缠身,她真真就是一个不祥之人!倘若再跟萧统领有什么来往,岂不是要将他都连累了?
现在成妃都已经死了,作为她的近侍宫婢,不是应该去央河小筑吗?还留下来做什么呢……
可是自从福应禅院回来,她侥幸捡得一命,就已经改过自新了啊。不仅是蔡容华,即使是跟着成海棠以后,她也一直是忠心伺候的!
蒹葭很想去争辩。
然而面对着那些避之犹恐不及的目光,那些嘲弄的、讽刺的、鄙夷的、奚落的脸色,她张开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尤其是想起那俊朗英武的男子——昔年的青梅竹马,现在却早已弃她如敝屣,就更是让她不想去争辩。
这就是宫里面啊。
银色的月光顺着窗扉射进寝阁,照亮了地面的一块。蒹葭坐在妆奁前,面对着菱花铜镜,一下一下梳理着自己的青丝。如墨的长发披在肩上,映衬出一张清丽无双的面容,苍白而美丽。
明日宫正司的人就会过来了吧……这不,白日里就有相熟的宫婢跟她说,好好收拾一下,央河小筑是苦寒之地,不好过呢。
微颤的肩,簌簌若风中残蝶。她咬着唇,同样在发抖的,还有她的手。
白皙的手指放下梳子,转而从妆奁里拿起那一枚莹碧剔透的玉簪。颤抖的手指,尖锐的簪尾,正对准着自己的脖颈。
她吞咽了一下,闭上眼……
该是很疼吧。
碧玉穿透喉咙的滋味,会很凉很凉,届时血如泉涌,也会让她不能开口求救。最后血液阻塞了喉管,就会让她窒息而亡。
竟是选择了这样一种痛苦的死法。
蒹葭苦笑了一下,在心里这样一遍一遍地上演着赴死的过程。那颤抖的手反而是稳了,不用睁开眼,就能感觉到喉咙那跳动的地方,只要对着那一处,狠狠地往下扎,一下,只一下,就好了……
她猛然使了狠力,可就在这时,手腕被人蓦地从后面强硬地扣住。
蒹葭惊讶而意外地扭过头,就看见那一袭纯白绢裙的女子。略显疏淡和冷漠的面容,以及洞悉一切的眼神,眼底若有幽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韶……韶姑娘?!”
“年前才从福应禅院里捡了条命回来,怎么,就这么不珍惜吗?”
平直的语调,波澜不惊,仿佛根本不是在劝解一个自杀的人,更像是在叙述再寻常不过的事。
蒹葭咬着唇,“我是宁死也不会去央河小筑的!”
“我知道,因为廉锦枫在那儿……”
她淡淡地看着她,淡淡地道。洞悉一切。
若是无人提及,怕是都已经忘怀了,在当年的尚宫局里面,赫赫有名的几位女官中,不仅是蒹葭和岚烟,还有一个锦枫呢,廉锦枫。只是在后来的争权夺势中,廉锦枫落败,被调到了央河小筑,同样是做了一名五品女官,却常年守着寂寂皇陵,无法回到宫城一步。那又是怎样一段血雨腥风的过往。
蒹葭低下头,用很轻的声音道:“是啊,你都知道。”
央河小筑是廉锦枫的地方,若是她去了,廉锦枫是不会放过她的。
“与其在昔日的败将手中死去,倒不如现在就死了,也好过临死之前被奚落、被折磨。我是宁愿死、宁愿死……”
女子悲怆而哭,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弄花了,反而有一种凌乱残忍的美。
韶光有一瞬的默然,须臾,一声幽幽的叹息,自檀唇滑落,“若是真的不想离宫,那就留下来吧。跟着我。”
蒹葭一怔之后,更加惊愕地抬眸看她,“什、什么?”
“留在宫里面,从此以后就跟着我。”
宫闱中若有宫婢调迁,无论升贬,必是由司籍房负责登记造册。这一次,自然是需要重新伪造个身份,甚至细致到家世、年纪和名姓,皆要修拟。
“为什么不干脆借着这次帮蒹葭再造身份的时机,将她许了那箫琉冕,如此不就皆大欢喜了?你如今在琼华宫宣华夫人跟前,这点小事,办起来易如反掌的。”绮罗一边翻着登记册,一边如是道。
“即便在一起,也不会有好结果。”韶光简单地回答。
绮罗不雅地翻了白眼,嘀嘀咕咕地道:“你可真是,所谓送佛送到西,管的还真多。要我说,人家可是郎有情妾有意,反倒是你哦,自作主张拆散了姻缘呢。”
韶光忽然侧过头,笑着望向绮罗,“你在想什么?”
绮罗放下那册子,“别说我是小人之心,只是那岚烟可是你一手整死的。蒹葭与她曾度朝夕,又共历生死,岂止是情同姐妹。难道你就不怕她饮恨在心,伺机反噬?”
给她安排个好归宿不就行了,非要留在身边作甚?万一哪日掉过头来,简直是自寻烦恼。
绮罗没说那么多,但韶光却明白她的意思。
“我看人一向很准的。”
绮罗叹了口气,“可我还是觉得不对,不像你的风格。”
“宣华夫人在宫中势单力孤,仅凭着昭阳宫的宠爱,根本不足以跟其他几座宫殿对抗,更不用说是明光宫了。她需要更多的助力。”韶光轻声道。
“就凭一个蒹葭?”绮罗扁嘴,不置可否。
韶光笑,“你忘了,她姓什么?”
总是蒹葭、蒹葭地叫着,倒是忘了,其实人家还有一个姓氏——宇文。
这也是为什么她当初在容华夫人身边跌落,甚至是牵连进扶雪苑夫人混淆皇室血脉、忤逆犯上的罪名里面后,还能一直被留存着的原因。那样庞大而显赫的家族,即使她是最末一支的庶出,身份和地位也是不容小觑的。这就跟皇后娘家的“独孤”一姓所带来的意义是一样的。
但是成海棠死了,按照律法,她即将要被发配到央河小筑。这是不争的事实。若是宣华夫人留下她,她远在边疆驻守的父兄能不对琼华宫感恩戴德吗?
“难怪呢,明明是宿敌,你却前事不计。这样的良苦用心,却是为了宣华夫人。”
绮罗重新翻开那登记册子,细细扫看下来,停顿在某一处,用狼毫笔轻轻圈了一下,而后颇是满意地露出了笑容。
窗外的花儿纷纷摇落,韶光望着落在树影下的斑驳阳光——或许吧,但也是因为那份真心,打动了她。
花绊绮罗香
织燕是琼华宫最普通的一名梳头宫婢,在殿内随侍宣华夫人两年,未得升迁。此刻天色尚早,织燕在汉白玉丹陛前站定了,捋了捋发梢,才缓步踏过那朱红的门槛。
“听说,又要回宫了呢。”
“谁?”
“汉王殿下。”
迈进正殿的殿堂里,耳畔响起那个一再被提及的尊号。织燕顿了顿,端着托盘,不由自主地有些愣神。
那究竟是怎样一个盛姿玉颜的男子呢?能让宫闱中上上下下的随侍宫婢,都为之倾心,简直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她进宫两年多,竟是都无缘得见他之玉颜。
但听着那些溢美之词,饶是终日待在琼华宫里的她也明白,那些所谓回宫之类的消息,不过是宫婢们以讹传讹罢了。几位名动天下的皇子殿下才刚刚离宫不久,回到封地去自然是要料理地方政务,岂会这么快就又还朝述职呢。
织燕在心里面暗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就踏进寝殿,与殿内其他伺候的宫婢见了礼,进了寝阁里面,这才发现宣华夫人已经起了。此时宣华夫人就坐到铜镜前,华丽的妆奁,案上一样一样摆放着各色首饰。
织燕隔着垂花门的水晶垂帘,看着端坐在雕花铜镜前的女子,是怎样的艳丽夺目。
其实宣华夫人并不是豆蔻芳龄了,然而她早些时候,却很少梳成妇人发髻,终归是不愿意相信年华的逝去。然而自从那位姑娘来了之后,也不知怎么就说动了她,就连此等老气的发髻都会梳了。不过经由了那位姑娘的妙手,这样的发髻反而为她添彩很多。
她着了墨色的高腰长裙,裙裾上面铺满了大片用金线织就的牡丹花簇,仿佛有流动的水纹自裙摆流淌而出。也正是那暗沉到极致的颜色,才衬得她肌肤雪白。
这样的装扮,简直就像专门为这花信之年的女子而准备的。少了故作粉嫩的矫情,却增添了少女望尘莫及的妩媚和妖娆。上翘的媚眼,眉黛间铺满了金粉,额间一抹并蒂莲的金色花钿,朱唇染墨,唇角处牵起微微的笑纹,略显蛊惑。
简直要将织燕看傻了眼。
“本宫现在可终于见识了什么是‘化腐朽为神奇’。阿韶,你的手艺简直是没话说。”
妆奁前雍容艳丽的女子启唇,唤着那个名字,亲昵而喜爱,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
而站在宣华夫人身后的那名少女,却是这段日子才进殿伺候的。不知是何来历,却有着高超而精湛的手艺,就连织燕这个专门负责梳头的宫婢,也感到些许惭愧。只不过那个少女并不经常做这些。
想来,今日宣华夫人是要去昭阳宫见驾的,故此才特别装扮了一番。用那位姑娘的话来讲,好东西宜精不宜多。平素也都是由她们这些普通侍婢来伺候,只有逢上隆重之时,才由她亲自伺候。
“即便娘娘素颜相对,在陛下的眼中,娘娘也永远是最迷人的。”
那位姑娘的声音很清淡,宛若初雪,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寒凉和淡漠。
织燕听到此,多少又有些愕然。想来在这宫城之中,宣华夫人是最蒙圣宠的,被皇上捧在手心上疼着、宠着,简直已经到了说一不二的地步。平素矜贵如宝,能入她眼中,又让她真心喜爱的人和事,少之又少。
而这位姑娘来日尚短,却显然已经是娘娘心尖尖儿上的人了,然而她却是这般宠辱不惊,简直是一朵奇葩。
“其实这次是有藩属之地的外臣来朝觐见,皇上特地在敬山亭摆下筵席。可消息尚没有传到宫闱里面来,也不知是否会召本宫出席。”陈宣华抚摸着桌案上精致的凤簪,有些寥落地道。
有资格佩戴凤簪,却并非真凤。
现在离着那个位置,恐怕还有很远的距离,而她也有很长的路要走。对于这些,陈宣华心知肚明。
“近日来明光宫为了准备小皇子满月之事,将宫局六部都调动个遍。各宫各殿里面的夫人也都在提早准备贺礼,热闹得很。而咱们琼华宫这边儿不是也早已经将筹措之物报给内侍省了嘛,想来那些新奇的蛮夷之物,还需要当地人的指点才是。”韶光轻声道。
报给内侍省,皇上和太后必定也会有所知晓。陈宣华为小皇子准备的,正是一枚长命锁,很普通的东西,可奇就奇在那锁片的材质,非金非银,而是番邦进献的一种寒玉。致密坚硬,且具有一定的解毒功效,因稀少而分外珍贵。这还是陈宣华特地向昭阳宫求来的。一则寓意福寿绵长,二则也是真真正正为小皇子着想。
而此次前来觐见的,刚好就是进献那寒玉之人。皇上接见外臣,必然是要有后宫之主在侧的,让陈宣华代为出席,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眼下关键的,还是要跟明光宫修好。娘娘心中再不愿,也是要多担待些。”韶光抚了抚她单薄的肩,道。
给小皇子筹办满月酒,说到底,陈宣华是不愿的。这就意味着她是在给太后做事,总有一种谄媚捧场的感觉。但琼华宫哪怕是在表面上粉饰太平,也比与明光宫闹起来好。否则让皇上夹在中间,自己终归不会好过。
这样的劝解,换来陈宣华的嫣然一笑。她回眸,望着韶光须臾,有些感激地覆上她的手,“本宫何其幸运,能得你进殿来辅佐。”
“奴婢会陪着娘娘。”
这时候,韶光已经将妆奁里面的环佩都收拾了,又将各色胭脂锦盒的盖子都合上,一一安置好,回过头来,就瞧见了站在垂花门外的年轻宫婢。
“你是名唤织燕吧?”她道。
那被点到名字的婢子怔了一下,而后愣愣地点头。
明明自己在这里伺候了两年,明明自己才是老人儿,但被那位姑娘一看,自己就仿佛是坠入了寒潭,怯怯地说不出话来。
“晚些时候的宴席,奴婢不宜跟着娘娘过去。就让这奴婢跟着吧。”韶光看着织燕,却是朝着铜镜前的宣华夫人道。
而宣华夫人居然没有拒绝,一边颔首,一边道:“都听你的吧,你且安排。”
织燕心中一阵难以抑制的欣喜,伺候了两年,一直都是梳头宫婢,眼下是要随身伺候了?但还没等她叩头谢恩,就听铜镜前的女子道:“对了,那筵席上,听说来往的外臣都是喜好杯中之物的,你看本宫用不用提前准备些醒酒的羹汤?皇上的身子最近好像不是很好,不宜饮酒。”
“娘娘揣一个梨子过去吧。”
“梨?”
“嗯。”韶光点点头,“或者是柑橘也行,在筵席开始前吃了,会有所缓解。”
陈宣华刚刚还略有不解的眸色,此刻一下子就清明了,遂弯起唇瓣,连眉梢眼角都跟着翘起,“好,就依你说的。”
高贵而性感的夫人,单看妆容已经足够蛊惑人心,却还有什么比那一点小小的俏皮和弥足珍贵的纯真,更能让人为之意乱情迷的呢?
陈宣华很高兴,站在巨大的落地铜镜前,端详着自己的衣饰佩戴。
那拾掇完妆奁的少女,撩开水晶帘,施施然出了寝殿。织燕望着她的背影,心中生出了无限的钦羡和仰慕。一直到有宫婢唤她,才如梦方醒,迈着小碎步过去伺候。
富丽堂皇的琼华宫,紧挨着巍峨矗立的昭阳宫,而隔着两道朱红宫墙的那一端,就是象征着昔日闺阀无限荣耀和权力的朝霞宫。再往北,则是麟华宫和凤明宫。
韶光走出琼华宫的殿前广场,往南是宽阔而笔直的龙尾道,龙尾道外有一座高耸的廊桥,桥的尽头是太子内坊局,直接连接着皇室至尊的东宫。韶光顺着廊桥往东走,迎面而来的一行宫婢见到她,无不是点头哈腰,礼数周全,丝毫不敢怠慢。
而后则是一队手执兵戈的禁卫军,那领头的两个人一袭戎装银甲,在明媚的阳光下颇显英姿。等走得近了,韶光便与他二人见礼,“奴婢拜见萧统领,封统领。”
箫琉冕和封齐修同时出现在一处,可是相当难得。
宫里面的人都知道他们两个分属不同的势力范围,箫琉冕是晋王的人,封齐修虽然后台莫辨,却是新晋入宫,瓜分了箫琉冕的势力,因此一直不对盘。此刻瞧着二人面和心不和,却非要做出一副同僚情深的模样,韶光不禁失笑。
依照箫琉冕的官职,只有宫婢与他揖礼的份儿,即便是地位稍高的内侍省女官和掌首,他也往往是视而不见,丝毫不放在眼里。可此时见到是她,却恭敬地行了个军礼,“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