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通折腾,宁府里的奴才们也都累了个够呛,贾珍夫妇和儿子媳妇也都累的腰酸背痛的,尤氏不敢抱怨,只说犯了胃气痛,歪在床上歇着,家中的事情,紧着贾珍去折腾罢了。
贾蓉素来疼爱可卿,只是不知这几日怎么了,晚上总是出去不回来,便是回来了,也不着可卿的面,只说因见她这几日也十分的劳累,自己便只跟房里的丫头们闹去,并不敢劳碌了她。
这日,秦可卿因睡过了午时,又没胃口吃饭,丫头宝珠便在边上劝道:“大奶奶,如今天气凉了,您老是不好好吃饭那成啊。要不我到小厨房交代一下,让她们给您炖点粥吧。”
“算了吧,这会子我也没胃口,大爷干什么去了?”
“早起大爷进来,见奶奶还睡着,便出去了,也没说做什么去。”
“宝珠,这几天大爷都什么时辰回来?我似乎有四五天没见着他了,他都在忙些什么?”
“奶奶,大爷似乎是忙着外边的事情,每晚总是三更后回来,有时是第二天一早回来。”宝珠在边上老实的回答。
是了,秦可卿在心里点点头,什么事情都明白了。
那天听房里的小丫头们悄悄的说,外大爷在边迷上了一个青楼的花魁姑娘,叫什么依荷的,据说花容月貌非比寻常,诗词歌赋样样都精。贾蓉自从见到这依荷,千数银子已经花进去了。
男人都是这样薄幸吗?可卿从心里叹了一句。千般落寞都写在脸上。
“奶奶,您这会子不吃饭,去园子做什么?”宝珠看着秦可卿呆呆的往花园子走,在后面跟着问道。
“出去透透气,这屋子里闷得很。”秦可卿说着,便出了院子,到了后面的会芳园。
此时园子里已经是一片秋色,走过一片菊园,那边便是一片桂树,此时桂花开得正好,浓浓的香气顺着水面飘过来,凉凉的,沁人心脾。
可卿寻了一处干净的所在,在青石上坐了,对着水面发呆。池子里的清水映着她一身浅绯色的衣裙,一层层的波光荡漾开去,引得水中的游鱼过来嬉戏。
凉风吹来,宝珠忽然发现可卿穿的仍是薄薄的单衣,于是忙道:“大奶奶,你在这儿略坐坐,奴婢回去取件衣服来,这凉风起了,小心着了凉,可不是玩的。”
“去吧。”可卿正想一个人呆着,听宝珠这样说,便淡淡的应了一声,眼睛仍旧看着远处的桂树从。坐了一会儿,感觉腿有些酸麻,于是站起身来,信步往右拐去。
远处贾珍正与侍妾一起在那边水榭子里玩笑,忽然一抬眼透过窗棂看见可卿一个人孤零零的往这边走来,似乎是不大高兴的样子。于是他摆摆手,叫众人都散了。自己整整衣衫从侧面往可卿这边走来。
可卿只顾傻傻的走着,因想着往日贾蓉和自己的恩情,只在一夜之间夫妻二人便形同陌路,任她千思百想也找不出个缘由来。
这里可卿正在想着,突然面前一黑,还没反应过来,便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那人似乎也吓了一跳,忙回身看时,却惊道:“原来是你!”
可卿忙抬起头来,正对上贾珍温和的目光。
“哦,老爷,媳妇不知老爷再此,莽撞了。”
“不妨事,是我没注意,只顾着看这一支碧玉簪了。”贾珍温和的笑着,抬抬手,示意着手中的一支碧玉簪子。
可卿看时,只见簪子通体碧绿,却是一只难得的翡翠古玉。
“你平日里见识是极好了,来,给你鉴赏鉴赏。”贾珍说着,把手中的碧玉簪子递到可卿的面前。
可卿接在手中,直觉的一丝温良,如水般在顺着手指直达心头。
“真是块好玉。”可卿不禁赞道。
“玉倒也罢了,只是这簪头雕饰的如意云头也很难得了。”贾珍示意可卿看着簪头。
“确实不错,还有字呢!”可卿有了新的发现,只见碧绿的簪身上用细细的金丝镶着几个字:“烈烈真性,脉脉柔情。不卑不亢,玉骨冰心。”
十六个字在可卿看来,句句惊心。此时这里只有自己跟公公两个人,可不是犯着忌讳嘛。
贾珍见可卿呆呆的,便笑道:“这有什么,不过是几句话而已,据说这只簪子曾经是前朝阁老给她女儿的及笄之礼,无非是要他女儿恪守妇道罢了。可是你知道吗?这里面还有个故事呢。”贾珍说着,便示意可卿往那边水榭里坐坐。
可卿被簪子的故事吸引,便不由自主的跟着贾珍往那边走去。
“这个故事呢,却也是个悲剧。”贾珍在前面一边说着,一边放慢了脚步等着可卿与他并肩而行。
“传说这位阁老的女儿,及笄之时,她父亲送了她这只绾头发的碧玉簪,并叫人特地镶上这几个字,以彰显他们家门风肃然。这小姐十五岁后,便许给金陵一世家子弟,倒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的。谁知迎亲这日,半路上遇到了劫匪。
那些劫匪先是看中了丰厚的嫁妆,后来瞧见新娘子之后,又起了歹心,杀了新郎,要把新娘子霸占了,做个压寨夫人。
却说这位阁老的女儿,倒也冷静的紧,她说,做压寨夫人也不难,只是自己的相公既然已经死了,要先办完了相公的后事,做妻子的送他一程,才好改嫁。
劫匪一听这很正常,没什么问题啊,当即便允了,给她了一天的时间。
这位小姐给夫君收拾干净了,叫人装裹好了,挑了个地方,下人挖了个坑,把自己的丈夫恭恭敬敬的埋进黄土;自己也早就脱去了大红嫁衣,摘掉所有金饰钗环,只用这只碧玉簪绾住三千青丝。
此时的这位小姐,真是容光绝美,气质高华。那匪首见了惊叹道:都说大家闺秀不同一般婆娘,今天可算见到怎么个不一样法了。
这位小姐对着丈夫的新坟哀哀泣绝,哭够了方站起身来,立在坟前,对着匪首冷冷一笑:冰雪节操,今使君知之!
说完拔下长簪,对着喉咙刺下去。”
贾珍带着秦可卿进了水榭,只见里面小小的竹榻上锻褥锦被俱全,只是稍有狼藉之状,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欢爱的气息。
可卿的心中有点怪怪的,正欲转身出去,却听见贾珍又道:“其实,故事到这里也就该结束了,可是偏偏天不遂人愿,这家阁老把女儿的尸体运回来后,第二天便开丧送葬,根本不给亲友留一点吊唁的时间。众人都只当他心疼女儿心疼的傻了,也没谁去计较。
只是十几年后,有个盗墓者为了盗取这位小姐的陪葬品,在某一天夜里挖开了这位小姐的坟墓,打开了棺椁,才发现一件奇事:这位小姐五指朝上,做奋力的抓挠之状,而金丝楠木的棺盖上,竟被她抓出了道道痕迹!——却原来,当初这小姐并没有死去!碧玉簪子扎了下去,她却没有死。但是他的父亲因顾忌着一家人的清誉,不得已把她活活钉死在棺木里。”贾珍慢慢的说着,一边看着可卿苍白的脸。
“可卿,你说,为了这‘贞节’二字,竟要一个做父亲的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吗?”
“这……”秦可卿的内心也震惊,生活在这个时代,忠孝义节只比天还重要,作为一个女子,经过了那样的事情,死,是最好的结果。可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那华丽丽的生命就这样没有了,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呢?
“可卿,你是不是觉得,这‘贞节’二字,有时真的太无情了?这两个字里面,到底含着多少鲜血呢?”贾珍一步步靠近了可卿,挨着她坐到了榻上。一种如兰似麝的香气从她身上隐隐散发,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气息。
碧玉簪子不知何时已经从可卿的手里滑落,簪子身上刻着的语句冷冷的闪着金光。
枕畔上一缕青丝弯在外边,一只健壮的臂膀亦露在外边,轻轻的揉搓着枕边的秀发。
宝珠沿着石子甬路一路找来,怎么也找不到她主子的身影。
哎,说好了在这儿等的,又去了哪里?宝珠在心里默默的叨念着,顺着路走到那边去了,唯一忽视的,是池边门窗紧闭的水榭。
烈烈真性,脉脉柔情。不卑不亢,玉骨冰心。
晚间贾蓉仍然没有回来,可卿坐在灯前,手中拿着一支碧玉簪子,看着上面的几个字,嘴角浮起一个嘲讽的笑意。
是的,贞节是什么?那个小姐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了家族的清誉,换来的又是什么?亲生父亲见死不救。甚至在心里骂道:“你为什么不死?”然后用厚厚的棺木把她钉在里面活活的埋掉。
这宁国府,其时不也像一座坟墓吗?我秦可卿要么在这里面活活的闷死,要么,便是寻找自己的欢乐,嘲讽的看这世人。
她要让世人都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只是男人可以为所欲为,女人也同样可以。秦可卿不会是那个傻傻的女孩儿,绝对不会。
“大奶奶,您这瞅什么呢?交更了,睡吧,大爷估计又不回来了。”瑞珠端了一晚参汤来,走到可卿的身边,“大奶奶,这是千年老山参和各种补药煮的汤,老爷特地叫人送来的,奶奶快趁热喝了吧。”
“放着吧。”秦可卿淡淡的说道。
“奶奶,您还是趁热喝了吧。这汤凉了就不好了。”瑞珠见可卿仍是淡淡的,便劝道。
“哎呀,你就是不如宝珠听话。”可卿一边嗔怪着一边接过瑞珠手中的汤,勉强的喝掉。
“奴婢不跟她比谁听话,奴婢只想奶奶这几日总是打不起精神来,倘若真的病了,岂不是奴婢的罪过?”瑞珠不像宝珠那样老实,比她的嘴甜了许多。
“好了,我也乏了,你去前面跟奶奶说,我今儿身上很不好,明儿再去请安吧。”
“这会子还用说这个去呢,刚才老爷身边的人送来参汤,说老爷的话,奶奶身上不好只管养着,横竖这几天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便是中秋节的事情,老爷也都安排管家去办了,竟要奶奶好好的静一静呢,还说奶奶若是闷了,只管去园子里散心,如今外边庄子上的庄家也都熟了,奶奶若嫌家里闷得慌,出去走走也好。只不要闷出病来便使得。”
可卿的嘴角又弯起一抹嘲笑,这个人,得了手,竟变得更加露骨了。这样的话叫下人来传,也不怕他们私底下议论。
放下那只碧玉簪子,可卿慢慢的站起身来。宝珠忙上来伺候着更了衣,可卿便往床上沉沉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