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论讲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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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毛诗序》中的文学思想 (4) (2)

这"六义"的顺序为什么是风、赋、比、兴、雅、颂?为什么是风排在第一,不是其他排在第一?大家熟知"风雅颂赋比兴"的常识,但是为什么在《毛诗序》和《周礼》中就不是大家熟知的这个顺序?关于这个原因,孔颖达作了解释:"诗之四始,以风为先;风之所用,以赋、比、兴为之辞,故于风之下即次赋、比、兴,然后次以雅、颂;雅、颂亦以赋、比、兴为之,既见赋、比、兴于风之下,明雅颂亦同之。"他认为风是王化之本,四始之首,所以要排在第一。风要用哪些手法来完成自己呢?当然就是赋、比、兴这些手法了。

为什么"风"下面接着是赋、比、兴,就是这个原因,最后是雅和颂,雅、颂和前面的风一样要运用赋、比、兴,故次之赋、比、兴后而已。那么赋、比、兴这三者为什么又是这样排的呢?为什么赋又排到三者中的第一?在孔颖达看来,"赋"是直辞也,直言政教善恶,不相避讳,而"言事之道,直陈为正",所以就以直陈作为最先的选择,把"赋"排在三者最前面,"故《诗经》多赋在比、兴之先"。那么,比和兴,为什么又是"比"在前,"兴"在后呢?孔颖达说"比显而兴隐,当先显后隐,故比居兴先也",就是说,"比"与"兴"虽然"同是附托外物",但是"比"的手法要显一点,"兴"的手法更加隐晦,所以要把"比"排在"兴"的前面。

(三)六义的分类

六义怎么来分类?常见的是"三体三用"说,也就是说,风、雅、颂为诗之体裁,赋、比、兴为诗之所用。孔颖达说:"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耳。大小不同,而得并为六义者,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称为义,非别有篇卷也。"这个说法最流行。除了"三体三用"之外,还有"六体"说、"六用"说,我认为"三体三用"要站得住脚一点。

(四)风、雅、颂的含义

风、雅、颂三者在《毛诗序》里面就有解释。其解释"风"说:"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这段话中的"本"是"本心"的意思。孔颖达解释这段话的具体意思说:"一国之政事善恶,皆系于一人之本意,如此而作诗者,谓之风。"其中的"一人"指的是"作诗之人",一国的事情完全反映在作诗这个人的心上就是所谓"风"了。故孔颖达说:"其作诗者,道己一人之心耳,要所言一人之心,乃是一国之心。"正因为如此,所以他说:"诗人览一国之意,以为己心,故一国之事系此一人,使言之也。但所言者,直是诸侯之政,行风化于一国,故谓之风,以其狭故也。"孔颖达对"风"的解释是符合历史的,今人也基本上采用这个说法。雅,在《毛诗序》里面的解释是"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雅与风相比较而言,"风"是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雅是以天下为背景的。那么,这个"雅"具体而言是什么意思呢?孔颖达说:"诗人总天下之心,四方风俗,以为己意,而咏歌王政,故作诗道说天下之事,发见四方之风。

所言者,乃是天子之政,施齐正于天下,故谓之雅,以其广故也。"雅不是关于某一个诸侯国的政治,而是关于天下的政治,但雅又有大小之分,故有小雅、大雅。孔颖达以为"小雅所陈,有饮食宾客,赏劳群臣,燕赐以怀诸侯,征伐以强中国,乐得贤者,养育人材,于天子之政,皆小事也"。而大雅则不同,孔颖达说:"大雅所陈,受命作周,代殷继伐,苛先王之福禄,尊祖考以配天,醉酒饱德,能官用士,泽被昆虫,仁及草木,于天子之政,皆大事也。"至于孔颖达解释得是否正确可以作进一步研究,但也可供大家参考。总之,"风"为作诗者以己心代一国之心,"雅"为以一人之心代天下之心,所以"风"是写一国之政、一国之风俗,而"雅"是写天下四方之政、天下四方之风俗。所谓的"颂",《毛诗序》中说:"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那么,"颂"具体是什么意思呢?"颂者,容也",形状容貌也,具体指"祭祀之状",以有歌舞容状的祭祀把成功告于神明,所以"颂"实际上就是祭祀之歌。孔颖达说这里的"颂"是特指《周颂》,他以为"商、鲁之颂则异于是矣",具体情况有待继续探讨。

(五)赋、比、兴的含义

赋、比、兴在《毛诗序》中并没有解释,但在《周礼·春官·大师》郑玄作的注里面有解释。赋、比、兴三者,赋比较好理解,无争议,比和兴则争议较大。郑玄在注《周礼·春官·大师》中的"六诗"时说,"赋"的含义是"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关键是郑玄解释"比"和"兴"就有很多争议,郑玄说:"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我们可以看得出来,郑玄解释赋、比、兴的时候,是用"美刺"来解释的。赋是政教善恶共铺陈,故美刺并用;"比"则用于刺;"兴"则用于美,这样一来,美刺就和比兴关联在一起了,形成了美刺说与比兴说两说合在一起这么一个态势,这正是后世争议的地方。"比"是不是非要用于"刺"呢?"兴"是不是非要用于"美"呢?首先就有这个争议。唐代孔颖达在《毛诗正义》中就说"其实美刺俱有比、兴者也",对郑玄机械的一一对应的关系很不以为然。在孔颖达看来,"比"既可以用于刺,也可以用于美,"兴"亦然。"比"并不专属于"刺","兴"也不专属于"美",美刺均可以采用比兴。

《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中《毛诗序》的注释解释"比"的含义为"比者,比方于物也"。这个一卷本选本把"比者,比方于物也"的解释归为郑玄的,这是错误的。大家去看十三经注疏就可以看出,这只是郑玄注引用郑众的解释而已,其中有"郑司农云",这里的郑司农就是郑众,孔颖达以郑众为"先郑",郑玄为"后郑",这在《礼记正义》关于"六诗"这段注疏中可以明确看见这个区分。所以,大家使用教材也要小心,不要以为使用很久的教材就没有错误,其实大家可以从这个一卷本的《毛诗序》的注释反推注释是错误的。注释引了郑玄关于"兴"的解释"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既然郑玄以"美"解"兴",由此可推郑玄理当以"刺"解"比",从而推出,注释中的"比者,比方于物也"一定不是郑玄的解释。但是四卷本的《中国历代文论选》在"比"上的注释又是正确的,不知道为什么把四卷本缩成一卷本的时候就把这个解释弄错了,而且这个教材已经使用几十年了,这个错误却一直没有改正过来。

郑众不仅注"比"为"比者,比方于物也",也注"兴"为"兴者,托事于物"。郑众的这一解释当然就没有与美刺关联来解释比兴,而是纯艺术学的解释。郑众这个解释,今人大多认为才是比兴的本义。大家去读叶朗教授的《中国美学史大纲》,就可以发现叶朗教授就认为郑众的解释才是对的,这种纯艺术学的解释当然也延续到魏晋南北朝了,例如钟嵘解释赋比兴就是这个方向。但是也要注意,郑玄的解释方向也流传了下来,魏晋南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比兴》篇里面解释比兴就是按照郑玄的方向在发挥。

这就涉及对"比兴"的两种解释方向了,一种解释就是纯艺术学的解释方向,另一种解释就是艺术学和社会学相结合的解释方向,但近现代学界基本上是一边倒地认为郑众的这种纯艺术的解释方式才是对的。现在的问题是,谁的解释方式才更符合比兴的本义呢?我的选择是郑玄的解释方式。我以为这样解释才更符合儒家本来的传统。儒家讲究兼尽,任何一个重要的论题在儒家那里实际上都有艺术学与社会学两个方面的内容,儒家的传统是兼尽艺术学与社会学两个方面而不走一端,两面都要兼顾,这也就是我为什么更加认同郑玄的解释的原因。儒家并不是个纯艺术学的流派,我在讲孔子对诗的观点的时候就已经讲过,孔子的每一个命题,从纯艺术学讲起则结束时一定是回到社会学的内容;如果从社会学的内容讲起,那么他一定会以艺术学的方式来结束。儒家和其他家不一样,兼尽两端、持守中道是它稳固的传统,故而艺术学和社会学的内容必须同时兼尽,只有这样才更符合儒家本身的特点。但郑玄的解释有个问题,就是他非要把比和刺对应,兴和美对应。这确实需要修正,不需要这样一一对应的。

而对赋比兴,朱熹也有自己的解释。他的解释都比较简短。"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诗经·葛覃》朱熹集传)"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诗经·螽斯》朱熹集传)"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诗经·关雎》朱熹集传)朱熹这种解释实际上还是一种纯艺术学的解释方式。除此之外,宋代的李仲蒙的解释也值得重视。他说:"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物尽者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者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后世认为如果是按纯艺术学的角度来解释的话,这个解释是最好的,"比"是情在前物在后,"兴"是物在前情在后。李仲蒙这段话被胡寅《斐然集》里面《与李叔易书》一文转引而留存于世,钱钟书先生对李仲蒙的这个解释非常赞赏,认为"颇具胜义"。

六义里比较好解释的是风、雅、颂和赋,最不好解释的是比和兴。而比和兴的解释在汉代就已经呈现出两种解释方向,一种是纯艺术学的解释方式,以郑众为代表;一种就是社会学和艺术学相结合的解释方式,以郑玄为代表。这样两种解释方式,大家会采用哪一种?我认为这是大家的自由,只要言之成理就行。但是我个人认为,美刺比兴合解更符合儒家的真义,这也是唐代士人最爱"美刺比兴"或者"比兴美刺"连用的原因。美刺是社会功能,比兴是所用的方法,不把二者分开而连用,既是汉儒的主要传统,也是陈子昂、杜甫、元稹、白居易等唐人的传统。"比兴"不是为比而比,为兴而兴,比兴的目的要么为了"美",要么为了"刺",所以,比兴美刺合用在一起反而能够更加体现儒家诗学的特色,也能够在后世找到坚强的证据。郑众以及后世纯艺术学的解释方式实际上只解决了这个命题的一半。

汉代经学关于诗的思考主要集中在《毛诗》大小序里面,所以我们也就以《毛诗序》作为经学内部对文学的思考的代表。《毛诗》是古文经学。在汉代除了古文经学还有今文经学,但今文经学的三家诗基本上亡佚,我们不能随便乱谈。但可以略说的是,今文经学思考的重心更多的在政治学上面,即使谈诗也是这样。例如董仲舒的主要言说方向就不在说诗,而在研究春秋公羊学去谈政治,但他偶尔有关于诗的论说,如"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诗无达诂"只是今文学家的看法,"无达诂"才有更大的解释发挥空间,才会有更多的微言大义。而古文学家刚好就要追求达诂,古文学家希冀凭借文字、音韵、训诂等考证方法,去追求一个"达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