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家浜戏中的新四军伤病员队伍经历的是与日本鬼子和国民党的忠义救国军的严酷斗争,演绎的是一曲军民鱼水情深斗顽敌的战斗凯歌。历史上的阳澄湖地区的那支新四军伤病员队伍确实有过比戏中更残酷的艰苦斗争,特别是队伍初来沙家浜时,人生地不熟,伤病员多数是闽南人,他们中间还有好几位是红军战士。叶飞和谭震林领导的江抗正规部队西撤后,夏光率领的这支连医务人员在内的一百多人队伍,既缺少必要的武器装备,又对当地情况极不熟悉,所以曾屡次受到敌人的袭击,先后有几十名同志英勇牺牲。必须建立自己的武装!身经百战的夏光同志十分清楚这一点,于是在他的主持下,养病的后方医院很快组织起了一个特务连。一方面负有保护后方医院中的重病号责任,一方面利用丰富的作战经验同敌人展开针锋相对的武装斗争。先后与日本鬼子和胡肇汉的忠义救国军多次交战,取得了张家浜大捷、阳沟桥战斗和八字桥围歼等战斗的胜利,使新四军威震四方。尤其是新四军队伍与当地老白姓紧密配合,利用阳澄湖一带水面自然优势,狠狠打击了敌人,谱写了一曲曲动人的赞歌,为日后沙家浜戏的产生留下了动人的历史生活原型。
八年抗战,新四军在阳澄湖--带的后方医院,创造了我军抗战史的辉煌一曲。而对一个爱国主义的革命者来说,陈月盘一直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自豪的岁月。那八年间,他陈月盘由一名使笔杆子的激进文人,变成了半职业革命者,成为当地名噪一时的风云人物。他为此背叛了自己的家庭,贏得了党的信任和人民的拥戴。然而抗日战争胜利后的陈月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在日本人投降的日子里,中共江南特委和新四军队伍为了遵照党中央关于防止内战的指示,纷纷撤到了长江以北的解放区,苏南又成了国民党的天下。本来陈月盘是准备随大军北撤的,但当时一位姓仲的地下党负责人找到了陈月盘。这位姓仲的地下党负责人曾是陈月盘的学生,他的恳切要求使陈月盘放弃了跟共产党大部队北上的心愿。历史就是这样无情,陈月盘的这一走一留,使得他这辈子的命运完全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写法。
如今,蒋家王朝巳奄奄一息,但国民党反动派企图借助长江天险,从而想拖延我们解放全中国的伟大目标。所以党指示我们要做好敌后革命工作,准备迎接解放军渡江。党中央和毛主席指出,我们敌后工作的最重要的任务是争取敌人内部的策反工作。陈先生您是位有身份的人,以前的同窗学友不少在国民党军队里做大官,听说上海的国民党军队的实力派人物熊剑东就是您的同窗好友,是吗?姓仲的地下党负责人又找到了陈月盘。
是,我同熊剑东不仅是同窗学友,而且我还在日本人手下救过他一命呢。陈月盘说。
太好了。这您就更容易去熊部为我党进行策反工作。怎么祥,有困难吗?
没有。只要对革命事业有利,我一定努力去完成。
就这样,在进人解放战争之后,陈月盘又满腔热情地投人了为我党我军展开对国民党军队的策反工作。
陈月盘再次来到了上海。
好啊月盘兄,你来了正好,奶奶的这日子简直不知怎样打发了。你来简直太好了,可以帮我出出主意,日奶奶的国民党政府越来越不行了,往后我们这些人的后路不知怎么个弄法。唉!熊剑东见老朋友投他而来,真是喜出望外。稍假思索,便叫来副官作记录道:从今起,这位陈先生就是我的私人秘书,他可以参与我部的一些重要会议和决策,要把陈先生,不,现在应该是陈秘书的生活和工作安排好,不得怠慢。
是。副官毕恭毕敬。
不用说,凭着熊剑东在上海的势力和往日的生死之交,陈月盘在熊部的工作非常顺利。加上由于我军各个战场的频频大捷,熊剑东内心充满了矛盾与焦虑,不时与陈月盘倾心相谈。陈月盘借机不时向熊灌输共产党的政策和中国未来的前途认识。然而就在陈月盘不断以自己的好友身份向熊做工作的同时,身在南京的蒋介石也一直没有放松对熊剑东的拉拢。有一次熊从南京回来,陈月盘发现他一反常态,畎默地一个人跟谁都不说话,尤其让陈月盘担忧的是以往熊大小事都会主动同陈月盘叶露,可这一次一丝不透。陈月盘思忖着情况可能有变。果不其然,不出多久他知道了内情,原来蒋介石为了达到拉拢熊剑东的目的,承诺说要让熊当浙江省省长,并且暗地里给熊个人不少钱。鬼迷心窍的熊剑东从此很难再听得进陈月盘的话。有一天,陈月盘刚刚躺下,就有巳被陈月盘策反归顺我方的熊部手下来向他报信,说熊剑东要在下半夜带着部队开往江边准备迎战解放军。陈月盘听后心如火焚,当即去敲熊剑东的门。熊剑东就是不开门,令警卫拉走陈月盘。熊剑东不听同窗好友的劝吿,结果出师大败,一向好胜的熊剑东自知无脸在主子蒋介石面前交待,便一枪自尽了。
消息传来,陈月盘自责自己既没有完成好共产党交给的任务,又没规劝好同窗,使其最后落得尸骨遗野的下场,心头顿时极其沮丧,―气之下,回到了老家,从此再也不愿在外抛头露面。
我自知没多大本事,但自尊心却极强。干什么事都希望能有个圆满的结果,可天不助我。策反熊剑东没有成功后,我总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共产党,对不起革命事业,所以一气之下,再也不想折腾了。从此了断了一二十年的革命生涯,因为策反熊剑东工作的失败对我刺激确实太大。本来我自认为是完全有把握的,另一方面我个人也有打算,一旦策反成功,我准备正式参加共产党,并且已经同在革命队伍中任领导的学友商量好了,准备上北京去见我一向敬佩的周恩来同志。但熊剑东一事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打击,觉得自己再也无脸见共产党了,所以横下一条心回家种地当农民。时近百岁老人的陈月盘回想起当年这彻底改变他后半生命运的一气,真是颇多感慨。他说:人哪,有时就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要是我当时能想开一点,照样继续参加革命工作,或者同中共华东地下党组织说清楚,自己也许照常可以为后来的革命斗争做些有益的事。可我没有那样做,一气之下的后果,便是我永远与革命事业脱离了。但令我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是,我本人也曾经为之出力流汗的革命事业在胜利之后,竟然使我这样一个无私的革命者在解放后居然成广舉命的敌人,并且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弹压几十年……
陈月盘讲到此处,那双早巳失去光泽的眸子闪着泪光。
很久,我没有向他问话,因为我们面对面地坐著时,我便能感受到此时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内心世界的那份痛楚。
有时人生的一闪念,便是对天堂与地狱的选择。我品味着陈月盘的一生,似乎更相信哲人金言。
老地主陈月盘的命运就是这样!
人的一生中有许多事可能真是命里注定的。陈月盘突然冒出―句宿命的观点,但马上他又作了自我否定:其实我这个人是最不相信命的,只是有时碰到那些无法理解的事绕不过弯时,不得不这么去想,想一下似乎心头就能少一份沉重。
自策反熊剑东失败后,陈月盘回到老家常熟何市小镇的陈家宅基。这时,陈家除了那座标志主人曾经是位财主的大房子还留在那儿外,实际上陈家已经沦为破落户。革命几十載后的陈月盘当时从父亲手里接过多少佃田他至今都记不得,只知道有那么千把亩吧。后来在他手里就没有哪一年正经收过全额的佣租,所以陈月盘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的家底到底有多少。陈月盘自家门里有位叔伯,在陈月盘教书和参加革命时期,家里的事都由这位叔伯代管。那时不少陈家的佃农到年底时经常不交租,陈月盘的叔伯就愁心得很,问侄子怎么办,陈月盘便大话一放:够我们陈家大小吃的用的了吗?如果够了,就别为难佃农了,都是乡里乡亲的,大家都不易,免得伤和损财嘛。他这么一大手大脚,渐渐陈家不收租成了当地佃农的习惯似的,所以后来新四军断药缺粮,郭建光向陈月盘求援时,他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卖地。到底经陈月盘自己手卖了多少地,他都搞不清。总之自打从熊剑东那儿回到老家,当陈月盘自己真想以农为生时,一盘点自己的家底:仅剩490亩田产,再就是一幢空荡荡的大房子。
月盘,你跟共产党干了几十年革命,通后落得什么好处?一点也没有嘛。听说共产党搞什么社会主义,就是要共产共妻,镇压有钱人。你大小也是个地主,留下来肯定好不了,还不如和我们一起到台湾去发财。就在国共和谈破裂前夕,曾在开滦煤矿当老板的同乡学友王崇植,在赴台湾之前回到老家见到了陈月盘便动员他说道。
陈月盘听后笑养摇摇头,说我骂了蒋介石几十年,到台湾能有好日子?
王崇棺拍着胸脯对老同学说:这个你只管放心,老蒋这人就讲老乡观念,他对江浙人有天生好感,你只要愿意听他话,不会吃亏的。
陈月盘说:我既然跟共产党干了几十年革命,就不想把后半生交给国民党了。至于说到跟着蒋家王朝发财,我看还不如回家种田。谢谢老同学的好意。
王崇植后来到了台湾还真发财,并!!官至蒋介石的社会局局长。可他却没有劝动陈月盘一起赴台。没儿日,陈月盘的嫡亲表兄也要搬往台湾去。陈月盘的这家嫡亲表兄不是别人,正是前面讲过的后来成为闻名世界的大科学家、中国两弹元勋王淦昌的堂伯侄。王淦昌的母亲便是陈月盘的祖姑妈。陈月盘虽比王淦昌辈分小,年龄却大几岁。王淦昌在我采访他时亲口说过这样的话:月盘是好人,我们小时候就很要好。那年我背着家人报考了徳国留学,家人极力反对,他听说后便跑到我们家来做工作,我对这事印象很深。陈月盘对比自己年龄小几岁的阿伯王淦昌走科学救国的道路也十分推崇。而今亲戚家的表兄要到台湾做生意去,这是时势变化的结果,陈月盘不好多加阻挠。但他心头异常沉重,因为他清楚此次一别,便是天各一方。王家的这位表兄也是位知识分子出身,后来靠了陈月盘在上海与熊剑东的关系,才开始把生意做大的。自然这位表兄十分希望此时很背时的陈月盘跟他一起到台湾,意在回报陈的往日恩情。陈月盘面对表兄的好意又一次回绝了。只是这一次惜别对陈月盘心灵上刺激很深。那天他从上海回到偏僻的乡下老家,当他走在自幼熟悉的那条村头小路时,举村头路边,袅袅炊烟,忍不住勾起心头万般情结。当晚,他写下了一首西江月:瓦灶石台绳凳,纸窗竹径泥墙;风微日暖豆花香,沽得
南邻新酿。再不关怀世事,从此老死家乡;芒鞋箬笠立斜
阳,呼鸭绿蒲塘上。
陈月盘告诉我,他此时年值四十有三。后来九个月里,他这位革命出身的地主分子第一次正式当起种田的农民,学会了锄田,学会了牵牛犁地。
一句再不关怀世事,从此老死家乡,是不是对以往自己的革命生涯有些懊悔之感或者说看破红尘的意思?我吟着陈月盘五十多年前的诗句,总感觉当时他的心态很灰暗。
陈月盘老先生听完我的话后,不屑一顾,说:错:错广。如果说当时我一点也没有伤感之情,那不客观。但从那时起,我确实发誓再不关怀世事和从此老死家乡。因为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我发觉自己可能本来就不能成为革命和时代中那些力挽狂谰者,所以干脆就省了那份心思,老老实实当个靠自己双手自食其力者。这不是赌气,我从小爱读古人的诗作,尤其是欣赏陶渊明笔下的那种田园生活,可我觉得陶渊明还不是一个纯粹的乐农派,我可以说比他要更多一层对田野和土地的情感。因为我从小生活在江南水乡,对这儿的一草一木,我觉得太恬静太美丽太适合我这个人了。故当轰轰烈烈的大事情做不成后,当不能实现个人理想中的那种大成功后,我的心一下又回到了原始的那种田园式的理想境界之中。因此我觉得自己比陶渊明更少了几分知识分子的清高,多了几分对泥土的亲近,与其说对泥土的亲近,还不如说我对家乡的那份抹不去的眷恋。陶渊明不为五斗米而折腰,那么如果给他五石米呢?可能情况就不一样了。但我不一样,当我立志后半生与土地为伍时,我心头极其坦荡自然,绝没有一点为难自己的地方,否则我之后五十多年里经历的事特别是解放之后—直当老地主的非人经历就早已挺不住了,不知死过多少回了。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我只有点头的份。因为我只能相信这样一个简直有点怪的老头的话,我扪心自问:假如我像他经历过几十年多舛命运后还能像他那样挺得过来么?挺得如此乐观自如?还挺得如此延年益寿?我想我肯定做不到,我想不是我一个人做不到,而是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
陈月盘的人生魅力就在于此。这便是一个小人物的不一般之处。
芸芸众生,命运各不相同,有些事是无法比较的。陈月盘的命运也许找不出第二个与他相同的人。
一顶地主分子的帽子,使当年的革命功臣蒙受的不白之冤非常人所能想象。而让陈月盘最寒心的也并非是在土改时被评为地主成分,恰恰是这过程中他所感受到的那种切肤透骨的世态炎凉。
新中国还没成立的时候,由于陈月盘早已接受共产主义思想的教育和影响,当他着手接管家产后,便开始整理以前祖上留下的佃田,加上他的思想深处根本就清除了剥削阶级意识,因此在短短的时间里,他把绝大部分的悃田该卖的卖掉了,该送给那些贫苦乡邻的就送出去了,最后只剩下洱十来亩地是为了自己生活和耕作留在了名下。解放了,土改运动便在全国展开,第一件事就是按地划成分。轮到陈月盘时,土改干部不知如何执行政策了,因为按政策,他当时的地大概就够个富农。但是谁都知道他陈家是历代富裕大户,那些政府准备划在地主成分线以内的地主分子就向土改工作队施压,甚至放言说你们要把我们划为地主,那他陈月盘就应该是第一个划地主成分的人。如果他漏划了,就证明你们共产党偏心眼,就是看在陈月盘曾经为你们共产党办过事。要是那样的话,既然在陈月盘问题上你们共产党可以不按政策办,那凭什么非要我们执行你们的政策呢?
当时执管陈月盘所在地区的区委领导正是当年他教过的姓仲的那个学生。于是仲来找陈月盘,说你看大家都盯着你,不好办呀,再为革命事业贡献一次吧。
陈月盘想得太简单了,心想划地主成分也是劳动种地,不划地主成分也是劳动种地,不都一样嘛!还谈什么贡献不贡献?得,评就评吧,谁让我是个名声在外的开明地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