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晚黛玉同水溶回到自己府上,进门口黛玉便要去听雨轩歇息,紫鹃奇道:“好好的又去那里做什么?正房里都收拾好了的,地炕烧着,屋里暖和,听雨轩里只有火盆和熏笼,王妃自来了这里,一直住在正房,那边缺这少那的,色色都不齐全,便是要去,也要等明天收拾好了再搬过去吧。”
“不过是这样的身子罢了,没的还能冻死我吗?”
“王妃又说气话,这刚有了喜讯,不好好的保重,可怎么好呢?”紫鹃忙拉着黛玉进了正房西暖阁,又把她摁在软榻上,叫小丫头倒了洗脚水来,便给黛玉解开靴子的带子,褪下鞋来,又褪下袜子,将黛玉的脚泡在温度适中的水里。
“唉,如今你们关心我,不过是瞧着我肚子里的孩子罢了,色色都要顾着他,哪里还把我放在心上。”黛玉见水溶一直在边上,干着急不知说什么好,便瞥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
水溶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为这事生气呢,跟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捻酸吃醋,只怕也又有黛玉会作出这样的事情来,想想便觉得好笑,如今的玉儿,真是孩子一般,任性,天真。
“你笑什么?笑我不懂事?”黛玉撅着小嘴儿,冲着水溶又发开了火。
“不敢不敢,小王哪里敢笑王妃?小王笑,是因为想到了一个笑话,王妃要听?”水溶忙起身,走到黛玉跟前,捏捏她的肩膀笑道。
“我才不要听,你那里有什么好的笑话,不过又是变着法的打趣我罢了。”黛玉一点也不承情,弄得水溶在丫头们面前有点失措。
紫鹃见了,忙拿了毛巾来给黛玉擦了脚,端着洗脚水便出门去了,回头没忘了关好了房门。又叫丫头们都下去吧,王妃已经睡了,走路都轻声点。
水溶瞧瞧左右没人了,便伸手抱起黛玉,轻轻的放到黑檀木雕花大床上,然后亲自给她解了衣带,换了睡衣,扶她躺好,盖好了被子,自己方去换衣服洗脚,不多时复又回来,捡着甜言蜜语又把黛玉劝慰一番,逗得她开心了,二人方渐渐睡去。
第二天一早,黛玉刚起床,尚未梳洗完,水溶正拿着笔给黛玉画眉,却听外边婆子回道:“回王爷王妃,大舅爷来了,在前面厅里坐着,说找王妃有要事。”
“这个靖玉,如今也没正经起来,大清早的,有什么要事,有事昨晚上怎么不说?”黛玉一边对这菱花镜子抹着嘴上的胭脂,一边笑道。
“他从来不是那样无理取闹的人,快请到这边来说,横竖也没外人。”水溶一边对外边的婆子说道。
不多时靖玉进来,见着水溶问了好,黛玉便请他椅子上坐了,又问什么要事,巴巴的一大早就过来。
靖玉阴沉着脸,简单的说了一下昨夜的事情。
听说妙玉就这样死去了,水溶和黛玉都大吃一惊。关于妙玉的身世,黛玉原跟水溶提起过,怎么说也算是皇上的外甥女了,当初她母亲还是奉旨嫁过去的,对两个国家之间的友好往来起了很大的作用,应该算是为了天朝而牺牲了自己性命和幸福的一个有功之人。水溶还没来得及寻的空闲跟皇上说起这事,妙玉竟这样悄然而又悲壮的离开了。怎能让人不伤悲?
痛定思痛,黛玉便想起了宝钗的可恶之处。
“没想到她竟然跟盅王搞到了一处。”黛玉轻轻的说道,眼睛看着菱花镜子,陷入了沉思。
“她怎么会武功,还这么强?”水溶奇怪的问道。
“她亦是有来历的,只是被荣华富贵迷了眼睛,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源。”黛玉已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次次的梦境在脑海里回旋。
“姐姐,你要不要回去看看?妙师傅就这样消失了,总要有个说法,便是官府那边,亦应该备案的。”林靖玉看着黛玉定定的眼神,似乎有她自己的打算,便在边上提醒道。
“先报官,就说昨夜大观园遭贼了,至于妙玉,如今只有说她失踪了,被人抢走了。别无它法,总不能说她自己放火烧了自己,这样说人家也不会相信,至于镇国玉玺之事,还是不要瞒着皇上,靖玉你同涵之哥哥进宫去,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同皇上说清楚,该怎么办,让他定夺吧,镇国玉玺一定要交上去。”黛玉想了良久,终于开口,下了定论。
“可是,姐姐,妙师傅临终前让把这个东西交给你,还让你为大理国臣民选一个勤政爱民的王,姐姐,她为什么把这事托付给你啊?”靖玉当时就很迷惑,听妙玉的话,自己的姐姐就像一个救世主一般的崇高,姐姐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吗?偶尔撒撒娇,大事很有主意,懂得音功,原是服用了增加内力的奇珍异宝的原因,也没什么稀奇的呀。为什么妙玉这样的人,临终前的大事都托付给了姐姐?
“她托付给我的意思,便是想通过我告诉皇上,你们快吃了饭,就进宫吧。”黛玉淡淡的说道,她只能这样说,若不成,难道她还要对自己的弟弟说自己是女娲娘娘的眼泪化成,身体里有悲天悯人,救苦救世之能?
“一会儿我要到栊翠庵去瞅瞅,官府过去搜检,不要弄乱了妙玉师傅的遗物。”黛玉见二人都不说话,又道。
“她那里刚死了人,不干净,你还是叫别人去吧。”水溶在边上劝道。
“没事,妙师傅原是‘质本洁来还洁去’,很不相干的。”黛玉说着,便叫紫鹃传饭。
饭后,黛玉换了一身素服,带着紫鹃,雪雁,晴雯,春纤四个丫头,又带了两个林家陪过来的两个年轻的管家娘子,一个是林忠的儿子媳妇,一个是林安的兄弟媳妇,二人原在林家是二等管家娘子,凡事都极妥当,又见过世面,黛玉出嫁时,;林忠和林安不放心黛玉,便叫二人跟过来。黛玉有事出门,常常离不了二人。
靖玉和水溶并没急着报官,二是先进宫去,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回明了玄泽,玄泽方安排了后事,说法跟黛玉的一样,正常报官,只说遭了劫,报几样损失的东西,再报妙玉被抢,无影无踪,四处张贴告示找寻,大张旗鼓的去宣扬,然后玄泽秘密的提审了盅王的儿子——何韫川。
当顺天府的差官到了大观园并围住栊翠庵的时候,黛玉已经一脸悲戚的坐在偏殿里,边上紫砂茶具里是刚泡好的上等云南普洱,黛玉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外边忙碌的差官,一言不发。
今日到这栊翠庵办差的管事不是别人,又是当初黛玉的老师,姓贾,名雨村,字时飞的那一位,当初抄了宁荣二府,官卖两府奴婢的也是此人。
贾雨村进门来便听下属报上来,说北靜王妃正在偏殿里坐着品茶,于是他心中一个激灵,自己的前前后后这位王妃是清清楚楚,她从小跟着自己读了一年书,后来借着她父亲的举荐信,自己才有了今日,自己几上几下,最终还是又回来,全是借了这位女学生的光了,不过自己对贾家做的事情也未免太绝了些,不知这位王妃记仇不记仇,一时吃不准黛玉的心思,贾雨村更不敢怠慢,忙整了整衣衫,规规矩矩的进了偏殿,然后对着主位便规规矩矩的跪下去,口内高声道:“微臣贾雨村给王妃请安,微臣奉旨查看大观园栊翠庵被盗一案,请王妃多多指教。”
“大人请起。”紫鹃忙在里间出来,站在贾雨村身边轻声说道,贾雨村听着这声音很陌生,又在一侧,便站起身来,抬头一看,正位上空空的,并没有人影,再看一边,却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月白坎肩,松花色宫绸小袄,腰下系着一件湖绿色的裙子,眉目如画,红唇似樱,正温和的笑着,看着自己。
“啊,这位姑娘,王妃……”贾雨村一时没了主意,便忙对这紫鹃作了个揖。
“王妃在里面,外边冷些,王妃身子要紧,王妃说了,请贾大人到里面说话。”紫鹃大方的说道。
贾雨村哪里还敢进去,只在答应着,在门口停住,隔着雪青色撒花门帘又给黛玉请安。
紫鹃便撩起了门帘,只留着一道纱幔,小丫头搬了个绣凳来,请雨村坐了,方听见里面黛玉和软的声音。
“不是老师进来怎样?身上可好?因想着老师公务繁忙,学生便少有打扰,还请老师不要怪罪。”
雨村一听这话,心里立刻泛起阵阵酸涩,黛玉的话句句体贴,一点王妃的架子也没有,竟是如同儿时跟在自己身边读书一样。于是雨村竟一时让他说不出话来。
“紫鹃,给老师敬茶。”黛玉便在里面轻声吩咐,紫鹃便端着一碗茶到了雨村的身侧,一弯腰,雨村便在茶盘里端了茶杯,喝又不是,不喝又不是。
喝吧,王妃敬茶,这不是找死吗?自己什么样的身份,敢让北靜王妃敬茶?不喝?也是找死,王妃赏的茶竟敢不喝?不是以下犯上吗?
贾雨村左右为难之际,黛玉却管不了这许多,便在里面接着说道:“这大观园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原来依附于外祖母,后来这里成了我的娘家,这些老师都知道,并不用我多说,栊翠庵好歹也是我家的自己的宅院,叫它一个庵,但却与外边的不同,这是我的异姓姐妹带发静修的地方,如今遭了这样的祸事,传扬出去,我林家亦没有脸面,就是北靜王府和老师脸上,也没什么光彩。只是这事若不追究,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去?”黛玉说着,想起妙玉壮烈的死法,两行清泪便又挂在腮边。
贾雨村在外边如坐针毡,只听见里面丫头轻声劝道:“王妃莫伤心了,身子要紧,贾大人定会秉公办案,王妃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贾雨村听了这话,便如同醍醐灌顶,顿时醒悟过来,忙把手中的茶杯放在一边的高几上,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磕的咚咚直响,又道:“王妃只管放心,微臣一定竭尽全力,誓死为王妃查清此案,给王妃一个满意的说法。”
“如此就多谢老师了。”黛玉淡淡的说完这句话,里面便没了声音。
贾雨村跪在地上等了半晌,方见一个丫头走出来,轻声说道:“贾大人请去忙共事吧,王妃累了。”
雨村如蒙大赦,忙磕了头退出来,大冬天的,他竟然出了一身透汗。冷风吹来,浑身阵阵发凉,心中却更加清醒。
半日,差官各处眼看完毕,都登记清楚了,禀报了雨村,雨村本想再向黛玉汇报一下,再看那边偏殿时,已经紧闭了房门,他不敢放肆,便带着下属离开,回了衙门,自去调查办案。
黛玉离了栊翠庵,李纨等人早就听了消息,在门口等着,见她出了便接着她去了稻香村。
李纨见黛玉脸色不好,便叫素云快去把昨儿婶娘送来的上好茶汤冲一碗来给王妃吃,素云听了,忙去冲茶汤,一时热热的端来,黛玉只就这紫鹃的手吃了两三汤匙,便推开不再吃了。
惜春平日与妙玉最好,二人少不了谈佛语讲经文,或者下棋聊天,品茶赏花。今儿一早热辣辣的听入画说:妙师傅昨儿夜里被劫走了。心中顿时便着了慌,一路哭哭啼啼的跑到栊翠庵,林家的下人又不许她进去,只说要等官府的人先来验看了才能进去。于是她便躲在假山后面等了半天,直到看见李纨和惜春过来迎黛玉,方同众人一起往稻香村来,见了黛玉,更觉得伤心,便躲在一边抽泣。
李纨又劝了会子黛玉,探春也劝着惜春,一时黛玉便说乏了,要去藕香榭去歇歇,叫李纨和探春也歇着吧。自己没事,有紫鹃她们在身边就行了。
李纨和探春又送黛玉和惜春去了藕香榭。
进了门,屏退了众人,惜春便抱着黛玉哇哇的哭起来。
“好妹妹,别哭了。”黛玉搂着惜春,抚摸着她的发髻,轻声的安慰着。
“林姐姐,从此以后,我只剩下你一个知心的人了。”惜春一边哭着,一边说道。
“是,我知道,从此以后我一定好好的照顾你,让你跟原来妙姐姐在世的时候一样,开心快乐。”
“林姐姐,你说什么?妙师傅只是丢了,又没死。”惜春吃惊的看着黛玉苍白的脸,疑惑的问道。
“不,妙姐姐死了,昨晚,她自己用火烧死了自己,你想想,妙姐姐那样一个喜欢干净的人,她怎么可能被人劫走呢?”黛玉一边擦去惜春脸上的泪痕,一边轻声说道,那坚定的语气不容质疑。
“是啊,她那么喜欢干净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甘心被劫走,若是我,也是会选择去极乐世界的。”惜春点点头,对妙玉的死表示深深的赞同。
黛玉见惜春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便拉着她的手坐进了暖阁里,紫鹃等人又送了茶来,二人吃了滚滚的茶,又说了会子妙玉生前的事情,惜春便说:“前几日还说画几幅梅花送她呢,不想却是不能了。”
“为何今日不画?你来画画,我来作诗,咱们凑在一起,祭她一祭,不好吗?”黛玉便问。
“这个主意好。”惜春立刻赞同,便走到画案前,铺了一张四尺的雪浪纸,凝神片刻,便笔走游龙,不一会儿,遒劲有力的梅树枝干便跃然纸上,蜿蜒而古朴,然后点了苍苔,出了小枝,惜春便换了中号笔,调了朱砂,胭脂,大红几样颜色,调出了艳艳的红色,然后轻轻的点着梅花,有疏有密,有浓有淡。然后换小狼豪,调藤黄点花心,然后长处一口气,搁笔。
“好俊的梅花,真是不辜负妹妹对妙姐姐的一片深情。”黛玉一直站在边上,瞧着惜春一口气画了一幅四尺长卷。
“姐姐,该你了。”惜春把沾了浓墨的狼豪递给黛玉,然后闪到一边。
黛玉早在惜春作画的时候,心里酝酿了一首诗,此时挥笔写来,一蹴而就,惜春过来细看时,却是:
金枝玉叶独陶然,烟锁庵堂自难眠。
秋月凝血感彤瓣,寒光紧蹙有金莲。
几陪轩雨溶溶夜,千里娇花落落天。
暮色花残有谁醉?独攀高榭更怅然。
惜春一字字看完,不觉眼睛有湿润起来,又道:“姐姐,索性我也有了一首,不如一起题上,她天国有知,必然也是欣慰的。”
黛玉便道:“你尽管念来,我替你写。”
惜春便轻声念道:
春恨秋悲只严冬,但悲不见有家农。
啼痕三拭春波绿,泣泪千行到晨钟。
冷魂千秋动三番,寒香万里有几重?
黄昏还在石阁下,一纸悼文粉更浓。
“好诗!”黛玉一边写完最后一个字,便阁下笔,又反复看了一遍,赞道,“真真好诗,只是太过悲戚了,只怕妙姐姐在天有知,也会劝你的,原来你经常劝我的话,放开些,有些时候这样的选择并不一定是坏事。”
惜春点点头,二人便叫丫头备了果品酒水,便在藕香榭外边临水的亭子里摆上,又上了三支素香,黛玉和惜春便对这拜了几拜,二人又亲手将诗画一起焚烧了,眼见着黑色的灰烬如黑蝴蝶一样随风飞远,才依依不舍的回了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