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个人的国家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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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一场与瘟疫殊死搏杀的城市保卫战(4)

有一个现在不愿透露姓名的幸存者告诉我:他是在北川打工的,那天饭店的老板让他上绵阳采购些物品,正好搭上一辆便车驶出县城。突然大震来了,一阵炫目的地动山摇之后,他从车子里爬了出来。回头一看,吓得他魂飞胆寒:车子被一块山上滚下的石头压个正着,司机和另外两个伙计的身子与脑袋全碎了!小伙子爬起来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骨,竟然除了脚脖子扭伤外,其他的都没事。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往回赶,向自己的老板报告去不了绵阳了。可没走出几步,往县城的方向瞅了一眼:天啊,怎么全塌了?!再近看:路头,死伤无数,样子都很可怕。小伙子吓昏了,拼命朝绵阳方向走,一路上的惨景和危险又让他心惊肉跳。不知用了多长时间,他摸到了安县的永安镇,这时有一辆疾驶而过的拖拉机拉着几个伤员正往绵阳方向走。车上的人看他走路一瘸一拐的,让他上车。这小伙子就是不愿上。“我再不敢乘车了!一直自己走,走了两天才到了绵阳。”从他嘴里,外面的人知道了北川受灾的一些情况。也证实了“夷为平地”的某些根据。

小伙子在绵阳九洲体育馆当了一段时间志愿者。他说他是有些良心上觉得过意不去。“如果不是因为我搭车,那辆车就不可能那么巧正好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了……”原来他是为这自责而不愿透露姓名。

可以理解。在一路采访中,我碰到过一些这样的人。在大震那一刻,别人因他们而死,而他们现在一想起这事,就感到极其内疚。其实谁也不是先知,地震是个自然灾害,运气和命大属于每个人自己的。

但是在北川县城里工作和生活着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们不曾想到灭顶之灾在12号下午正值刚刚重新上班和上课的那个时间里突然袭击他们……

这一天下午,县里有一个比较大的会议,是“五四青年创业表彰会”。这会本应在5月4日那天开的,因为各单位在向县委组织部门报表彰名单时迟了,所以会议一直拖到12日下午才召开。

会议安排在县委办公大楼旁的县礼堂召开。这座礼堂能容纳四五百人,所以安排这一天会议的参加时,各单位都派了一些人。县常委会定了:凡在家的县领导都要参加。各单位派出一些代表。其中还得有100多个学生组成的表演节目队,当然县广播电视局和报社要派一些记者参加。

县委书记宋江明同志临时接到绵阳市委的通知,所以他把出席会议和作讲话的事交代给了县委副书记、县长经大忠同志,其他在家的县委、县政府和人大、政协的负责同志尽量参加。小县城,有这么一次表彰会,也算是县里的大事。再说是为了年轻一代的事,领导出席一下,鼓励鼓励嘛!于是县委、县政府、人大和政协等几套班子的负责人都接到了参加会议的通知。下午2点左右,县委组织部和县团委的同志来得比较早,那些要受到表彰的青年和有表演任务的学生们来得比较早。2点15分左右,会场里已经基本坐满。几分钟后,经大忠县长和其他领导徐徐入场,就坐在主席台上。

这个时候有位胖乎乎的年轻人,带着几位县报社、县电视台的记者慌慌张张地进入会场。这胖乎乎的年轻人是县广播电视局副局长何锦。

“我一到会场一看,我们有些来晚了,便让记者赶紧准备,自己则到后排坐着。当我坐定往前面一看,礼堂里已经坐满了人,主席台上的经县长他们都在。这时,主持人向几个领导点点头,意思是,是不是可以开会了。经县长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我想会议马上就要进行了。

谁知这个时候大地突然颤动起来,我的一只脚怎么也不听使唤,有那么一两秒钟,抬起后刚放下,另一只脚又被抬了起来……当时不知怎么回事。我发现会场立即大乱,一片哭喊声。因为参加会议的有不少是学生娃儿,他们被吓坏了。我从后排看到经县长猛地站起来,大手朝外一挥。当时很乱,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事后听靠近他坐的人说,经县长当时大喊道:‘让学生娃们先出去,党员干部留下!’那个礼堂只有两个门口,所以往外走的人挤在了一起,但短时间内学生和多数参加会议的人还是冲了出去。我在后面一下出不去,就钻在椅子底下,看着天花板剧烈摇晃。

十几秒后当我冲到礼堂的门口时,仍有许多学生和青年堵在那里,哭喊着、拥挤着,我顺手抓住一个女孩,就往外面冲。这时余震来了,又一阵地动山摇,我赶紧一手抓住一根门柱,一手抱住孩子……这个时候四周突然变得黑黑的,大约两分钟左右,我模糊看到从会场里出来的人多数站到了比较安全的一片草坪上。这时我看到了县长,他的脸上全是泥尘,其实当时我们每个人都像从泥浆里钻出来的。县委副书记浦方方,满身是血,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他们的身边还站着县委常委、组织部长王理效,县委常委、纪委书记文刚,还有县政协主席杨应庆,县人大常务副主任李春寿。看得出,他们都是最后一批从会场里撤出来的,像李春寿主任则是刚从家里出来准备上班时从倒塌的废墟里爬出来后,自觉围聚到那儿的……借这个当儿,我往四周一看,这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场面,就是恐怖片和科幻片里都没有见过的场面--我印象最深的是看到了我们的县委大楼,被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和泥石流,埋在了里面……我们全都吓得不知所措,女同志都在哭,孩子们有的甚至在发抖,我不敢朝他们看,只能朝县长他们看,这个时候县长和县领导最坚定,他们的脸全都板着,其实他们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惨景。我相信他们也有些不知所措,但他们的责任好像又让他们马上清醒和意识起来……”是的,应该说经大忠县长是最清醒和最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应该干什么的。

经大忠,羌族,44岁。在汶川大地震中,他可能是肩上责任最重的一位地方官员,因为当时他的眼里,成百上千的人都在无目的地逃命,连平时几个喝了酒吹牛能拧断别人脖子的人,此时也趴在地上起都起不来。

怎么会这个样子呢?经大忠用手甩了甩冲过来的团团飞尘,眼珠子里尽是喷涌的血丝。他有些看不清眼前奔来跑去的人是死是活,因为有人跑了几步就跌倒了,有人叫了几声就没声了,还有更多的身子在废墟里,双手在喊着“救命、救命”……

老天,你是怎么啦?44岁的壮汉子,此刻欲哭无泪。嗓子眼也一下变得很干、很疼。而之后的几天里,这种干和疼一直延续,甚至越发严重,连说话都困难,但他必须说话,必须行动。他是特殊时期的最高行政长官,掌握着十几万灾民的生死命运。

他忙得不可开交,每一件事都与人命连在一起。他是在用命换命,否则就会死去更多的命!经大忠根本不去想也根本没有时间想自己和自己家人的事。他的眼里只有活人和死人,活人怎么样保证他们不再死去,死人尽量让他们与活着的亲人作最后一个告别。这都得由他和县里的领导来处理与指挥。

他原本想与死者一一道别,因为他内心觉得很对不起他们--大震一来,他们就匆匆走了,走得那么快,那么惨!这是他当县长最感到对不住大家的地方。但他发现这事做不到:每天挖出来的死尸成百上千,根本不可能一一去道别。关键的问题是还有活着的人要去抢救,如果晚一点,他们也会同样死去。尤其是那些伤员,有的不及时送到医院,即使费尽力气将他们抢救出来后仍然要死掉的,这让经大忠感到每一分钟都是要命的。是啊,时间就是生命,这话放在这个时候的北川,再合适不过。

时间是生命,每一分、每一秒就可能是一条、十条的生命!经大忠每每想到这里,所有的毛孔都要裂了!人命关天。过去只是一种比喻似的,现在这话已经超出了普通意义上的人命关天意义了。人命对现在的北川来说,不仅是关天,也关地,更关系到北川今后千秋万代的事。北川城毁了,但北川的明天不能没有。要有北川的明天,就得把今天还活着的人好好保留和保护下来,否则北川还不断子绝孙?

出现那种情况,你这个当县长的让大石头压死算了!经大忠的心火烧得厉害,烧得他心尖儿直痛、直发焦……许多记者曾经试图采访他,都被他有些粗暴地顶了回去,并且扔下一句话:“我现在关心的是尽量让北川少死一个人!”大震后的第四天,经大忠才算第一次正式接受了一位记者的采访,回忆起大震第一刻时,他忍不住泪水纵横:“我和几位县领导最后一批从礼堂冲出来后,便带着两个人把县城大部分跑了一圈,当时看到整个县城已经全变了样子,一片废墟,惨不忍睹。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灾难!没法细说……当时我发现县城通往两边的道路都被塌下来的山体毁掉了,通信也完全中断,当时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一切只能靠我们自己了。这是唯一的办法。”城死了。

城死之后的经县长清醒地意识到他所面临的是什么的时候,他开始了第一时间的组织与指挥--嗓子完全变了调。

“浦书记、老王、文书记、杨主席,还有李主任,我看震得这么厉害,得马上组织力量抢救群众!”经县长叉着腰,对几位县领导说。

“县长你指挥,我们分头把活着的干部全找来,马上行动!”“对。刻不容缓!”“另外,得赶紧与外界联系。”组织部长王理效说,“手机也不通了,不知去绵阳开会的宋书记走到哪儿了,我们必须派人出去!”“照这个样子我们只能靠自己了。大家分头行动,先把干部找来,有几个算几个!”经县长果断道。

“好!”几名县领导不顾自己的伤痛和自己亲人的死活,开始第一时间的第一救援行动。

“何锦,你把草坪附近的干部也给我找来!”经县长见脸上流着血的何锦身体没什么大碍,便命令道。

何锦奉命围着混乱的草坪快步走了一圈,找来四五个科级干部,当他回到经县长身边时,连同那些县领导,约有一二十位干部。这时只听经县长大声道:“同志们,是党员和干部的,跟我站到一起!大家现在的任务是:全力救人!记住:先去救自己单位的人和群众!听明白了没有?”“听明白了没有?”经县长重复了一遍。

“听明白了!”话音刚落,在场的干部立即分头行动去了。

“何锦,你的身子结实,你负责去绵阳报信!一定要把这里的情况以最快的速度报告上级!”经县长又对胖乎乎的何锦说。

“好。我马上走!”到底是广电局的副局长,临离开县城时,他让死里逃生的县电视台记者拍了几组地震毁城的镜头。“凭嘴说怕市里的领导不相信,所以我想到这个。”何锦事后说。

“县长,你的爱人和儿子都遇难了……”这时,刚折身要走的何锦,听到有人向经县长报告道。

“你现在别给我说这个!快去干自己的活儿!”只听经县长大声吼道。

“当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县长,只见他板挺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像尊雕塑。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是我震后第一次掉泪,我知道许多县领导和干部们的亲人都没有了。

但在大震的那一刻,他们都顾不得这份悲痛,因为当时有太多、太多的遇难群众在等待着他们去组织力量救援……”何锦在接受采访时,说到这儿又流泪了。

从大震的那一刻起,北川其实就成了一座孤城。取得与外界的联系,是确保一批又一批生还者的当务之急。而山崩地裂之后的北川,能够与上级和外界联系的唯一途径只有靠人的双腿了。可是此刻所有的山路以及道路上的桥梁,或被山体泥石流阻断,或被洪水冲断,加上不断的余震,飞沙走石仍在到处肆虐。能冲出死亡之地,实非易事。接受重任的何锦冒着生死考验穿过一座座飞石滚滚的大山,快出老县城时,他遇见了刚刚从废墟里逃生的县检察院的唐文。

“走,我们一起去绵阳报信吧!”何锦想到出山的路非常危险,随时可能牺牲。如果多一个人,就可以再接再厉,完成好县委的重托。于是他对唐文说。

“行!”于是两名青年党员干部以其灵敏的步伐,一边躲闪着头顶随时可能飞来的滚石,一边艰难地寻路。然而所谓的路早已没了,他们只能攀山而行,寻找便道出城。好在俩人熟悉当地的地形,终于找到了一条从老县城通向外面的生命线。

在老县城与新县城的中间,何锦他们碰上了匆匆过来的北川中学老师吉敏,问他干什么去。

吉敏说:“学校让我下城里去看看初中部的学生。”“你们那儿的高中部怎么样了?”何锦问。

吉敏突然哭了起来:“你去看看就知道了……”“那你快走吧。我们要上绵阳去报信。”何锦知道不能耽搁每一分每一秒,便跟吉敏老师说了一句后又同唐文飞步向县城口上的北川中学跑去。吉敏老师则往县城里面跑,他进城后看到学校初中部比城外的高中部还要惨烈:四五百人的学校,只有二三十人活了下来。

大震所造成的毁灭性灾难,是北川人完全想象不到的,更何况许多北川人连想都没来得及想便永远地离开了人世。然而那些活着的人,在最危险的那一刻,他们在县委和县政府的领导下,不仅挺了过来,而且以最快的速度投入了自救,谱写了一曲曲悲壮的生命之歌……

北川中学,近2000名孩子们的生死悲情位于县城边的北川中学,共有1800多名学生。加上其他几个附属年级及教职员工,共2900多人。大震的瞬间,正在上课的3栋教学楼全部倒塌,这是整个四川大地震中埋在废墟里人数最多的一个地方,而且绝大多数是学生。当时除了3个班在操场上体育课,其余的十几个班级的学生与老师全都埋在废墟里……

北川中学从这一刻起,一直牵动着全国人民的心,牵动着中南海的每一位领导人的心。

太多太多的孩子们被埋!太可怕太可怕的倒塌!“看到教学楼在摇晃,听到有人在大喊快往外跑后,我们就拔腿往外冲,刚冲到门口,就听后面的楼房轰隆一声倒塌,再回头一看,我们的同学有的没了头,有的身子断了,有的肠子挂在了水泥板的钢筋上……我们、我们全都哭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18日晚上,几位来自北川中学的学生在中央电视台的演播大厅里向我们、向全国同胞哭诉时描述的那一幕惨景。

在场的李长春同志流眼泪了,刘云山同志流眼泪了,刘延东同志流眼泪了……我们的张锲老作家哭得像个没了娘的孩子……在场的所有人都掉了眼泪。全国人民也在为北川中学的孩子们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