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凌雪绘平静地接过装满了西瓜汁的杯子时,心底忽然觉得温暖而释然,蓦地抬起头,撞见的是他满眼来不及收起的淡淡笑意。
“快喝。”宫熙玄别过脸去,仰起头装模作样地去看天边皎洁的新月。
凌雪绘将憋不住笑意的脸庞埋在宽大的杯口里,大口大口地喝起了清甜的西瓜汁。
她真的已经,完全康复了。
七月的风,暖暖地吹拂过每一寸绿荫。
“嗯,不再做噩梦了。”凌雪绘仰起脸来,树荫间筛落的光斑落进她明亮的瞳孔里,如释重负的笑脸让陌无夏呼吸一窒,胸腔某处骤然疼痛起来。
……
--只要雪绘的心理被医生诊断为完全健康。
--离开她,并且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
这两句话,仿佛无解的魔咒,夜夜出现在他的睡梦中,逼得他无所遁逃。
他是没有资格与她站在一起的人,只是默默同行,却最终将与她分道扬镳的人。
“怎么不说话?”凌雪绘诧异于他不寻常的沉默。
“到了。”他不着痕迹地扫去那些复杂的情绪,薄而好看的双唇轻轻说出两个字,微微扬起的下颚与脖颈形成一个流畅好看的弧度,带着她走向一家小型的器乐行。
陌无夏推开厚重的玻璃门,率先迈了进去,凌雪绘正要跟进去,一抬头却发现隔壁商店的玻璃上贴着倪裳的海报,那是七月份《Kissy》杂志的额外赠品,海报上的倪裳一身迷彩,厚底长靴,飞扬的长发和冷冽的眼神,隐约透出强大的气场与睥睨众生的气势,举手投足间有了名模的影子。
在短暂的休息过后,倪裳的人气不仅没有下跌,反而俘获了更多粉丝的心。
凌雪绘怔怔地看着海报上的倪裳。
只有她知道,倪裳看似强大的能量背后的那些血与泪水,在一场灾难中葬送了纯真与初恋,就像凤凰浴火重生一般,让她看起来更加光芒耀眼。她的眼神里多了坚定和霸气,像一个君临天下的女王,想要征服每一个人,曾经的那一抹青涩,已是过眼云烟,无迹可寻。
似乎没有人记得,这个如同飓风一般席卷了整个模特界的十六岁少女,曾经被誉为拥有着治愈人心的力量。
伤痕累累的她,只能用强大的外表遮掩那些脆弱的伤疤,曾经存在过的、治愈的力量,已经悄悄成为青春的陪葬。
就在凌雪绘微仰着头,愣愣出神时,一道身影悄然出现在她的身后。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一股力道便毫不犹豫地打在了她的后脑上,刹那间后颈酸麻,眼底泛起模糊的雪花,四肢像突然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在即将摔倒之际,有人架起了她的手臂,然后世界被漫无边际的黑暗吞噬,所有的光线都模糊成一个个微小的光点,就像缓慢地脱离轨道的小行星,迷失在幽暗的宇宙里。
当凌雪绘被一桶冷水泼醒,意识尚在模糊之间,记忆就自动与被人偷袭的经过衔接上,得出被绑架了的结论。
她不由得想起了很小的时候,自己也曾被歹徒绑架过,当时并没有多么害怕,因为有伙伴陪在自己身边。
这一次,时隔十年,尽管身边已然没有和她共同患难的伙伴,她却仍旧没有害怕的感觉。
光线很暗,空气里充满着灰尘和潮湿发霉的气味,不远处有一扇巨大的铁门,四周是破落斑驳的墙,墙角堆积着不知装着些什么的粗麻袋,像是某个废弃的仓库。
凌雪绘坐在椅子上,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冰凉的水顺着她的头发滴落下来。她冷冷地抬起眸子,不让自己显露出丝毫的惧怕与慌张,面前任真那张胡渣邋遢的脸显得格外狰狞,他双眼通红,表情扭曲,喉咙中发出模糊的狞笑声。
“就是你毁了我的人生?”嘲弄,还有不可置信。要不是凌雪绘在那一天言之凿凿地警告他,他到死都不会相信,自己是被这样一个少女,从天堂推向了地狱。
“我已经警告过你。”凌雪绘说得轻描淡写,毫不掩饰她话语当中的轻蔑。
所以,她成功地激怒了任真,现在的任真已经一无所有,精神上更是濒临崩溃的状态,既然他已经越过了法律的界限,将凌雪绘绑架到此,就必然是豁出去了。
他不是一个企图用凌雪绘换取赎金的绑架犯,他是一个想要拉着凌雪绘一起下地狱的亡命之徒!
等到凌雪绘意识到他的危险性时,任真已经如一头嗜血的猎豹般扑了过来。尖叫生生地卡在了她的喉咙里,凌雪绘觉得自己的头发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向后拉扯住,痛得几乎让她的大脑停止运作,接着她的身体连同椅子一起向后倒了下去。
随着椅子倒地的巨大声响,地面腾起烟尘,凌雪绘感到一阵剧痛,视线倏然模糊。
她捆绑在椅子后的双臂,重重地砸在了冰凉的水泥地面上,骨骼深处传来尖啸的疼痛,仿佛生生地被利刃劈开。强撑着睁开双眼的那一刻,任真发狂扭曲的笑脸让她开始慌张起来。
尽管如此,凌雪绘依旧倔强地咬住双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任真喘着粗气,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成为众矢之的的痛苦让他高高地扬起了手,他要复仇!他要让面前这个始作俑者,尝到比他多百倍的痛楚!
巨大的手掌挟着裂空的风声挥向凌雪绘的右脸!
伴随着炸裂一般的声响,凌雪绘的左脸狠狠地擦撞在了冰凉粗糙的地面,唇角渗出血丝,右耳隆隆轰鸣,所有的声息都在渐渐地离她远去,恐惧真真切切地攫住了她的心。
任真的施虐还在继续。
舌尖翻涌着浓浓的腥气,有黏稠的液体顺着额角蜿蜒流下,凌雪绘觉得眼皮渐渐地沉重起来,整个世界变得血红,最后悄然褪尽了颜色。
……
“你不要害怕呀,还有我呢。”
“你是我的伙伴,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我不会反悔的。”
……
--我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想要再见你一面,而你却在我无法触及的天涯。
--我的伙伴。
--如果听到我的呼喊,你会不顾一切地,马上飞奔到我身边来吗?
……
将要闭上的双眼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痛,意识模糊之间,凌雪绘甚至以为那是天堂的大门正在向她敞开。她懵懂而费力地撑开双眼,看见仓库的铁门正在被“轰隆隆”地推开,挟着千军万马的气势和大片涌入的光芒,而来者却只有一人。
凌雪绘安心地微笑起来。
虽然她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孔,但他已然近在眼前,那具有魔力一般的气场足以安定她的心,仿佛这一季所有的阳光,都毫无保留地绽放在他的身后。
陌无夏。
陌无夏……
她已经感觉到他的温度、他的手臂,他呵护地把她抱起来的动作,还有,仿佛是金属没入血肉的撕裂声。那些滴落在她脸上的,粘稠温热的液体,嫣红的颜色,铺天盖地,模糊了她的视线……
这不是她自己的血呀……
凌雪绘的手胡乱地摸索着,她忽然感觉到抱住她的那双手失去了力气,变得冰凉,就在她的眼前,仿佛有一个伤口,正在汩汩不断地向外涌着血沫。
“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
任真粗喘着退后,他的双眼因为恐惧而瞪大,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那把滴着血的水果刀从他的手中滑落下来。
就在他握着水果刀,准备刺向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凌雪绘时,有一个人影闪了过来,抱住了几乎不省人事的她。而任真已经无法收势,尖锐锋利的刀刃,深深没入了那个人的背脊。
他已经无法回头……
已经再也没有路回头了……
“啊--!!”困兽一般的咆哮悲鸣,回响在这空旷而破落的仓库里。
警笛的声音由远而近。
意识模糊,懵懵懂懂之间,凌雪绘忽然觉得这一切好熟悉。
空旷潮湿的仓库,破落灰败的墙面,手脚无法自由活动的自己,和那个曾经不惜一切保护自己的伙伴……
温热稠浓的红色液体一点一滴地落在地面上。
陌无夏对凌雪绘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强行抑制住疼痛的颤抖,凝聚起最后的力气,揽过她,重新用力地,收紧了双臂。
这样她就看不到他的伤口,看不到那些她害怕的鲜红,他宁愿相信她仍旧没有痊愈,这样才不枉他对她的保护,这样他才有理由一直陪伴在她的左右。
淡淡的青草香味,在她的世界温柔漫延。
“我找了你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凌雪绘被他紧紧地抱着,她冰凉的脸庞埋在他温热的颈窝,“这么重要的记忆,怎么可以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呢……”
尽管力气已经一点一滴地消失,陌无夏仍旧机械地用力将她抱紧,他的双唇泛青发抖,耳边她的呢喃忽远忽近。
眼前的一切已经看不真切,好像有人在他的脑海中播放着年代久远的电影,泛黄的画面,有一个小小的女孩在大声地为他哭泣。
恍若是一道闪电,贯穿了他尘封的记忆!
十年前,他保护了一个女孩,头部受到重击,在送往医院抢救的途中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过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但是,他不记得自己受袭的经过,面对前来问询的警察,裹着满头纱布的他一脸茫然。
七岁的陌无夏渐渐痊愈,也许在别人看来,他忘记的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片段,根本不会影响他未来的人生,却没有想到,命运早已为重逢埋下了伏笔,仿若冥冥注定,他是为了保护她而存在,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
额上那个浅浅的粉色疤痕开始隐隐作痛。
这是十年一次的轮回。
遇到她,陪伴她,保护她,然后……
忘掉她,离开她。
喉咙深处传来模糊的呜咽,胸口爆发出痛彻心扉的无声呐喊。
--不要独自一人,背负着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记忆。
--如果我终将离开。
--请幸福着。
--然后,微笑着。
--将我和属于我的一切,从你的生命里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