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地方文化研究辑刊(第五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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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黄泽易学探微 (3)

黄泽辨析六经难易,而议其治经之方。他说:"凡诸经最难通者,《周易》象学,《春秋》书法,二礼祭祀大典,三者其难实均。以精微隐赜言之,则《易》难于《春秋》,《春秋》难于《礼》;以历代事体言之,则《礼》难于《春秋》,《春秋》难于《易》。然皆圣人精神心术所寓,所以三者之中,但通其一,则余二者可以触机而悟也。"诸经有相互融通之处,通其一经,即可触机而悟其余诸经,可见黄泽将诸经看作是一个完整的有内在思想联系的整体。

黄泽认为从哲学思想的角度看,《易》难于《春秋》,而从历代事体看,《春秋》难于《易》。若从历代传注疏解来看,黄泽认为《春秋》还是要比《易》难一些。他说:"《春秋》自《三传》已错。去古近者尚如此,况去古远者乎?大抵《春秋》由先儒各执所见乱说,故最难识本意。......故《春秋》为最难,而《易》次之。非《易》果易学也,吉凶消长、进退存亡有一定之理,大意可得而推设,令不能精微,其所失未远。若《春秋》则事理差讹,谋王断国者遂从而舛错,为害不小。如《春秋》复九世之雠,圣人曷尝有此意?而汉武帝执此一语,遂开西北边祸。及平民殚财丧师,流血千里,然则《春秋》果可易言哉?"就历代经学角度考察,之所以说《春秋》难于《易》,原因在于《易》之义理可以推求,虽不精微,而无大的偏差,不甚害于世教,而《春秋》事关伦理纲常,一有偏差,纲常紊乱,危害社会甚大。黄泽此说当然很有道理,但就整个国家社会来看,一旦统治思想、指导方针出了问题,或许危害更不小。虽然易学在历史上未必达到这样的高度,但无论是董仲舒的天人观、还是程、朱、陆、王的心性说,都与《易》有密切关系,亦未必不能作如是观。

黄泽不仅认为治经学当融会贯通诸经,而且还强调注疏及史志、百家学的重要性,从而将经学看作是一个包罗万象的社会学。他说:"诸经如《诗》、《书》大意亦可见,其古注及近注不可偏废。《周礼》关系古今时俗,若不识古今之变,则此经实不易学。泽虽先从事于《易》、《春秋》,然所得实自《周礼》始。凡近世疑《周礼》处,必竭尽其愚以发明之。既用其诚,是以神明亦若有默相之者,其后稍悟于《易》、《春秋》,盖以《周礼》为之先也。"黄泽还反复强调说自己"因《春秋》而悟《易》","泽说《周易》所以较易者,盖是先于《春秋》已用过精神心术,所以触机易悟"。黄泽于《易》、《春秋》用功尤深,而其所得悟此二经,乃从《周礼》先入之故,至其易学,又源于《春秋》之悟。这样的治学经历,悟经先后,的确发人深思。

黄泽认为《易》与《春秋》都应当从注疏入手,然后换却精神心术,深思力索,自然会有所领悟,既不可离却注疏,又不可拘泥于注疏,只有以注疏为本,重加独立思想才会在注疏中领悟机栝。他说:"凡说《周易》、《春秋》,既看传注了,须要换却精神心术,方可若有所得,自然触机而悟。其机栝亦初不离经传中,但人自不见尔。正如《周易先天图》,在康节(邵雍)看自然生出许多道理,在他人看只是见得伏羲布置亭当而已。故凡读书为最难,世人只是通其训诂文义,于妙处实无所契。泽于《周易》、《春秋》是苦思之功,思虑既极,而鬼神通之,非妄言也。"邵雍能从一幅《先天图》看出先天易学,这对于黄泽是个莫大的鼓励,所以他以苦思而求《周易》、《春秋》之旨。

黄泽还对诸经的性质作了综合性的考察,其结论则颇似今文经学家说。他说:"《易》与《春秋》皆夫子作,然二经事体又自不同。《易》则文王、周公已有全书,《春秋》却是古所未有。二帝传授精一执中心法,百圣所同,唯《春秋》一经乃是夫子所独。盖夫子之精微缊奥皆具于《易》,而所以立教则在《诗》、《书》、《礼》、《乐》,其拨乱反正,制事之权皆在《春秋》。二帝三王皆有事功,夫子之事功则在《春秋》也。故曰'吾志在《春秋》',岂不信乎?删《诗》《书》、正《礼》《乐》、系《易》是述,唯《春秋》可以言作。"将《诗》、《书》、《礼》、《乐》作为孔子立教之本,归为一类,而将《易》、《春秋》又归为一类,一则为哲学思想,一则为制事之权,经过这样的分析,黄泽自然能把握六经研究的轻重缓急及其先后次第。他重点研究《易》、《春秋》二经,而先《周礼》,次《春秋》,后《易》的研究之序也均依据于此。

宋儒最重《易》、《春秋》二经,对二者的关系已作过广泛的论述。李石认为:"《易》者,《春秋》之天;《春秋》者,《易》之人。天人合统而皇极立矣。......以《易》而读《春秋》,则严而理;以《春秋》而读《易》,则洁而通。""《易》治天道,《春秋》治人事。"李杞以为"《易》示其理,《春秋》纪其事"。徐氏《易传灯》更以《易》、《春秋》"皆圣人言人事之书也。《春秋》言人事于已然,而有褒贬诛赏之旨;《易》言人事于未然,而有吉凶悔吝之文。其体虽异,其为世教同也"。朱熹则继承传统之说,以为"《易》以形而上者,说出在那形而下者上;《春秋》以形而下者,说上那形而上者去"。朱熹再传弟子阳枋,又以为"《易》与《春秋》相为体用,《易》便是《春秋》之体,《春秋》便是《易》之用。明得《易》则晓得《春秋》,明得《春秋》则《易》在其中矣"。黄泽对《易》、《春秋》二经的认识,较宋儒而言,不单有继承,更有深刻全面的发挥,且多补其不足。不仅如此,他将六经作综合性的考察,对诸经性质、相互关系、内在联系、治经方法都有宏观系统而融通式的认识,这对于我们研究易学无疑有启发意义。

(二)《易》以明象为本

黄泽明确主张"学《易》者当明象,此确然不易之论"。究其原因,黄泽一方面以先验式的话作为回答,以为"世之学《易》者皆知《易》当明象"。另一方面,黄泽又从学理上加以深刻的阐释。他就《易》之存在状态而论,卦形即象,因象而有数,研究易学,只能专事于此,说"其形有分,隶于卦者,自古通谓之象,有象则有数,故说《易》者只专从事于象数焉";又从《易》之生成而论,"以为《易》起于数,因数设卦,因卦立象,因象起意,因意生辞",并据孔子"易者象也,立象以尽意","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得出"圣人言《易》之为教如此,《易》不可废象明矣"。

易学发展至元代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黄泽提出明象,还在于历代诸儒不明象学。他考察历史,以为"象数之废,自周末至今千有七百年",大体上分成了两汉、魏晋隋唐、宋代三个阶段。其中"自汉诸儒至虞翻,是欲明象",但其时"去圣已远,象学不易明",于是汉儒"流于烦琐,或涉支离诞漫",故未能明象;魏晋隋唐,王弼因学者厌弃汉儒烦琐之学,而阐发得意忘象之论,尽弃诸儒之说,"学者宗其说,与象相忘";两宋时,程颐"主于理",朱熹"主于占",而"象数稍远"。

总之,"自汉魏诸儒以至近代邵康节(雍)、程先生(颐)、张横渠(载)、朱晦庵(熹),各以所见发明",虽"义理之说,最为详备,惟象学则犹未复古";"于所谓象学,自虞周至两汉,汉至今,寥寥千七百年,诸儒非不精思力索,而竟未有得其仿佛者,故象学遂废,而说《易》者率皆蹇浅支离牵合"。黄泽虽然没有全盘否定前儒对象学的贡献,但他认为易象,"其间固有易知者,亦有虽难知而先儒所说已暗合,但大体既未能明,则虽总谓之未能复古,亦非过也";"《易》象学迷失一千有七百余年,汉儒及近代诸儒所说颇细碎,虽不可废,然于大体未明,终无益也"。黄泽的易学论著,大多也针对易学史上诸儒不明象学立论,如《忘象辨》之作,乃"由象学失传,汉儒区区,掇拾凡陋,不足以得圣人之意,而王辅嗣(弼)忘象之说兴,至邢和叔(恕)则遂欲忘卦弃画,虽以近代巨儒继作,理学大明,而莫能夺也";《象略》之作,乃"李鼎祚缀辑于王氏(弼)弃掷(玄)之余,朱子发(震)后出而加密,丁易东继之而愈详,圣人立象之妙终不可见"。黄泽综合考察历代易说,以为"诸儒明象,僻而迂,王氏忘象,决而野",汉儒"亦各自以所见求象,而非文王、周公之本意"。

黄泽主张明象,还在于他将象学作为衡量诸儒之说的准则。他说:"所贵于象学者,可以辩诸家之得失。凡纷纭杂错之论,至明象而后定。象学不明,则如制器无尺度,作乐无律吕,舟车无指南,自然差错。"他举例批评朱熹解《损》上九"得臣无家"为"惠而不费",认为其说"若以象求",则相去"太远"。

黄泽从象学与义理的关系角度,对明象之说作阐释。首先,黄泽认为象学是义理的先决条件,是窥见圣人之道的必由之路。他说:"盖《周易》所失者象学。象学不传,则无以窥见圣人精神心术之妙,而《易》之所谓不测之神者,不可得见。"其次,黄泽认为象学又是义理之根基,不本诸象,则所谓的义理乃自由发挥,与《易》无关,"若舍象而求,则人自为易,不期于异而自异"。不过,黄泽并不以易象为最终归趣,他仍讲求识《易》之大意,主张"象学既明,则因象以得意,因意以得辞",而"所谓得大意者,如玩《易》必须晓卦象、爻象,使之透彻。及识其变处,则《易》之辞自然易晓矣"。他著《十翼举要》,也就是主张"以明象为先,以因孔子之言,上求文王、周公之意为主,而其机栝则尽在《十翼》"。他所主张的《易》"崇阳兮抑阴,福善兮祸滛"之理,实则同于朱熹之说。朱熹称:"象数乃作《易》根本。""读《易》亦佳,但经书难读,而此书为尤难。

盖未开卷时已有一重象数大概工夫,开卷之后,经文本意又多被先儒硬说杀了,令人看得意思局促,不见本来开物成务活法。""程先生说《易》'得其理,则象数在其中',固是如此。然泝流以观,却须先见象数的当下落,方说得理不走作。不然,事无实证,则虚理易差也。"黄泽以象学为义理之基础与先决条件,明显继承了朱熹之说,而又将其强化,强调明象为先,而将明义理放在了次要的位置上。不过,黄泽认为《易》虽难学,但"吉凶消长,进退存亡,有一定之理,大意可得而推设,令不能精微,其所失未远"。"象学久已失传,故《易》尤难焉。然自辅嗣以来,玩其辞,解其义,所失亦未远"。《周易》大旨虽失传,"然《周易》于教义虽未甚明,亦未甚失",也就是说,虽因象学不传,不能窥见圣人精神心术之妙,《易》之不测之神,但"于世教未甚害也"。黄泽以为通象学能得《易》之精微,不通象学也能明其大义,而所失不远,这虽肯定了传统易学的成就,但却淡化了他所强调的明象的重要性,而更倾向于讲求义理。黄泽这一主张,表明朱熹而后,象数、义理合流,彼此融会,难于取舍的历史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