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地方文化研究辑刊(第五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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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黄泽易学探微 (4)

对于象学之废,黄泽认为主要原因在于"象不可明,故忘象之说兴;忘象之说兴,而象学遂废"。一方面,"忘象非王氏得已之言","诸儒亦不得已而从之";另一方面则是"王辅嗣创为忘象之高谈,以绝后人之用心",致使诸儒皆不致思于象学。

《易》以明象为主,那何以明象呢?黄泽提出了几条意见、方法:

首先,黄泽主张《易》是"有绳墨之书","有绳墨规矩之文",学此经"若知其有绳墨规矩则始可","若能探其旨,知其绳墨,识其规矩,则虽不下注脚,而经旨亦明"。他又说《易》有"端绪可寻",只要"精探力索",可以"合得经旨"。显然,黄泽所谓的"绳墨规矩"、"端绪",都是指《易》有例可寻,可依例而解。在黄泽看来,"阴阳消长有一定之几,上下贵贱有一定之分,善恶吉凶有一定之则。位之当者,孔子无由独言其非;卦与爻之小者,文王、周公固不谓之大,然后知三圣人之易,一而已矣"。符合义例,即便孔子、文王、周公也不能有所违背,可见以此究《易》,切实有效。不过,黄泽又认为"象学多端,不可一例取";"《易》象两端,不可一说取,不可一例求";"《易》固非一象,亦非一用,圣人之意,但拣紧处说"。

他举《渐卦》为例,以为《渐》是山上有木,亦是山上有风,又取象于鸿,而各有其义,各有其说。黄泽曾作《象略》,对各种易象都有过梳理。他说:"有一卦之象,有一爻之象,或近取诸身,或远取诸物,或以六爻相推,或以阴阳消长而为象,学者犹可求也。然有象外之象,则非思虑意识所能及矣,而况于立例以求之乎?"可以看出,卦象、爻象、六爻相推之象、阴阳消长之象,可以以例推求,而象外之象则无法用义例推求,甚至思虑意识也不能及。关于象外之象,颇得黄泽之传的赵汸,最终也"不可得而尽闻"。在黄泽看来,历史上诸儒之所以不得象学,部分原因就在于他们滞泥于一例。不过,黄泽"不可一例求"之说又难免有其弊,王弼批评汉代象数学"案文责卦,有马无乾,则伪说滋漫,难可纪矣。互体不足,遂及卦变,变又不足,推致五行,一失其原,巧喻弥甚",实际就是针对汉儒多端求象,而无一定例,终致附会穿凿,主观臆断。

其次,"学《易》者先其大而后其小,且知其难之盖有所在而不专在彼焉"。黄泽认为象学不明,很大程度上与诸儒舍大象而取小象有关。自从王弼提出乾马、坤牛之象不能合理解释后,"学者皆深契于王氏之言"。事实上,"雷、风、山、泽、日、月之象大而易见,而马、牛之象小而难知",而"《易》之为象,其说不一"。大凡《易》之寓象,黄泽认为以《序卦》"大而要切",学者当深究于此,而不必"独病于乾马、坤牛之傅会,快心而弃掷"此大象。他分析《序卦》先后之次,以为就此"可见上经是开辟以来经制之象,下经是人道之首,正家以及天下之象;上经是因天地以寓人事,下经是因人事以明天地之道";"上经以象先天,下经以象后天"。可以看出,黄泽将上经当作先天之学,因天道而推人事,将下经当作后天之学,因以事以明天道。其具体阐说六十四卦先后之次,诸卦之象,皆依此立论。

如他解说《需卦》"君子以饮食宴乐"之象,即从乾、坤、屯、蒙的排列次序加以梳理分析,以为乾坤即天地,屯是物始生,蒙是养,而水生物之功最大,雨自天降,然后生万物,诸食物皆自此出,故继蒙之需为饮食之道。朱熹说:"易学不可离却象数,但象数之学亦须见得大概总领,方可渐次寻探。今但如此琐细附合,恐圣人之意,本未必尔,而虚费功夫也。大抵读书须见得有晓不得处,方是长进;又更就此阙其所疑,而反复其余,则庶几得圣人之意,识事理之真,而其不可晓者,不足为病矣。"易学要先明了象数,而于象数只须体悟其大概总领,然后依次探寻,不必计较琐碎细事。

朱熹在具体处理方式上,就是著《易学启蒙》一书,条列"本图书"、"原卦画"、"明蓍策"、"考变占"四项象数学重要内容,以为"《易》中所说象数,圣人所已言者不过如此,今学《易》者但晓得此数条,则于《易》略通大体,而象数亦皆有用,此外纷纷皆不须理会矣"。黄泽强调明易象先其大而后其小,而以《序卦》为总要,可谓得朱熹之活精神,只是不赞同以《启蒙》所列之象数为他所谓的象学而已。从黄泽的解说来看,他主要以《序卦》梳理象学,以上下经融贯先后天之说,而其解说则偏向于义理,与传统的象学颇有差距,故清儒陈澧以为"黄氏谓《序卦》之象大而切,然所说则不过如此,与伊川之明理亦何以异乎"?

最后,"大凡易象皆圣人用意深远,当虚心以求,不可浅躁,仍竢其体会,不可牵合。苟精神之至,必有默相之者"。这是说,易象都蕴含有圣人深远的用意,不能够以一般的认识去看待它,要细加琢磨,反复体会,而不可牵强附会。探求黄泽之意,一是强调象学要向深处求;一是要综合全经,乃至诸经,反复琢磨、融会;当然还有不可言说的冥悟,所以他有"凡象学可以心悟,而不可以言传"之说,这难免有流入心学,乃至禅学之嫌。其《读易吟》诗称"直要浑然方见《易》,断章取义且寻《诗》",明达易象,要用浑然全体的方式去考察、体悟,断章取义之法只适用于研究《诗经》。

事实上,黄泽以明象为本的易学主张,并非要学者对易象都要通达。他历引朱熹有关"取象亦有来历,不是假设譬喻","象如此而理在其中,却不是因欲说道理,而后说象也"等多种说法,强调了象为义理之本源的重要性,认为"汉儒必欲求象之所自来,则泥而不通;王辅嗣只欲明其用而忘象则疏略,而象学遂废"。他所不赞同的是,朱熹"以《说卦》求之,多所不通,故不得已而缺之,或从先儒之说","《易》之取象固必有所自来,而其说已具太卜之官,顾今不可复考,则姑阙之,而直据辞中之象,以求象中之意"等说,而"犹有取于'义苟应健,何必乾乃为马,爻苟合顺,何必坤乃为牛'之语",认为这是朱熹"不得已之辞",主张"后之欲求文王、周公、孔子之旨者,则不可以此而遂怠其稽古探索之志"。

因为"此心本无限量",不能因王弼之说而"自界画,而忘其乾乾不息之诚"。在黄泽看来,"潜心玩索,求而不得者有之,未有不求而得者也"。可以看出,黄泽的明象学主要有三点:一是要坚持以象为义理本原,不能舍象求理;二是要把握易象的大体,不必过于拘泥于细节;三是虽有不得,但要坚持探求,以期终有破解之日,也就是说,易象可明,但绝非一朝一夕能成。清儒陈澧批评说:"说《易》而以明象自任者,莫如黄楚望,其用力劳且久,而牝牛、子母牛犹不能强通,遂以为小而在所后,则与辅嗣不得已而忘象者何以异乎?象不可明,诚哉是言也!"这显然有违黄泽本意,也忽略了黄泽坚持探索、勇于追求的精神。陈澧还批评黄泽的明象方法,以为"若言象,则惟有仍从汉儒之说,而去其烦琐支离诞漫者",而"若真欲明之,则恐终古无斯人也"。若就黄泽之说来看,按照陈氏之法,确实是终古无人能明易象。

(三)复《易》大义之古 (1)

黄泽推极象学不明之说,以为《易》之未明,不仅仅是象学,即便是程颐、朱熹于易学义理"精切粹美",但"《易》之大义未能复古者,亦多有之"。他列出十三条易学义理未能复古的事例,发人深省。而他对其中部分事例的阐释,表达自己独到的见解,又是对这些问题的正面回答,颇见其易学思想。

其一,易之名义未能复古。汉儒以为易有三义,源于《易纬》,而发挥于郑玄。郑玄《易赞》及《易论》根据《易纬·乾凿度》,认为:"'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黄泽认为"今人多只说变易",而于易简、不易之说没有深入探讨。黄泽对此确有探讨。他说:"上经首乾、坤,次以屯、蒙等卦,是从不易处说起,及终于坎、离,亦是不易;下经首咸、恒是从变易处说起,至既、未济亦是变易。变易之中有不易者在,不易之中有变易者在。"黄泽以上经因天地以寓人事,下经因人事以明天地之道,以天道主变,人道主常,于是将《易》天地、人事之道的变与常融会一起,而与他讲《春秋》有经有权相通相融。至于易简之义,黄泽于重卦、卦变等说多有涉及。

其二,重卦之义未能复古。邵雍以"加一倍法"阐释了六十四卦的生成问题,从而构建起系统的先天之学。朱熹以其自然而无人工修饰,大加赞叹。但由太极而两仪,而四象,而八卦,有据可寻,而由八而十六,由十六而三十二,由三十二而六十四,并没有易学依据。不但如此,邵雍之说又割裂了传统的重卦之说。黄泽以为"重卦之义,未有说以相通",正中其弊。即便今日,于重卦说仍不能说已明其究竟。黄泽对于重卦的解说,是与占法联系在一起来解释的。他认为伏羲始画八卦,其时事简,不容尚烦,故用八卦定吉凶。其后稍欲求详,于是始用重卦,谓之为贞悔,即以三画不足,更用三画,八卦相重而成六十四卦。贞言正法,悔言其过。于贞悔重卦仍以为简洁而不足,于是又出现变卦,以本卦为贞,以支卦为悔,而占筮至此为极。黄泽此说以筮占发展演变的内在逻辑而论,颇合情理,不失为重卦之义的合理解说,且与传统之说相协调,足见其思虑之深,而见解高明,足成一说。

其三,逆顺之义未能复古。邵雍作《伏羲八卦方位图》即小圆图,以为"乾南、坤北、离东、坎西、震东北、兑东南、巽西南、艮西北,自震至乾为顺,自巽至坤为逆"。黄泽说此"乃是半逆半顺",与孔子所称"易逆数也"相违,是邵氏说不合古义。

其四,卦之名义不能复古。黄泽认为六十四卦,各卦名之义互不相同,"无相犯者",比如《咸》卦名是取女之义,《渐》卦名是嫁女之义,《恒》卦名是夫妇居室之义,《归妹》卦名是兄嫁其妹之义。但"说者以《归妹》是嫁女",如此则"与《咸》取女之义初无分别","甚者则以为少女嫁长男",更与卦名义本无相犯相违背。尽管黄泽未明言说者为顺,但其十三事本直接针对程颐、朱熹立说。朱熹《周易本义》于《归妹》卦辞解释称"妇人谓嫁曰归","兑以少女而从震之长男",则朱熹有是说无疑矣。

其五,卦变之法不能复古。黄泽认为伏羲时占法简易,直接以"八卦定吉凶",及文王、周公制为六十四卦,变为三百八十四爻,已足够复杂了。但朱熹《易学启蒙》"以一卦可变为六十四卦,则失之于繁,非简易之道"。虽然汉儒已有此例,但并不符合文王、周公之意。此又从《易》名义之简易义立论。虽然黄泽有此说,但他以《左传》、《国语》为据,以为"贞悔之后,又有变卦,则以本卦为贞,支卦为悔,占筮至此极矣",则与朱熹之说并无异致。事实上,黄泽"于卦变之法,求之四十余年,无所不用其思,而犹未敢确然独有所主",并没有得出个合理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