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学第三辑
1056600000055

第55章 在爱中涅槃 (2)

六载分别,一夕团聚,这首诗真切的表现了这令人高兴又辛酸的相聚一幕。这个从"感情的沙漠"来的旅人,饥渴、劳累、困顿,他说:"一捧水就可以解救我的口渴,/一口酒就使我醉了,/一点温暖就使我全身灼热,/那么,我能有力量承担如此的好意和温情么?"而他的妻子,像所有坚贞的女性,像一切在痛苦中耐心等待的妻子一样,仍然那样娴淑,那样热情忠诚,那样善良可爱。所以当离别六年后终于回到温暖的家,当妻子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时,他不禁"全身颤栗","忍不住啜泣",而又感到"巨大的幸福",就是这爱给了他绝处逢生的力量、勇气和信心。诗人的生命因爱的光照而获得了光彩,诗人的灵魂因爱的滋润而获得了新的生机,爱是净化灵魂的炼狱,是在逆境中奋力远航的风帆。诗行虽短,但感情浓烈;现实虽残酷,但爱的真切。

而《是谁呢?》这首诗写于曾卓突遭厄运之初的1956年,那正是一个人人自危、夫妻反目、亲朋相残的荒诞年代,因此他在诗中呼唤人间真情,歌颂相濡以沫的夫妻之爱:

愿用洁净的泉水为我沐浴的

是谁呢?

愿用带露的草叶医治我的伤痛的

是谁呢?

在狂风暴雨的鞭打中,仍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愿和我一同在泥泞中跋涉的

是谁呢?

在这首诗中,诗人连发了五个疑问"是谁呢",虽然诗中没有直接应答,但是诗人心中的答案却在这一连串的追问中变得坚实有力。失去自由的诗人,陷入了极度的悲痛之中,受着痛苦的煎熬和孤独的折磨;是妻子的爱温暖了他冰冷的身体,是妻子的爱使他看到了人间的温情和希望,让他经受住了风雨的考验。于是,诗人怀着真挚、深沉的情感来回报那份来自心底深处的温情,用带血的爱心吟唱:

我一口一口地到处为你衔草

温暖你,用自己的体温和自己的羽毛

......

我愿献出一切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呵,并不贫穷

这一切都是属于我们的:

旷野、草原、丛莽

海洋、天空、阳光......

让我们在小小的巢中栖息

在无垠的天地翱翔

--《我能给你的》(1961年)

诗人唱出的何止是感激,这是相濡以沫、死生契阔的爱情境界。虽然我不能给你一座金屋,但哪怕只拥有一个小巢,我们也是富有的,我们可以在小小的巢中栖息,在无垠的天地中尽情的享受旷野、海洋、天空、阳光......

曾卓对妻子的爱是刻骨铭心的,随时随地都可以引发出对妻子的思念与回忆。下雪了,大自然茫茫一片,这雪似乎落在了诗人心头,使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有着与雪谐音的妻子"薛"(其妻薛如茵),内心有如泉涌:"六年多了,我不知你的消息,/我衷心地为你祝福/而且常常不能自已地想起你:/在那个铭刻着我们感情历程的日子里想起你,/在倾听过我们低语的大树下想起你,/在我们共同唱过的歌中想起你,/在我们共同走过的街上想起你/也在落雪的时候想起你。/你在哪里呢?"雪花洁白空灵,是纯洁感情的象征,这里用洁白的雪花来传达诗人内心对妻子的思念,来传达与妻子团聚的渴望,新颖、形象、生动,似乎诗人的思念也如同雪花一样飘洒到了人间的每一个角落。

在经历多次人生打击之后,诗人多了一份从容,多了一份承担。在《感激》(1971)中,诗人不再有怀疑,不再有猜测,妻子的关切,妻子的无言的爱给了他巨大的精神力量:即使道路坎坷,遍地荆棘,他也能在妻子关切的目光中大步向前;即使在炼狱的烈火中,他也决不呻吟,因为耳边始终响着妻子的一句话:"我愿随你永不超生",哪怕妻子的一句不必兑现的诺言,也能滋润他有时枯萎的勇气。沧海桑田,历经磨难的曾卓更懂得感恩,也更深刻地感受到了"平安"才是人生最大的恩赐和奖赏,于是在《无言的歌》中,他虔诚地祝福妻子:"如果你平安,在此刻就是你最大的幸福了,/如果你平安,在此刻也就是你给我的最好的祝福。"风雨荆棘没有磨去曾卓内心的希望,命运的反复捉弄没有耗尽曾卓心中的温情。一首无言的歌,唱尽了诗人心中所有的期盼和默默的祝福,因为是唱给爱人的歌,所以无须言语:"让我的无言的歌飞去陪伴你的无言的寂寞。/让我的无言的歌帮助你也帮助我生活。"是啊,无论遭遇什么,只要还有爱,就有希望!

在动荡的艰难生涯中,能够真正为人所爱是一种幸福,一种慰藉,一种温暖。有人说:"无论世事在人间挥霍成怎样的残酷,人们永远可以找寻到来自于曾卓灵魂深处不可质疑的坚定--温情。"是啊,依着妻子的坚定的爱,曾卓用他心底的文字,在风雨如晦的岁月里抒写出了一首首真挚的情诗,温暖了一代又一代用心领会生命意义的人们。

三、困境中的坚守:信念之爱

在蒙冤受屈二十余年的动荡日子里,虽然诗人一直处于命运的"漩涡",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但他并没有过多地去抚摸伤痕,仍"在黑暗的现实里歌唱美好的明天",高昂而乐观地拥抱血肉的现实生活。正所谓身在"深谷",心欲"飞翔"。吴奔星的"二观"哲学是:"一是靠乐观构建自我的天堂,二是靠达观摧毁人为的地狱。"这用来形容曾卓也很合适,困境中的二十余年,他不正是用乐观构建自我天堂,靠达观摧毁人为地狱的吗?人活着,需要的正是这种信念。

即便身困狱中,曾卓仍在思考着、探索着,期待着,寻求着,以睿智的头脑,深邃的目光审视时代、生活与人生。他相信自己的问题终究会得到公正的解决,他常说:"理想就是光亮,没有理想,没有希望,人怎么活。"他在《希望》中唱道:"谁说你是虚妄呢,希望?/......你总是与我的呼吸一道呼吸,/与我的心跳一道跳动,/像我的影子一样守候在我的身旁。/我失去了一切,是的,一切,/但你从来没有离开我,/我也从没有失去你呵--/希望!"希望是他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即使身困囹圄,他的眼中看到的仍是雄鹰在太空中展翅翱翔:

呵,在蓝得透明的天空中

有一只鹰在飞翔

它飞得多么高呵

白云紧贴着它的翅膀

......

呵,鹰,蓝天的骑士

你也有你的歌么

更高更高的飞吧,鹰

生命的歌要唱得更响,更响

--《呵,有一只鹰......》(1957年)

那鹰是自由的象征,奋飞的象征,是诗人自己的理想和化身;诗人尽管在现实生活中备受折磨,但他并没有沉沦,仍怀着鹰一样的雄心壮志,迎着狂风暴雨,驮负阳光白云。这就是诗人的坚贞性格,一种不羁不屈的铮铮个性,一个真正战士的人格力量。因此,诗人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他拖着遍体伤痕的身体,艰难的吟唱着《我期待,我寻求》:

而我的心有时干涸得像沙漠,

没有一滴雨露来灌浇。

我将嘴唇咬得出血,挣扎着前进,

为了不被孤独所压倒。

......

我的身体让急雨鞭打,

我的灵魂让烈日曝晒,

在烈火熊熊的熔炉中,

我将取得第二次生命--真正的生命。

诗歌让我们感受到的是悲哀中蕴藏着愤怒,忧郁中潜藏着激情,失望中滚动着希望,苦难中凝聚着力量的倾诉。而本诗的最后一节:"我期待,我寻求....../不要遗弃我呵,/神圣的集体,伟大的事业,/我是你的期待呼唤的浪子,/我是你的寻求战旗的士兵。"则是蒙冤中的知识分子对祖国"虽九死其犹未悔"的信任和渴求。

《凝望》(1957)中,诗人在病床上生动地想起了:星星街、化龙桥、海棠溪、黄桷镇......梦幻般地回忆起了那在流浪、爱情和斗争中渡过的青春,如今,他艰难的支撑起身子,回头凝望,却发现走过来的道路是多么的险恶、崎岖,"也算承受过苦难,担当过风险,/监狱的黑影像猎犬一样追逐着我。......我孤独地躺在乱石、荆棘和自己的血泊中。/太阳用它锋锐的光芒摇撼我,/我慢慢地从昏迷和剧痛中惊醒"。诗人在痛苦的自我解剖之后重新积蓄力量,最后写道:"但是,听呵,在我的内心/青春的歌声仍像当年一样轰鸣。/她烧灼着我的胸口,激情地呼唤我:/勇敢,奋斗,再前进!"诗人百折不挠的执著追求跃然纸上。

1970年,诗人写下了那首被誉为"受难知识分子灵魂活雕塑"的《悬崖边的树》,见证了那个时代虽饱经磨难但依旧傲然屹立的战士形象:

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

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

平原的尽头

临近深谷的悬崖上

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独地站在那里

显得寂寞而又倔强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

不甘跌落深谷,却又被迫濒临深谷;即使悬崖涉险,也要展翅奋飞。这不单单是树的形象,更是人的形象,是临近悬崖而顽强不屈的战士形象,是眷恋乡土、饱经风雨而又有着执著信念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形象。诗人以深情之笔书写远处森林的喧哗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以此来衬托和渲染树对自由、和平和爱的渴望,它像一丝光明划破了笼罩全诗的阴霾,又像一股暖流慢慢融化了诗人心头的坚冰,给读者以温暖和希望。曾经经历的荒诞岁月和咄咄怪事在诗人心灵上留下了太深重的印记,于是诗人便以浓烈的历史感和时代感融于自己的一颗赤子之心,唱出了这首深沉而辛酸的歌。诗是心之歌,《悬崖边的树》表明了诗人曾卓正直而不屈的风骨,凝聚着诗人对人生的思考。

曾卓的诗,即使写伤痛,写屈辱,写苦难,也充满着昂扬向上的精神,读后能给人以信心和力量。他这时期的诗歌,是蓝天高翔的鹰,是悬崖奋飞的树;人在低谷中,心往九天游,那是思想信念的力量,是诗心与诗情的昂奋。人活着,就应该要有这种精神,不管是在风云变幻的潮流中,还是在蹉跎岁月的征程上,都应当有一种追求,一种信念,不屈不折,不媚不俗,以强者的姿态面对人生现实,勇敢地迎接生命中的各种挑战。

如果生活充满了不幸,那么诗歌可以聊以慰藉,让心灵解脱;如果命运让人困惑,那么情感可以在诗的世界里尽情挥霍。毕竟,命运"禁锢"不了思维,无法使情感陨落,浪漫的气质在荒芜的时代依然可以开出生命的花朵。而曾卓就让我们看到了这样的一簇"花朵":读他的诗,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诗意的曾卓,也让我们感受到了一个血肉丰满的诗人,一个即便在困境中受尽磨难仍以信念之爱去坚守的诗人。

(指导教师:张传敏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