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那场大清洗中留存下来的人,寥寥无几;留下来又能一直活到现在的,就更少。宫里面的老人,该清算的、该偿还的,都已经差不多了,白术医官也是其中一个。事到如今那真相究竟是什么,总得有个明白。”
旧时胭脂血,湮没不掉经年的怨恨和屈辱。
当年闺阀中的数百条性命,已经在无望和冤屈中悲惨地死去。作为仅存的一支,若是到死不明,他朝岂有面目黄泉相见!
韶光伫立在黑夜里,宫灯迸射出数道璀璨光束,却仍驱不散她周身浑然天成的凛冽幽意。自檀唇滑落的一字一句,宛若不见锋芒的血刃,在错身的瞬间,让面前的男人冷汗涔涔。
老人……
留下来的老人的确已经所剩无几:
尚宫局领首宋良箴,牵连革职;
太子妃元瑾,被害殒命;
明光宫掌事之一施艳春,驱逐出宫,永不录用;
夫人蔡容华,因子棒杀;
明光宫掌事之一哀萃芳,羁留福应禅院,终生不得回宫……
能在太后的肃清中幸免,哪个不是宫中数一数二的人物?然而那些荣享尊崇和富贵的女子,上至夫人、太子妃,下至女官、掌首,却在短短半年里,全部折损!
白术心底悚然,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女。
“皇后娘娘的身体向来康健,一点征兆都没有,怎么可能忽然染上不治之症……”韶光抬眸,直直地对上白术的目光,“很多事情明明不可能发生,却都发生了。宫里面所谓的‘顺理成章’,若非有人从中作梗,就是从内往外已经开始腐烂了。我知道,当年的明光宫一直都在等,东宫表面臣服,私底下却蠢蠢欲动,然而朝霞宫一役里,恐怕不仅仅只有那几个人吧……”
白术猛地一哆嗦,“姑娘就认定微臣知晓?”
韶光幽然地望着他,片刻,侧过身去,让出身后这一座奢华瑰丽的宫殿。
金鼎玉砖,锦宝廊庑,回廊里的琉晶宫灯从北侧檐角一直悬挂到南面,昼夜散发着堪与日月争辉的光芒。那屋脊下的蓝漆彩画,层叠得精美至极,繁复描画的俱是凤舞于天的纹饰。九丈丹陛上则雕琢着凤凰魑龙的纹饰,红毡毯铺陈,直至现在,殿前的两鼎鎏铜金凤的香炉依然摆置在侧。
朝霞宫——代表着独孤氏闺阀的无上权势,也是凤主江山荣耀的象征。
“在这里,你脚下的每一阶丹陛,可知道曾经被多少女子的鲜血所浸染,才会变得通红……即使后来铺上毡毯,遮住的也只是颜色,遮不住深入骨髓的恨意和怨念。站在这儿,曾经效命于闺阀一脉的你,可敢信口雌黄?”
白术悚然而视,蓦然打了个寒战。
凉夜,明月;宫殿,丹陛;红毯,鲜血……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两年前,嗜血与肃杀,一切都充斥着绝望而疯狂的气息。
夜,忽然在这一刻黑到了极致。
低着头的医官,整张脸都埋在斑驳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片刻之后,他忽然阴笑了起来,“姑娘不愧是宫里边长大的,这装神弄鬼、蛊惑人心的本事,居然比我这个禁咒师还要厉害。只可惜,皇后已殁,闺阀倾颓,微臣不是三岁孩童,不是谁三两句话就能糊弄得住的。”
事到如今,已经今非昔比了。对抗?他岂会怕她!就拿现在两人在宫中的地位来说,她与他也是上下悬殊,高低立见。论起来,她根本就没有资格与他一较高下。
“认得这东西吧……”
韶光脸上表情未变,只是从袖中掏出一枚药包。药包叠成八角,背面盖着太医院的专属印信,缓缓地,轻轻地被韶光举了起来。
白术眯起眼睛,疑惑地看过去。等看清楚之后,他的瞳孔陡然一缩,整个人犹如筛糠一般哆嗦起来,“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在你手里……”
“在宫里面,有些东西一旦出现过,就不会无迹可寻的。”
世人所谓的天衣无缝,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想法罢了。天底下,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
“你已不念昔日之恩,我又何必手下留情。宫中规矩,白术医官当好好权衡才是。”
她轻轻一叹,目光怜悯且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