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学第四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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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为胡适发疯至死的女子 (2)

朱毅农这封信中提到的这位"树人",就是她的丈夫饶毓泰(字树人)。据说饶是胡适在中国公学的学生。他们结婚时,胡适夫妇曾双双作为证婚人出席。笔者查阅《民国人物大辞典》,知道饶毓泰是一位卓有成就的物理学家,曾留学美国,又在德国从事天文物理研究。归国后在南开大学、北京大学、西南联大任教。1948年4月当选为中央研究院院士。建国后曾任第二、三届全国政协委员,中科院学部委员。1968年去世,终年77岁。著作有《关于汞气中低电压弧及其与荧光关系的研究》、《对称型多原子的线性斯塔克效应初探》、《丁二烯光谱中的吸收带》等。又据其他资料得知,饶毓泰1919年留学美国时,曾与朱经农同住,在朱宅读到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十分佩服。他在致胡适信中称赞说:"时人著书多无精密之思,即稍能用思,又无胆量说出来,其能用思而兼有胆量者,尚有足下。"1933年胡适聘饶毓泰为北京大学物理系主任,1946年8月又聘饶为北大理学院院长,可见胡适对饶的学识也十分赏识,并未因朱毅农之死而影响双方的友谊。

毅农与饶毓泰的结合,是她二哥牵的线。这有朱经农1925年2月5日致胡适信为证。

适之兄:

树人与舍妹订婚,我极赞成。他们两人相识,本由我介绍,我始终望这件好事成功。不过这事的成功要出于自然,不可丝毫勉强。我对于天津那个女子,至今有点放心不下。我对毅农和家兄都未将这件事说穿。不过我怕这女子未必能放下树人兄,又恐树人对她仍有留恋。如果事出勉强,恐怕树人将来追悔,可否请你向树人问个明白。万万不要勉强迁就吾家。我望树人和我家生亲戚关系,不过总要出于自然才好。望你和我农接洽一下。

拜托拜托

经农

一四、二、五

由此信可知,饶毓泰婚前曾与天津一位女子有过恋情。双方是否藕断丝连说不清楚。这个情况只有饶本人和朱经农、胡适清楚,而对毅农的长兄我农和她本人则没有说出实情。跟经农的态度截然相反,我农对毅农的这桩婚事毫不看好,甚至可以说是持反对态度。我农在致胡适的一封信说:"你晓得,我的家庭困苦,已够受的了。但是我这个顽固的脑子还挺得过去,小妹(按:即毅农)是不行的。现在我知道,她如和饶结婚,家庭之间,决不能美满。我不愿让她再受这个苦......不过小妹是个好面子的人,不愿使人说她三心两意,她就决定宁可牺牲幸福。这是她的拙憨老实之处,但是我不能让她受这种苦。我和经农,虽所受不同,已受够了。树人这个人,甚不会体谅人,只会责备人的,且傲慢自夸,不通世故人情,愚而好自用,万万不能使小妹快活,是不但我早就看出,就是小妹自己也知道......我觉得他根本尚不知爱不是爱,因为她这是第一次交友。

如果是真爱,不是这个样子。并且饶始终未有真实的爱表出来。除了勾心斗角,来使小妹着急发气,一切不如意外,对于一切事务,完全不负责,而对于我主张的明年结婚一层,他都不肯自己出面和我说,偏要用手段逼迫小妹向我说。这种中国官僚性的行为,我实在看不入眼......小妹如定要和她结婚,是她的自由,我决不干涉。但是我必须必消极的完全不过问,等到他们不相容的时候,我再出来接小妹回家。......小妹自从和饶树人相识以来,不知道加了多少的痛苦,订婚后痛苦可加,将来如果不幸结婚,那她就落在网中了。"写此信三天之后,朱我农又给胡适写了一封信,提到经过胡适劝阻,他没有寄出斥责饶毓泰的信,但他进一步预言了饶和毅农结合必然酿成悲剧:"因为小妹略有神经病,如果长此下去,树人时时气她,玩她,必定要成疯癫而后止的。这不是我过虑之谈,也不是我的乱断。"日后事态的发展,证实了我农的预言的确不是杞人忧天。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自然不能把朱我农对他妹夫的看法当做对饶毓泰的客观评价。但从中可以概括出毅农发生家庭悲剧以致发疯致死的三个原因:一、毅农婚前体格并不见佳,且有精神障碍,时而抑郁,时而狂躁。二、毅农跟饶毓泰结合的感情基础并不牢固,而且饶婚前另有所恋。他们的结合,看来是经过友人或他人的撮合,并屈于舆论的压力。三、胡适始终是朱毅农内心世界里的一道阳光。有了这束阳光她就可以奇花绽放,失去这束阳光就会变成冰川世界。

从现存朱毅农致胡适的25封书信来看,婚后的毅农对胡适仍充满了深情:胡适是她的老师,兄长,又是可以坦诚内心隐秘的朋友,而对于丈夫则略有微词,流露出双方感情的冷淡。最早的一封写于1925年2月5日,内容是请胡适调解她跟二哥的矛盾。3月20日的信为病中书,当时毅农刚能坐起,"心口仍旧有些微痛,写字手仍发颤"。7月25日的信谈到两个星期前曾把自己给丈夫的两封信和丈夫给她的一封信都转寄给胡适看--"我那时神经多么错乱,什么话都告诉你,你们不笑我么?"可见她对胡适能吐肺腑之言,已无隐私。

9月10日的信是写给胡适夫妇,当时饶毓泰到南开大学教书,已在天津安家,特意留了一间小客房,欢迎胡适夫妇到他们风景优美的新家来读书。她当然知道胡夫人江冬秀基本上不识字,绝无"读书"的雅好;她又在信中特别申明,她的客房太小,"一次只可容一位客",那么在胡适夫妇当中,她到底盼望谁来就不言而喻了。1926年5月21日的信,说她跟丈夫身体都不很好,每天各忙各的事情。1926年7月胡适去英国参加中英庚款委员会全体会议,临行前给毅农写信并寄英文小说集,供她创作小说借鉴。毅农万分感动,在6月9日信中称胡适是一位"循循善诱的先生"。1929年2月1日的信,说她"近来精神还是不十分强健",丈夫"久无信来,殊令人不解"。充分暴露了两人之间的感情危机。后来毅农的长兄把她接回家,住进一处专为她租的"疯人院",表明她已走进了情感的穷途末路了。

以史解诗文--胡适研究新路径

笔者梳理胡适与朱毅农交往的史料,着眼点当然不是为了增添一点文坛八卦,聊供读者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是因为这不仅是胡适生平传记中不应抹去的内容,有助于呈现胡适血肉丰满的的形象,而且对于重新阐述胡适的相关诗文也是不可或缺的。比如胡适在《四十自述﹒自序》中提到:"前几年,我的一位女朋友忽然发愤写了一部六千字的自转,我读了很感动,认为是中国妇女的自传的破天荒的写实创作。但不幸她在一种精神病态中把这部稿件全烧了。当初她每写成一篇寄给我看时,我因为尊重她的意愿,不替她留一个副本,至今引为憾事。"美籍华裔学者夏志清在《小论陈衡哲》一文中,曾推测这位"焚毁断痴情"的人是胡适女友陈衡哲。

我在《胡适与陈衡哲》一文中也沿袭这一说法。现在看来纯属臆断。这里所说的"一位女朋友"就是朱毅农。她焚毁的这部书稿叫《去影》。她创作的目的不过是描写中国新旧过度时代男女交际的状况,因为素材完全是取自自己的经历,所有胡适视为"自传"。饶毓泰根本不看这部书稿,但胡适却看得很认真,且给予好评。毅农因此颇为得意,她说,"胡适的恭维话,不过是和我以前的一位国文老师给我的'雷霆敏锐,冰雪聪明'的批语,同样的用意。"她在信中问胡适:"凡是对于神经质的学生,普通教授法大概如此。哈哈!我猜对了吧?"此时,毅农已有作品在《南开周刊》发表。不久,毅农又为《去影》这个书名而懊恼,因为书名容易引起读者对她和她家庭产生联想,"可是已经改不得了"。

《去影》完成后,朱毅农松了口气,但又有诸多顾虑,发誓今后再写小说要做到四点:一、不写自己的事。二、不写关于爱情的材料。三、不多写。四、得好好写。因为《去影》谈及朱毅农的诸多隐私,所有她再三拜托胡适不能跟任何人说。以上情况见诸朱毅农给胡适的最后一封信,日期不详,信纸右侧写了"付火"二字,就是要胡适阅读焚毁。"付火"二字的右边还加了两个圈,表示强调。从上可见,了解胡适与朱毅农的这段情缘,不仅有助于正确解读《四十自述?自序》,而且可以进一步了解到,在中国现代自传体作品的创作过程中,胡适与朱毅农是相互促进的。

了解胡适与朱毅农的这段情缘,对于重新阐释胡适的诗作也很有裨益。除了本文开头援引的那首《三年不见他》之外,至少还有一首《杜鹃》。

1928年4月4日,胡适跟友人和长子祖望从上海出发游庐山,返沪后写了一篇《庐山游记》。文中有一首七言绝句,写的是从海会寺到白鹿洞途中观赏的花草树木:

长松鼓吹寻常事,

最喜山花满眼开。

嫩紫鲜红都可爱,

此行应为杜鹃来。

后来这首诗分别以《杜鹃》和《游白鹿洞》为题,收入《胡适诗存》、《胡适手稿》和《胡适选集》。《庐山题记》是一篇以考据而不是以文采取胜的作品,但其中偏偏加入了这首绝句,令人深思。

在这首绝句的众多读者中,只有朱毅农读出了弦外之音。1928年5月10日,《庐山游记》,胡适连同由新月书店出版的《白话文学史》一起寄给了朱毅农。毅农回信说:"我看了你的《庐山游记》,觉得非常有趣。其实我也会考证这玩意儿。比方你那首绝句,就有考证的必要。你看我下面的考证如何?中华民国的胡适,是提倡白话诗的人,为什么在民国十七年又忽然作绝句呢?难道他是复古吗?不,同时他有一学生做了一本小说名□□(按:指《去影》),里面有段讲到做绝句,做的太死了,所有他特意做一首给她看。还有,他这首诗不是说花的,是说一件事的。(可以细看篇末的几句话。再把他弟子的信一对):第一句是说一个人类的言语;第二句是说一个人类用功做工作;第三句是说工作的结束;第四句是他为了保全一个工作出游。他的目的,要看血汗的作品,不要看假的作品。你说这样可以说是考证吗?我的方法对吗?......"

由于我们未能读到朱毅农《去影》一书的原稿,又未看到她提到的胡适那封信,因此不能断定她的理解是否绝对正确,但至少她提供了一种阐释方式。自古以来"诗无达诂"。比如鲁迅散文诗《蜡叶》,一般人都作写景状物之文来欣赏,只有许广平道破了她规劝鲁迅戒烟戒酒,以免变成"病叶"的隐秘。

爱情与文学从来就结下了不解的姻缘。恋爱的方式虽然各有不同,有的侧重于躯体,有的侧重于精神,因人而异,因时代而异;但无论如何,都是作家记忆空间中最为刻骨铭心的那一部分。创作则是将这种平面性的"个人情感体验"转换为立体面的富有想象空间的"人性的感情"的过程。因此,能够包容从情爱角度研究文学现象的社会是合理的社会,能够正确理解爱情,而不至把情爱等同于肉欲的时代,是人性健康发展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