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的凌雪绘皱了皱眉,朱唇轻动,那口型像是在说:“别吵。”
只见班主任的胸腔猛地扩大了一圈,那滑稽的样子看上去像只瘦弱的蛤蟆。
“叫醒她。”她终于向坐在凌雪绘身边的同学下了圣旨,那不容抗拒的眼神让与凌雪绘同桌的可怜小男生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小男生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战战兢兢地用尺子戳了戳凌雪绘的肩膀,小声地喊了句:“喂……”
“好烦啊……”凌雪绘的眉头又是一紧,她嘟囔着,迷迷糊糊地用手肘撑着桌子抬起头来,张开迷离惺忪的睡眼,毫无危机意识地环顾着四周。
尽管她的右脸上还留着睡觉压出的淡淡印痕,可那迷惘又可爱的眼神和撅着红唇的动作,都让人不得不赞叹眼前这个我行我素的女孩,还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当凌雪绘接触到班主任怨气深深的眼神之时,才彻底地醒了过来。
“啊……”她恍然大悟地打了个呵欠,甚至还悠闲自得地伸了个懒腰,没有一丁点的歉疚感和紧张感。
这个举动再次成功地刺激了已经濒临暴走状态的班主任。
“凌雪绘同学,为了让你尽快融入集体,老师请你把刚才那道几何题的解答过程再复述一遍给大家听,好不好?”班主任扭曲地笑着,阴风阵阵的模样和颤抖的嗓音让整个教室的气温生生低下去了好几度。
被点名的凌雪绘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翻着面前的课本,似乎想在上面找到所谓的几何题目。
而当班主任老师看清凌雪绘所翻着的课本封面赫然写着“语文”两个字时,险些当场在讲台上晕过去。
就在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刻,倪裳居然“扑哧”一声偷偷地笑了出来,她悄悄地将自己的几何课本递了过去,上面详细地写满了那道几何题目的解法。
凌雪绘也毫不含糊,捧起倪裳的课本就有模有样地念了起来。
对于倪裳递来的台阶,班主任自然也稳稳当当地走了下来,否则要是接下来自己气急败坏失去理智得罪了凌雪绘,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下课铃终于打响,班主任离开之后的教室沸腾得像一锅开水,凌雪绘施施然站起身子,将倪裳的课本递到她的面前,露出一个并不能称得上友好的官方微笑:“谢谢了。”
“不客气。”倪裳笑了笑,白皙的面庞上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这让她的笑容看起来更为甜美,“你今天是第一次来学校,中午我带你去食堂吃饭,顺便参观一下校园,好不好?”
“不必了,中午我的家人会来接我吃饭。”凌雪绘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多的变化,不等倪裳再出声,便走出了教室。
她快步走过走廊的转角处,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
说实话,对倪裳这样外表漂亮甜美,性格温顺友爱,功课出色,总的来说就是各方面都完美无缺的女孩子,她一向敬而远之。虽然说男女之间不可能总是有单纯的友谊,但是凌雪绘觉得,比起男女之间的友谊,女生与女生之间的友谊处理起来要更加复杂棘手。且不说电视剧里演烂了的被女性好友抢走男朋友的戏码,女生细腻的心思变化总在一念之间,一点小事都会被她们的思想无限放大,猜忌和嫉妒总会左右女生们的友谊向微妙甚至毁灭的方向发展,再也无法坦诚相对。
再说像倪裳这样优秀漂亮的女生,身边应该不会缺少朋友和追求者,而凌雪绘对相貌还是颇有自信,谁知道倪裳会不会认为她的到来是一种威胁,便以做朋友为幌子,然后暗地里侵蚀她的生活?
尽管凌雪绘知道这是一个不好的成见,但是她还是秉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网一人的标准拒绝了倪裳的提议,反正她也不想扮演笑靥如花的爱心大使,就让大家以为她高傲无比难以接近好了,这样反而来得清净。
更何况,她来到帝岚高中,可是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在身。
“喂,我问你。”凌雪绘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指点了点一个路过的高个子男生。
男生受宠若惊地张大了双眼,先是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四周,又诧异地指了指自己,一副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晕的傻模样。
“嗯,就你。”凌雪绘眯眼一笑,“你是高三年级的学生吧?”
男生仿佛早已忘记了怎么说话,只是忙不迭地点着头。
高三年级的学生早就沉浸在了没日没夜轮番轰炸的题海战术当中,这一类穿着整齐的制服,剃着平头,脸上偶尔有几颗青春痘的学生,百分百是个埋头读书的乖乖牌。在眼下这枯燥乏味的备考时光中,竟然出现了凌雪绘这样活色生香的美女向他搭讪,这种感觉无疑是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遇到了神圣的绿洲。
只是这个绿洲也很有可能是海市蜃楼。
“那你一定知道陌无夏在哪个班了,麻烦你带我去一趟吧。”凌雪绘笑眯眯地抛出了底牌。
“他今天,有来……”男孩虽然难掩失望之情,但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转身在前面带着路。
凌雪绘跟在后面,歪着头思考着刚才男孩说的话。
今天有来?
难道陌无夏不是天天都来上学?
按道理来说,高三年级的班主任应该对班上的每个学生都盯得特别紧,像帝岚这种极力想要跻身一类高中的二流学校,更是想要在高考上做点成绩出来,好证明帝岚也逐渐具备了竞争一类高中的条件。
但是……陌无夏前段时间每天傍晚都能够自由地到凌雪绘的病房唱歌,不受晚自习课程的约束,是因为他成绩太好,被破格同意不需要参加晚自习,还是因为他像她一样太过顽劣……而被老师放弃了?
貌似还是前者比较符合大多数女生的想象吧……
凌雪绘百思不得其解地挑了挑眉,一抬头正好看到陌无夏站在高一级的阶梯上,与一个戴着眼镜的女生说着话。
带路的男生成功完成了路人的使命,很识趣地离开。
“陌无夏,既然你已经决定当艺术类考生,就不像我们一样有那么沉重的高考压力,应该为班级为学校多出一份力才是。”戴眼镜的女生似乎在试图说服他去做什么,“你看宣传单上的奖项设置,如果获得名次,对你将来的推荐入学也有很大的好处。”
“就算我不需要把那么多时间花在功课上,我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参加这些无谓的比赛。”陌无夏低头看着手里的宣传单,漫不经心的表情看起来兴致缺缺。
“可是……”女生还在绞尽脑汁地想要说些什么,却结结巴巴地怎么都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她额上冒出薄薄的一层汗,脸也开始渐渐涨红,看得出来,她很不擅长与陌无夏这样长相好看却性格清淡的男生沟通。
“交给我吧。”
宣传单突然被人抽走,陌无夏转过头去,看到了凌雪绘带着俏皮表情的面庞。
“我有事要找这家伙谈谈,作为补偿,我帮你劝说他参加这个比赛。”凌雪绘煞有介事地晃了晃手中的宣传单,冲着女生露出一个堪比阳光的笑容来。
“你是?”女生仿佛暗暗松了口气,但还是有些半信半疑。
“安啦,这家伙有把柄在我手里,才不敢不答应。”凌雪绘见她迟疑,更是抬起手拍了拍女生的肩膀,笑眯眯地,一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模样。
站在凌雪绘身后的陌无夏露出头疼的表情。
“是吗,那就交给你了。”女生仿佛也感受到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场,便相信了凌雪绘,让出场地,功成身退。
“嗬,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凌雪绘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帝岚校服,然后抬头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从今天开始我是你的学妹了,陌无夏学长。”
“要想让人惊讶的话,就该低调一点。”陌无夏倒是见好就收,立刻端出了学长的架势,曲起手指敲了敲凌雪绘的额头。
“喂,你们这些男生为什么都喜欢敲人家的头?”凌雪绘很不满地闪躲着。
敲额头,这可是宫熙玄最喜欢的一个余兴节目,而且敲的时候还常常会免费附赠“笨蛋”二字,表情是极其传神的恨铁不成钢。
“你刚才说我有什么把柄握在你手里?”陌无夏柔顺的额发被走廊上的风吹得飘起,表情是柔和的,却没有笑容,说话间听不出喜怒,“而且……你有什么事要找我?”
“你好像真的一点都不好奇我为什么要来帝岚念书……”凌雪绘撅起了嘴巴,这与她一开始设定好的剧本不一样嘛。
“跟我有关系么?”陌无夏面向操场,两手撑在栏杆上,微微仰头,薄玉般的眼帘轻阖着,仿佛在享受着拂面的微风。
太过直白的反问,反而让凌雪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咬了咬下唇。
是什么样的心路历程呢。
让她不顾一切地,追寻着他的脚步。
“我曾经说过,想要一名伙伴对吧……”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空荡荡的右手里没有任何东西与它相连,“以前的我……也曾经有过一个伙伴……”
……
“你不要害怕呀,还有我呢。”
“你是我的伙伴,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
在那么遥远,那么陈旧的时光里,所有的一切都沉淀下了属于岁月的尘埃,当初的画面变成了泛黄的旧照片,曾经的童谣变成了古旧留声机里的歌曲……但凌雪绘却始终记得,有一个人曾经说过,她是他的伙伴,所以,他会不顾一切地保护她。
“那个伙伴他真的保护了我,可是他自己,却受了很重很重的伤……”凌雪绘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底的神采也逐渐黯淡。
当年。
当凌雪绘和男孩被随后赶来的警察救出来的时候,穷凶极恶的歹徒不甘心即将到手的肥肉就这样飞了,他死命挣脱了武警的掌控,举着刀子朝凌雪绘扑了过来。
凌雪绘吓呆了,几位警察都在忙着逮捕犯罪团伙的余孽,原本负责看护两个孩子的警察也冷不丁地被闷棍打倒,小男孩没有犹豫地挡在了凌雪绘的前面,尽管他小小的身躯也在不停地颤抖,但是他对她许下了要保护她的诺言,就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
小男孩被抬上了救护车。
五岁的凌雪绘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般哀叫着,绝望的眼神一直看着小男孩被抬走的方向。
一直到最后,他还握着她的手,对她说:
“不要哭啊,我们是伙伴嘛……”
……
“那么小的孩子,却流了那么多的血……我甚至没有勇气去打听他是否还活着……”凌雪绘的眼中缓缓蒙上一层雾气,“我只是经常跑到当初相遇的公园去找他,每天。”
陌无夏的视线依旧停留在湛蓝的晴空,眼神却恍若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是,他都没有再出现过……”她抬起手指,倔强地揩了揩眼角,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然后,我又搬了家,再也没有机会去到那个公园,遇见那个第一个成为我伙伴的人……可是,你知道吗?”
微微上扬的尾音,仿佛等待着他的注意的疑问句,终于让陌无夏缓缓地转回头来,看着凌雪绘。
“你很像他。”凌雪绘看进他的双眸,有些小心翼翼地说着,“尽管我知道你不会是他,他那么温暖,那么友善,你对人却疏离而冷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你的身上,有着和他一样让我忍不住去亲近的力量,仿佛不管我怎么糟糕,你都不会拒绝我……就好像……”
“伙伴?”沉默许久的陌无夏终于轻启薄唇,补完了凌雪绘的停顿。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无奈地笑起来:“语无伦次地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总之……”
一个大大的笑容飞快地出现在凌雪绘的脸上。
“总之,今后我可能会经常麻烦你!你要有一点觉悟哦。”
“可是我并不像他一样是个好接近的人。”陌无夏微微歪着脑袋看着凌雪绘,仿佛是想看清楚她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这个人很散漫,很随性,有时候现实又势利,也不是什么通常意义上的好人。”
凌雪绘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正在认真听他说话。
“方便的时候和你好言好语,无关痛痒,表面上像是朋友……或者说,像你所谓的伙伴。但若是有能够利用的地方,我一定不会放过。”陌无夏抿了抿唇,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微微弯腰靠近凌雪绘的耳畔,放轻了语气,“若是你阻碍到我,我会毫不留情地把你踢开,这样也没关系吗?”
“关于得失,我不会去计较那些。”凌雪绘不置可否地挑眉,唇畔依旧留有一个淡笑,“我也是个很任性的人,只要是我想要做的事情,我就一定会去做。”
字字铿锵,让一脸淡然的陌无夏也稍稍愣了几秒。
其实凌雪绘还不明白,自己对面前这个少年,到底暗藏着怎样一种感情。
是曾经关于伙伴的遗憾,还是命中注定的羁绊。
春夏之交的风已经带上了一点点暖意,陌无夏的额发被风吹得飞起,一道浅浅的粉红色伤疤,在他靠近发线的额际若隐若现。
“陌无夏,请多指教。”凌雪绘微笑着伸出手去,白皙微粉的指尖稍稍绷紧,等待着另外一个人的右手与之相握。
“在眼下我还有闲情逸致配合你的时候,请多指教吧。”他说着听起来不太友好的话语,却没能控制住唇角向上弯曲的弧度。
指尖相触的刹那,恍若有似曾相识的记忆,在生命中如蓓蕾开放一般缓慢而美丽地苏醒,不同于右手与右手的相触,那是左手与右手相握的片段,两个小小的孩子,和两个长长的影子。
然而,这些零散而模糊的记忆,只是轻轻地翻了个身,便再度进入了长长的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