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空洞的双眼逐一扫过在场的三个人,那样一击即溃的表情,颤抖地捧着一丝希望,仿佛是在乞求。
没有人说话。
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这一刻凌雪绘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所有的表情和血色从她的脸上褪尽,她用受伤的右手撕下左手背上的胶带,拔出的针管把手背薄薄的皮肤挑出一道血痕,她恍若丝毫感觉不到痛。
然后她掀开被子,没有犹豫地迈下床,小腿的伤口让她几乎一下地就跪倒下去,几双手不约而同地去扶,却被她冷冽绝望的眼神逼得却步。
凌雪绘就这样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想要走出病房。
“你找不到他的。”
漫漫的黑夜,安静得令人窒息的空气里,宫熙玄终于打破了沉寂。他叹息般的声音宛若一把刀子,剜向凌雪绘的心。
疼得滴血。
然而,她执拗地继续迈步,像是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直到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脸寒霜的袁如意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凌雪绘的表情才出现了松动。
巨大的恐惧。
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而是一个从地狱归来的生死判官。
“他死了。”冰冷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薄薄的夜色成功地遮掩了袁如意眼底的心疼与无奈,只能听到她轻描淡写地宣布着另一个人的死刑,“那把刀刺破了他胸口的大动脉,在送到医院之前他就失血过多死亡了。”
每一个短暂的音节都延伸出层层叠叠的回音。
在这个微凉的子夜时分。
世界渐渐褪尽了颜色。
所有的过往都鲜明如血,然后慢慢地被风化蚕食,定格为一张张黑白胶片。
……
我该怎么办。
十六岁的夏季,我的你,不告而别。
呐,我还记得。
就是在这个病房里。
温暖美好的五月,阳光拥抱着你的轮廓,你拥抱着我。
你在我耳畔轻轻地说:
--“嗯,不会再躲开了。”
入夜的机场候机大厅,并没有多少人。
一个助理模样的人搀扶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在候机厅的软椅上坐下,然后低头检查着手里的登机牌,并帮少年将身份证收进他随身的背包里。
少年的额头有点虚汗,抿紧的唇线和微蹙的眉头都充分地反映出他的不适,薄薄的夏装底下,依稀可见绷带的痕迹。
“其实董事长说,你没有必要这么急着走。”助理模样的男人扶了扶眼镜,低声说着,“毕竟这一次是你救了大小姐的命,她说会为你安排住处和私人医生,等到伤口痊愈之后,再派人送你到美国去和方小姐会合。”
“不必了。”少年苍白的双唇碰出轻轻的三个字,眼底那一抹苦涩像是自嘲,“趁我现在还能够克制自己,早点离开的好。”
助理默默地低着头没有说话。
“迟些走又能怎么样呢……”他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上刺眼的白炽灯,努力睁大酸涩的双眼,“趁着伤口还会痛的时候离开,就感觉不到其他地方的痛了。”
“可以登机了。”助理没有再提这个话题,他站起身,拎起了少年的所有行李,沉静地叫着他的名字,“陌无夏先生。”
广播里,播音小姐甜美温柔的声音重复着飞往美国C304航班开始登机的通知。
陆陆续续有旅客走向登机口。
陌无夏是最后一个登机的旅客,他坐在商务舱靠窗的座位上,助理打开上方的收纳架,安置好他的行李,然后在他的身边坐下。
飞机缓缓地滑向跑道,然后骤然加速,渐渐脱离了地心引力。
胸口窒息般地疼痛起来。
那股不断翻涌着的热流,疼痛地叫嚣着,最终却化作冰凉的泪水漫过脸颊。
……
我常常以为,是命运要把我们分开。
而现在的我却忽然明白,不是只有逆来顺受的才是命运。
有一天当你不再想要失去,努力去拥有的时候,那也是命运。
比逆来顺受更强大的命运。
然而,命运,不肯给我后悔的机会。
它让我们相隔千山万水,让我们终究回不去那个桃花开遍的阳春三月,我在闹市街头遇见你,尽管命运埋下残忍伏线,而一切却依旧美好如昔。
窗明几净的高层写字楼会议室里,十几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围着大理石圆桌端坐着,其中几个时不时低头看表,并面面相觑,相互交换眼神当中的惊讶。
上午十点过十分。
圆桌最靠里面的位置,仍旧空着。
“袁董以前开会从来不迟到。”一个穿着灰色衬衫、看起来是经理模样的人,有些尴尬地向身边的中年男子赔着笑脸,“凌先生,麻烦您稍安勿躁,我这就再给袁董打个电话。”
那个被称作凌先生的中年人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只听“叩叩”两声,会议室的门被人推开,来者正是太阳之泪的总经理。
“各位董事,还有专程过来的凌先生,真的十分抱歉,我们董事长今天有急事不能到场,她的贴身助理又因为要务在身,人在美国,没能及时联系上。让各位白跑一趟,还望大家多多包涵!袁董说会议时间另行安排,到时会亲自通知各位,并当面致歉。”
话音一落,原本安静的会议室里立刻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耳语,因为董事长鲜少迟到或爽约,绝大部分董事对她这一次的缺席行为表示接受和原谅,并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凌先生,真是不好意思……”那位穿着灰色衬衫的经理忙不迭地向中年男子赔礼道歉。
“没关系。”中年男子彬彬有礼地笑了笑,尽管年过不惑,那棱角分明的轮廓仍旧能看出他年少时的英气勃勃,“原本就是我的错,是如意太倔强,太骄傲了,不管我怎么劝说,就是要把这件事搬到台面上来。”
见中年男子并无怒意,经理才暗自舒了口气,揩去额角的汗水,满面笑容地为他引路:“凌先生这边请,电梯在这个方向,我马上帮您叫车。”
原本湛蓝晴朗的天空中,飘来大朵乌云,阳光慢慢地失去踪影。
空气里,飘起雨的气味。
袁如意回到凌家大宅,换上佣人递来的拖鞋,将雨伞交给管家,眉间有一抹淡淡的忧色:“雪绘怎么样?”
“还是那个样子……”年迈的管家叹了口气,“自己一个人待在屋里,虽然没有锁门,但是好像与世隔绝了一样。宫医生也来过,刚刚才离开。”
袁如意若有所思地怔了怔,然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她看了看通往楼上卧房的旋转楼梯,犹豫了几秒,便迈步走了上去。
手机忽然响起,袁如意从包里摸出手机,不假思索地接了起来。
“今天为什么没有来?”电话里传来属于中年男子沉稳有力的声线,却不经意地夹杂着一丝疏离的温和。
“……临时有点事。”袁如意不由得皱起了眉,明显不想再与对方多谈,“下次我会亲自出面说清楚。”
“如意,何苦要这么麻烦。”低沉的嗓音蔓延出丝丝无奈,听起来亦真亦假,“即使分家也不需要分得这么彻底,这些年你为公司付出的一切,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它如果完全属于你,没有第二个人会质疑。”
“凌展豪,我不需要你的怜悯。”袁如意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道,“是我的,我一定会讨回来;不是我的,我一分一毫都不会要。”
“……那雪绘呢?”那边的声音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袁如意双眸陡然睁大,握住手机的手指微微颤抖,脸色渐渐发白。
她闭上了双眼,雪白的牙齿咬住发青的嘴唇。
“如果我说,这个公司是我留给雪绘的,在雪绘有能力接管公司之前,你只是暂时代为保管而已,那么你就没有拒绝这一切的理由了吧?”电话那边继续说着,似乎胸有成竹胜券在握,而声音却渐渐低沉,“如意,你知道,我并不想伤害你……”
袁如意冰凉的手指果断地按掉了电话,她将电池抠了出来,深深地呼吸,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她快步踏上阶梯,来到了凌雪绘的卧房门前。
淅淅沥沥的雨声。
挂在窗前的风铃被风吹得左右摇摆,发出凌乱的脆响。
凌雪绘安静地靠在沙发上,闭着双眼,耳朵里塞着小小的耳机,手边的CD机正在安静地转动着。
里面是那张曾经因为倪裳的事而被她遗忘的CD,陌无夏给的,十六岁的生日礼物。
袁如意缓缓地开口,说出那些过滤掉所有感情的话语,不管她是否能够听得见:“还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的事情吧,你说无论什么事你都会做到,现在我把第二个要求告诉你,我命令你……忘掉他,然后振作起来!”
沙发上,凌雪绘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只是睫毛仿佛轻轻地颤了一颤。
白皙干净的面庞,没有流过眼泪的痕迹。
CD安静地转动着。
小小的耳机里,那个干净纯粹而空灵的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地唱:
我替你打包好美丽旋律
希望在你寂寞时安抚你
都怪我无能为力 才让我们变成回忆
“我喜欢你”这句话
我没装进 我的行李 你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