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复读班比作“集中营”的说法,几乎是“高四”、“高五”、“高六”生的共识。每一个复读班的同学中都有自己对复读班的一些幽默诙谐的描述,而这些“黑色幽默”背后,正是学生们欲恨无奈的辛酸与痛苦。
有人以为复读班的学生都是高考落榜生,其实不然,他们中间有相当一部分不仅不是没有通过高考录取线,相反他们是已经闯过“独木桥”且成绩突出的小状元。他们没有跨进大学门有三种情况,一是填志愿出现了问题。如在北京燕郊中学有个同学去年考分超过600分,因为他的第一志愿是清华大学某专业,而当年该专业在清华大学录取第一志愿时他被挤下来了;他的分数在第二志愿的东南大学同专业不会有任何问题,可偏偏命运不佳,东南大学的第一志愿已经录取满额,因此这位高材生在轻松闯过“独木桥”后却被意外挡住了去路。当然,复读班里这样的学生是少数,他们是复读班里的“王子”,像神一样被老师们供着,因为再经过一年的练兵,来年他们很少不是出类拔萃的顶尖状元。关于他们的故事很少有苦可倒。复读班的多数同学说:这些占总数百分之一的“王子”不代表他们。第二种情况是头年录取的专业不理想,便放弃入学重新复读者。第三种情况就像金华的那位“高五生”,他认准了名牌大学,其它次校一概不为所动。然而绝大多数复读生则是从“独木桥”上掉下的落榜生。
“复读班的名称,就像犯人胸前别着的标牌,它耻辱地钉在我们的脸面上,你想抬头便会迎来无数歧视与剌心的目光,于是你只好低下头颅,直到有一天你冲过独木桥后,你也不敢坦露曾经有过的这段经历……”这则“散文诗”是一个“高六生”写给我一封长信中的开头语。他说他是“集中营”里的“老囚犯”,因此对复读班的情况最有发言权。我也因此知道了许多关于复读生们的故事。
在大城市,复读班已经取消了,这是“上头”的旨意(教育部有规定尤其是省市重点中学不得设立高考落榜生的复读班,一方面为了使每年的高考大军能够得到合理分流,如让一部分考生进入职高等,一方面是促进学校现有教学质量的提高--笔者注),但中小城市,特别是县级下面的中学,复读班之多、之盛行既是当地家长、落榜生的急切需要,也是教育部门创收的一大渠道。每年88%左右从高考“独木桥”上被挤下来的学生正是处在那些教育质量相对低的“穷山恶水”之地。然而立志“走出大山”、“跳出农门”的愿望最强烈的又正是这些地方。路,只有一条--大学便是这些孩子和全家人、全村人、全乡人甚至全县人的全部希望。
读,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3年……直到走过“独木桥”。复读班里的每一个朗朗读书声,不仅有孩子们的理想,家长的希望,村长的企盼,乡长县长的寄托,更有老师校长的脸面与梦想。
一位现在北京大学就读的甘肃学生说,他上高中时,那个县城里还没有一个能上北京大学这所著名学府的人。当老师和校长发现他是位学习成绩突出的“奇才”时,那种兴奋,那种执着,非言语所能形容。就在老师和校长认为的“奇才”第一年高考差几分没达到省高考分数线时,老师和校长依然欣喜不已:“再好好下一年功夫,明年你准成!”于是他们跑了几十里山路,找到他的本不想再让儿子上学的父母,恳求他们把儿子送回学校。于是他就进了复读班。进复读班后的一切都不再属于他自己了,老师和校长专题研究了关于他高考的特殊安排,抽出的顶尖老师都有一种光荣的使命感,因为他们中间不少人从来就没有踏进过大学门,把自己久远而崇高的梦想化作努力奋斗的决心,使这些人甘愿自我牺牲。这位学生的24小时都被特别安排,并有专人负责管理,就是上厕所、洗澡一类的事也要有人专管,以免他中间开小差而影响“正常”的教学安排--他成了“高级囚犯”。当这位学生在第二年一举考出全省第一名时,全校的人放假一天,欢呼“历史性的胜利”和“史无前例的成果”。校长和老师们都哭了,他们比这位考进北大的学生还要高兴。
“……一旦佩上北大校徽,每一个人顿时便有被选择的庄严感,因为这里是一块圣地。从上个世纪末叶到如今,近百年间中国社会的痛苦和追求,都在这里得到集合和呈现。沉沉暗夜中的古大陆,这校园中青春的精魂,曾为之点燃昭示理想的火炬。一代又一代的中国学者,从这里眺望世界,走向未来,以坚毅的,顽强的,几乎是前赴后继的精神,在这片落后的国土上传播文明的种子;这里绵延着不会熄灭的火种,它不同于父母的繁衍后代,但却较那种繁衍更为神妙,且不朽。它不是一种物质的遗传,而是灵魂的塑造和远播。生活在燕园里的人都会把握到这种恒远同时又是不具形的巨大的存在,那是一种北大特有的精神现象。这种存在超越时间和空间,成为北大永存的灵魂!”
就是这段“北大招生简章”的开头语,这个学校的校长和老师都能倒背如流,且吟诵时的那种激情与神圣,可撼天动地。从此,这所中学便成了名校。他们的复读班也就成了出状元的“熔炉”。
中国的复读班不少是这样发展起来的,但更多的则并非是制造状元的熔炉,倒是专门陶制泥瓷的“冷狱”。
说“冷狱”是因为进复读班时所看到的都是一张张冷面:家长把自己的儿女送进来时是副冰硬的冷面;校长在开学典礼(一般这种典礼会被取消)上扔下的也是一堆冷冰冰的话:从今天开始,你们只有加倍再加倍、努力再努力,除非明年不再见到你们,否则别给我出一声笑!老师的脸更冰冷,每天都有这样的话:你们这些学生就是笨!笨到家了!我教的学生就没有像你们这样的!笨,出奇的笨!学生们整天见到这些比欠他账还冷酷的老师,还能有什么欢笑可言?
不会有。学生自己心里清楚,当他们踏进复读班的时候,就已经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比别人矮一截的差生,是在高考中落榜的耻辱者,是被人可以讥笑为“没出息”的低能儿。你家里再有钱,你长得再帅再美丽动人,你性格再高傲也没有用,你失去了你自己的全部,仅保存了你作为来年参加高考并努力获得成功的考试躯壳而已!
你不可以言辛苦,早知辛苦你为何不在当初好好学习?你不可以言单调,早知今天别人已经在天堂般的大学校园里丰富多彩时为何你在不该多彩时却盲目多彩了?你不可以言无止无休的考试考试,早知今天那么多考试为何对以前的考试不放在心上?
你什么都不可以言。这就是进复读班后的你。
在同一个学校里上课,在那些比你小的高三生面前,你不可以言。那些骄傲的应届生听说你是“高四、高五、高六甚至高七生”时,瞧那小脸笑得都歪斜了!
受不了?那就回你自己的教室。
教室里也不会有人跟你说话。每一个人都想隐瞒自己的那份耻辱与惭愧,隐藏得越深,也许越能稍稍放松一下自己。
回到家你更不可以言了。如果很富裕的家庭,财大气粗的老爸或老妈开口就把你所有的话噎回去:你有什么能耐?我大把大把的钱扔在海水里了?就是喂只乌龟也该卖出个好价钱了!你算什么?连只乌龟都不如!如果很贫困的家庭,看到父亲母亲还有一大串连裤子都穿不起的兄弟姐妹为了你上学在拉犁、卖血和啃野菜,你还能说什么?
默默地回校吧。把头低得再低些,直到把所有的卷子,所有的难题,所有的泪水,所有的伤痛处理好后,你再说你曾经想说的疯狂与骄傲吧。
复读班里还有一个特别的现象,许多学生相互间几年下来仍很陌生,甚至老死不相往来。我去过河北省一个县中的复读班了解到,他们那个班的61名(通常复读班都是大班,人数极多)同学中,竟然有十几名是外县甚至外省来的。同学之间都相互不十分清楚底细,连班主任对有的学生情况都了解甚少。“他们有的是自己私自出来求学的,边打工挣钱边进行学业,考好了回家再挽回那份屈辱,考不上家里人也不知道,因此也不丢脸。有的是某某县长、乡长或者什么处长的公子、千金,他们的家长怕在本地丢自己的脸面,就关照学校不要说出是他们的孩子,以防传出去败坏了他们的名声。总之,复读班里什么事都有,你想不到猜不到的事,在这里都有。”这个复读班的班主任对我说。
还是来听听那个给我写信的“高六生”讲述的那些令人毛骨耸然的故事吧--
我是复读班的“座底生”了,也就是老师嘲讽的那类“范进”式的人物,也许考到孙辈一起进学堂的时候才中举的蠢才。不过我知道自己并不太笨,只是心有些高得不够现实,才落得3年未挪动一个座位的复读班老生,那些应届小弟小妹们则称我前辈或“高六生”。凡来复读班上课的同学都有些怪,除了个别高考不走运的那些高分未被录取者和个别硬是被有钱有势的父母推进来补课的公子哥外,绝大多数人抱有共同的境遇:成绩平平,智力一般,于是这些人就像老师说的,不靠“死做题做死题做了死题做难题,难题做完做偏题,一直做到录取线”的笨办法和硬性强制的规定是难以闯过龙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