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大坝建起,沿江被淹之地几乎无一不是那些过去临江的最好地段和最肥沃的滩地与坝子。移民们首先遇到的就是不舍的故土情感。
在三峡工程建设初期,国家实行的移民政策基本上是就地后靠,即从175米的蓄水线以下居住地,往后退移,搬到更高的坡岸和山丘上。后坡岸和后山丘都是些什么地方呀?高,自然不用说,在那儿几乎找不到陡坡25度以下的地方,关键是这些地方不是荒就是秃,哪是人待的地方嘛!
移民们无法接受与过去那些不耕也能自然熟的家园相比的现实。
但,搬是不可更改的。难题于是出现了,上过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的云阳县普安乡的移民站副站长汪学才向我举了他所在村的事例就很能说明问题:他家的那个村叫姚坪,是三峡库区几千个村落中的一个普通村落。千百年来,人们习惯了在这里日起而作,日落而息,自食其力.饱暖即安的生活,世世代代与世无争。但三峡工程打破了这种宁静,上级要求全村的人舍掉过去熟耕熟作的土地,搬上175米淹没线之上的山坡。老汪告诉我,他们姚坪村过去基本都居住在水淹线以下,而且所有可耕种的田地也都在这个位置。三峡移民政策下来后,村上的人所面临的就是彻底告别原来的生活地,退到后岸的山头上。那是个什么地方?那是个坡陡的乱石山冈。村民们就跟干部们嚷嚷起来了,说我们愿意响应国家的号召,可在乱山冈上咋生活?咋盖房?咋种地?啥子都没有嘛!
干部能有天大的本事在乱石冈上重新给村民们建一个同样的家园?于是问题就出来了。但办法还得想,而且国家搞的移民试点经验也借来了,那就是在这个陡坡上开垦出可以盖房安家和种植收获的地来。谁来开垦荒山?不用说,还是动员村民们自己来干。中国的老百姓太好了,国家的政策一下来,干部们一动员,大家就动了起来:各家各户每人每月出8个工作日的劳动力,而且有规定:谁家完成不了的每个工日交5元钱罚款。峡江一带是农民南下打工最多的地方,剩下的家里人尽是老的老,少的少,新的问题又出来了。
啥法子?继续动员呗!于是像汪学才这样的村干部就得一家一户地去做工作。做工作也不一定有人理会你呀!干部们只好自己带头行动,从我做起。再找自己的亲戚带头,亲戚再找亲戚带头,就这么着一户带一户,个别钉子户只好就由干部们舍去汗水和劳力帮着完成任务。
汪学才能从一名普通的村干部,成为全国先进移民干部,受到中央领导接见和工了东方之子,就是因为他在就地后靠中把自己的村子搞得比过去的村子还要好,全村人过上了比过去还要幸福的生活,有了比过去还要美丽的家园。
可汪学才告诉我,打1991年至今十余年间,他本人从一名全村最富裕户沦为最贫困户一1981年时他靠双手致富,家中存款就有7万元,而为了帮助全村实现就地后靠有个更好家园的移民之梦,他不得不倾家荡产。村民们没有资金开荒垦殖,他借钱送苗;筑路筹资款到不了位,他垫着。这七垫八送,自己家的存款就全都流了出去。咱是党员,能让村民们按照国家的号召搬出水库淹没线,就是头等任务。要敢舍得小家为大家。汪学才说他过去身体非常胖实,体重在140斤左右,可搞移民工作后,瘦到了98斤。而他所在的姚坪村在他的带领下后来成了全库区的移民先进村,家家户户的生活水平,居住环境,耕种面积,都比以前好,移民们一百个满意。
汪学才后来因为工作突出,乡里招聘他当了乡移民站副站长。之后的工作就不一样了,全乡移民人多,有的村连就地后靠的乱石冈都不好找,于是有一批人得搬迁到外地。汪学才的任务是动员批移民到重庆的江津市。
这回工作难度可就大了!汪学才向我介绍说,在本土本地,搬个家园就非常有难度,让乡亲们离开故土搬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感情上的问题就闲难得多。本来嘛,江津也在重庆市区域内,不算远,而且那儿的条件要比云阳好得多,可移民们舍不得生活惯了的故土。
为了让移民们顺利地搬迁,老汪说,他们先是到江津选一块好地方,可以盖房种地。每家每户的房子盖得尽量要比过去的好些、宽敞些。可移民们的要求更高,开始让他们派代表去选地看样板房,大家是满意的。后来房子盖好了,有人就
提出,我们过去的家门前有路有水,可现在的路在屋后,水也见不着,我们不习惯。老汪他们只好再同当地商量,改道劈水。有的移民啥都满意,突然提出自己原来的家门前有排树林,复可乘凉冬可挡风,希望在新的家园前也能有一片树林,否则就不搬。老汪他们又再折腾回到江津,一户一户地按照移民们的要求设计。
这么着,前前后后用了一年零七个月,当老汪第17次带领移民们前去新家园参观时,大家方才点头露笑容,说:这跟咱云阳的家一样,该有的都有了,云阳老家没有的,这里也有了,我们搬!
移民们对家乡时留恋和感情,有时你工作做得再细也是无法照顾和想象得出的。老汪在这方面的体会再深切不过。
前年,他接受的任务是安排1300名移民到江西落户。有人一听到江西,就嚷嚷起来:咱是三峡人,过去算四川的,现在算重庆人。不管四川还是重庆,都比江西强。让我们离开三峡老家到个差地方安家,我们不同意。老汪说,江西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比四川、重庆差,四川、重庆有的地方怕还不如陕西、甘肃呢!后来老汪等人逐一做工作,动员移民代表到江西安迁地实地参观。移民们看后喜形于色地说:想不到江西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呀!于是最后有1144人主动到了江西落户。
巫山洋河村的村支书郑昌省遇到的村民们不舍故土恋家园的事比汪学才的更有趣。老郑今年不到50岁,论官职也是全库区最低的一级,可他的名气在三峡库区甚至不比重庆市市长的影响小。因为大伙儿都知道老郑现在是省长。
我采访出发前在北京就知道他是省长,见到他后第一句话就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郑憨憨一笑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省字,在做村里移民工作时我们最早,属于提前搬迁,所以村民们说我是操的省长的心,日久天长,大伙儿干脆叫我省长了。开始有些嘲讽的味道,后来乡亲们从提前搬迁中尝到了甜头,大伙儿再叫我省长时,更多的是一种亲切和希望……
后来我知道郑省长确实与众不同,他的经历真有些省长的非凡气度和真知灼见。
老郑所在的洋河村处在一块草肥羊壮的坝子上,三峡水库蓄水后得淹掉大半个村子的好地。乡亲们感情上实在难以接受。为了让乡亲们日后能过上好曰子,老郑跑遍村头村尾,左看右看,最后看中了村头的一大片坟地。那坟地地处淹没线之上,风水不错,一旦三峡水库建成后此地依山傍水,会有别样光景。老郑把村上的干部和村民代表叫到一起,商量着平坟地建新村的想法。
村里的干部群众几乎都要移民,大伙对就地后靠不离开故土当然很髙兴,但对老郑提出的移坟建房有些想法,主要是动坟谁都可能不干。
果不然,决定一下来,村民们就闹了起来:建三峡工程是国家的大事,我们支持,也甘当移民。可不能失了家园还要掘老祖宗的坟啊!
有人甚至扬言说,谁敢动他们祖上的坟,就先砸了他的脑壳!这话显然是对着村支书老郑说的。
有人则放言说迁坟盖房这事成不了,因为村上的人都知道他老郑家兄弟姐妹都是孝子孝女。大伙儿一听明白了:老郑家先逝的父母的坟也都在那片坟地上,现在只是老郑积极,可他还有6个姐妹兄弟就未必都像他一样连老祖宗都不要了呀!
全村的移民们暗暗瞅着老郑自家的这一关能不能过哩!
来,我在这里向兄弟姐妹们先敬一杯:希望你们多支持我的工作,也让养育我们的父母能有个更好的地方安息……一日,老郑让儿子将自己的6个兄弟姐妹叫到家,然后备了桌酒席。他开门见山举杯说道。
哥,你当村干部这么多年啥事我们都依着你,这你心里特清楚。三峡移民我们也不难为政府,但搬坟的事我们没法同意。你不是不知道,咱们的父母才过世几年,两位老人家入土后的魂灵还没安顿下来,你要动他们的土,我们不答应。最小的两个弟妹首先站起来反对,于是一桌热腾腾的饭菜谁也没动一下筷子。
当大哥的老郑找不到一句管用的话可以对兄弟姐妹们说的。老郑那只端起酒杯的手颤动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下了。他知道兄弟姐妹们对亡父亡母的感情,所以最后只得挥泪下跪在兄弟姐妹们面前……好兄弟好姐妹们,我的心情跟你们一样,可你们想想,三峡水库马上就要建成,父母的坟地是早晚要搬迁的,总不能以后让老人家的坟泡在水里呀!那才叫真正的不孝。再说,坟地不搬,大伙儿就不能重新安个好家,亡父亡母真有灵知道的话也不会安宁的是不是?你们看在大哥我的面上,我一定挑块更好的风水宝地让我们的父母,让全村的祖先们安息,啊,我当哥的就求你们这一回了!
老郑一边抹泪一边向兄弟姐妹们磕头……
兄弟姐妹们说啥好呢?一个个抱头痛哭了一场。但他们无法接受亲自动手去给自己的父母迁坟。于是老郑只好请了几个外地民工,自己和他们一镐一锹地将父母的坟墓掘开,然后再搬迁到一块新坟地。
这一幕,乡亲们全都看在眼里了。后来老郑动员大伙儿搬坟时,多数人配合得非常好,可也有人家死活不干的,甚至只要见老郑上门就张口大骂,说你们当干部的让我们搬家挪窝已经够损的了,还要掘墓挖祖坟,天地不容!
无奈老郑只好苦口婆心地一次次做工作。别人骂,他默默听着,别人骂渴了,他端上一碗水;别人骂累了,他再跟人家掏心窝窝话。直说得人家不能不点头称:那就搬吧?!
搬,可以答应你,但我们有一个要求:不管怎么说,让埋在地里的人再挪动迁移,是不孝的事。你支书得为我们祖上的人穿丧戴孝,否则我们就不搬!
老郑闷了一口气,知道只有这样了。为了三峡工程,为了完成百万移民,我老郑就当全村那些先亡的老祖宗们的孝子吧!
于是,村上每起一口棺材,老郑就按照当地的风俗,全身上下披麻戴孝,一路护送灵柩到新的安葬地人土。进而双腿跪下,磕上3个响头……全村34座坟墓,老郑他都一一这样做了。
但当老郑要动手搬第35座坟墓时,墓主的后代却怎么说也不干了,并且出来一大家的人阻挡。姓郑的,你有能耐在别人家的祖坟上动土我不管,可要想掘我家的祖坟,你姓郑的就算从我裤裆下钻过,老子也不会让你动一铲土!
已经当了20多天孝子的老郑哭笑不得,说全村的人要住新房,现在就等平整你们这个坟穴了,这么着,我老郑为了全村移民给你们求情作揖,给你们祖上当回孙子总成了吧?
峡江有个风俗,当孝子的是要披麻戴孝,当贤孙的可得跪地走火盆哩!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就是让全家人都出来当老子的孝子贤孙也不成!人家把话说到绝处。
面对一个70多人的大家庭,无奈的老郑不得不暂时放下铁锹。将刚刚扮演孝子的那张哭丧的脸又变成笑脸,他请这个家庭的几位长辈和主事的人都到自己家里,丰丰盛盛地备了两桌酒席。可人家根本不理那一套,吃也吃了,吃完抹抹嘴照样不让迁坟。老郑欲哭无泪,左思右想,没个结果。一日,听人说这个家族中有个人在县城公安局工作,老郑便连夜赶到县城,给这同志讲移民道理。人家是党员干部,到底觉悟不一样。郑书记,你甭多说。三峡移民道理我知道,走,今晚我就跟你回村上做家族亲叔老伯们的工作!
在这位同志的帮助下,这个家族的人终于同意迁坟了。但在挖坟时又出现了一个奇怪现象:那座自年老坟是用石灰砌的,坟上长着一棵枸叶树,树根顺着石缝往下长时,正好覆盖了半个坟穴。待扒开掩土后,家族的人一看这奇观,又大嚷起来,硬说这是他们家族千年不衰的风水,谁都不能动!而且说谁动了这风水,必会天诛地灭。几十个人无论如何再也不让老郑他门扒坟土了。
老郑急得无计可施,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两眼泪汪汪地乞求道:大伯大叔婶婶嫂嫂们,如果这树根须正是你们家,风水的话,动了它要真出事,我老郑愿拿全家人的性命给你们作抵押!
村支书老郑的这一跪,真把这个家族里那些尚有点唯物主义思想的人打动了,他们相互做起工作来:算了算了,省长铁心帮大伙儿平地建新村也是为大家好,相信老祖宗看在这分上也会原谅我们的。
当这口百年棺材费力地从墓穴中被人挖出并抬起时,满身披麻戴孝的老郑仍一丝不苟地跪在那儿……好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风水仍旧让这个家族的人原谅了老郑。
那天,老郑迁完最后这穴墓,回到家时巳是深夜。当已是饿得肚子咕咕直叫的他轻轻推开有十儿天没有回来的家门后,顾不得拉灯就直扑小厨房,掀开锅盖,伸手抓起里面的东西就哗哒哗啦地吃了个透饱。完后,他怕吵醒了妻子和孩子,便蹑手蹑脚钻进被窝躺下。可不足一小时,便觉得肚子不对劲,后越发咕咕作响,胃中不时泛出酸水……
爸,你啥时冋来的呀?干啥子翻来覆去?肚疼?女儿被吵醒了,倚在他的床头问。
那锅里是啥子东西?我吃了就,就疼……哎哟!老郑实在忍不住地在床上打起滚儿来。
女儿一听,大叫一声后便呜呜地哭了起来爸,那是馊了几天的剩菜剩饭,是准备喂猪的呀!你吃它干啥子嘛?呜呜……
老郑不由自嘲地苦笑道傻闺女,哭啥子?是爸给村上搬坟饿馋了才吃错的口贝
女儿哭得更凶了:爸,你就不能心疼自己一点吗?我难过死了。呜呜……
乡亲们就是在老郑的这般虔诚和真情下,心理得到了平衡,搬迁和建新村的工作因此顺利丌展起来。
经过一个秋冬,整整齐齐的移民新村矗立在高高的山坡上,就像外国电影里经常看到的城堡一样漂亮。这时候的村民又有新的意见了:郑书记你不能偏心眼,我们过去住的老宅基风水好,现在也不能比別人差嘛!
难题又出给省长了。
老郑在村里工作了几卜年,太了解农民们的那点心思了。他灵机一动,说:明天大伙儿都到村委会开会。
第二天,村民们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