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的声音十分沉稳,却又有种渴睡的倦意。那余先生沉默了一下,道:“多半便是。只是臣下尚有一事不明,尹师兄心细如发,怎的胡长史这般轻易便能将成圆化救回来?”
这人也沉默了一下,道:“我也不知元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许,只是十二金楼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顿了顿,道:“你与你尹师兄谁本领更强?”
那余先生似是想了一下,道:“本门术法,尹师兄有伤在身,只怕较我稍有不如,但他比我坚忍百倍,功力只怕我尚有不及。”
这人笑了一下,道:“也便是说,除了张三郎以外,你当世不惧任何人了?”
那余先生道:“天地君亲师,王爷之威,仅在天地之下,臣岂能不惧。”
余先生与成圆化说话时,语气阴冷,此时却大见谄媚之意。这人却只是淡淡一笑,道:“余兄,这些话说来为时过早,还是先收回吧。你可知道,张三郎已在长安了?”
余先生大吃一惊,道:“什……什么?他怎么还会回来?”
这人叹了口气,道:“我便在担心此事。前一阵你在入关,我又为此事分不得心,没想到成圆化会如此不识大体,唉,你的炼魂术成了么?”
余先生忽地跪下,道:“王爷英明神武,臣已将三魂炼成,七魄中尚有吞贼魄未曾归位。”
三魂七魄,乃是道家说法。三魂即是天地人三魂,古称“胎光”、“爽灵”、“幽精”,七魄则有分称“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即是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吞贼魄即是惧。这人沉思了一下,道:“张三郎一到,只怕也炼不全了。好在三魂六魄已成,便这样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此时一阵风吹过,吹得那竹帘微微摆动。竹帘上的破口如同一只眼睛,与地上成圆化的尸身相对,越发阴气恻恻,寒意逼人。
八月的长安,秋雨连绵,落叶满街。在这种天气,曲江一带便冷冷清清,少见人影了。
曲江,又叫芙蓉池,一直到后来的玄宗时才建起芙蓉苑,成为皇家禁苑。在崇尚节俭,不喜繁华的贞观时期,前朝建起的园林大多荒废,只是长安人春日踏青游玩的所在。而每年的这个季节,草木凋零,长安人便围炉而坐,吃着牛羊肉,享受天伦之乐,很少有人会到这儿来,更不用说是这等雨天。
湖波浩渺。在湖边一个小亭之中,两个人正相对而坐。坐在下手的是个老者,一身黑袍,上手则是个青衣大汉。这大汉满面虬髯,一手拿了个酒葫芦正大口喝酒,神情怡然自得。
喝了一口酒,大汉忽道:“道法,来一口么?”
老者双手扶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主公在上,小臣不敢。”
大汉笑了笑,眼神中带着三分戏谑:“二十年了,你仍是这般拘谨。”这大汉的目光极其锐利,气度非凡,身材也并不极其高大,却让人觉得此人伟岸无比。
老者低下头,道:“是,二十年了。”
大汉喝了口酒,忽地站起身来。高声吟道:“俯降千仞,仰登天阻。风飘蓬飞,载离寒暑。千仞易陟,天阻可越。昔我同袍,今永乖别。”
这是三国时曹子建的《朔风》诗,乃是曹植追念故友所作。这大汉衣着朴素,但虎踞龙行,一派王者之风,吟来更是苍凉无比。老者心中一动,心知这大汉是为己吟此诗的,他抬起头道:“主公……”
大汉道:“二十多年前,我亦尝于此饮酒,吟的却是魏武的《观沧海》,啖的是不义人之心肝。转眼二十年,已让李家儿着先鞭,故友也凋零殆尽,唉,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老者身子一颤,道:“其实,主公……”他说了半句又吞了回去。大汉转过头,微笑道:“道法,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老者顿了顿,道:“主公,依小臣之见,如今天下已定……”他话未说完,见那大汉眼中神光一闪,吓得一下伏倒在地,磕了个头道:“主公,恕小臣妄言。”老者对这大汉敬畏无比,见他此时神情,正是当年手握重兵,麾师杀伐时的样子,惊得气息一滞,连说完这句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大汉忽然又叹了口气,眼神转和,道:“道法,你说得也并非无理。当年在太原汾阳桥边,我见李家小儿,便知他非池中物。你师兄与他手谈一局,便心灰若死。二十年,嘿嘿,‘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极玄子当年之言犹在耳边,只是我还是不服。李家小儿确是真龙,张三郎亦是沧海之蛟,二十年后头角峥嵘,难道还不堪为敌么?”
这大汉张三郎眼中先前还有三分落拓之意,此时却是目光炯炯,神采飞扬,竟有气吞山河的气概。老者只觉背后如遭千钧巨石所压,几乎喘不过气来。
天子英武绝伦,扫荡群雄,开大唐基业,确是不世英雄。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过后不久,突厥颉利可汗以为大唐突生大变,定然有机可乘,领兵杀至长安附近,长安人心惶惶,只道兵灾定难逃过。天子单骑与颉利隔渭河相望,严词相斥。
“中原天子,自古无此神武者。”这是颉利当时对身边人所说的话。果然,四年后的贞观四年,大唐便以六总管统十万兵,西伐突厥,生擒颉利,一举解决了边患。这一年,诸胡向天子上“天可汗”尊号。这等武功,秦汉以来未有,大唐国势,也如旭日东升,光照万里。
如果说有人能与天子匹敌,大概也唯有眼前这张三郎了。但他自比为蛟,喻人以龙,气势上已逊色一筹,显然自己也知道尚有不及,一旦真个刀兵相见,此人多半会一败涂地。但这些话老者自不敢说,只是伏在地上,不住喘息。
张三郎又喝了一口酒,道:“道法,你以为我所言是螳臂当车么?”
“不敢,主公英雄盖世,譬如日月。”老者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地道:“然天无二日,望主公三思。”
张三郎的眼中突然现出一丝杀意,老者见到这等目光,更是遍体生凉,心道:“我说错了什么话么?当初……当初主公可是从谏如流的,不然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远走海外了。”他一身法术武功皆是不凡,寻常人畏之如虎,但在张三郎跟前,他却连大气都不敢出。见张三郎已动杀机,也只有惊惶之意,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
他正在惴惴不安,却听那张三郎突然喝道:“何方小子,出来!”声音并不大,老者却觉入耳有若惊雷,震得耳朵也嗡嗡作响。他呆了呆,心道:“主公是跟我说的么?”
他一念方起,亭前湖水忽地翻了个花。湖畔长满了芦苇莲荷,此时秋深,芦花已白,莲荷枯槁,一副破败景象。在那些枯枝败叶间,一团水花正在冒出,汩汩有声,刹那间水中跃出一个黑影,手中是一把雪亮的短刀,正刺向张三郎咽喉。
这黑影动作极快,又是从水中冲出,事前绝无预兆。老者吃了一惊,一手极快地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喝道:“疾!”随着他的喝声,水中忽地跃起一道白影,一下挡住了这黑影去路。两个影子极快地擅在一起,“啪”一声,白影被击得粉碎,纷纷坠落,竟是无数小虾,那黑影去势不减,手中短刀仍是刺向张三郎的喉头。
这刺客来势之快,直如电光石火,张三郎也眯起了眼,一手盖在葫芦口。那黑影手中的刀距他咽喉已唯有半尺许,他忽地喝道:“呔!”
舌绽春雷,直如平地起了个霹雳。张三郎盖在葫芦口的手猛地一扬,从葫芦口处突然冒出一道弧形白光,拦腰截向那黑影。此时那黑影已在半空,但这道白光封死了各个退路,哪里还挡得开,只听裂帛一声,黑影登时裂为两段,直直坠入水中。
老者此时才站起来,抢到张三郎身前,道:“主公,小心!”
张三郎手中捻着的,是一把长长的弧形弯刀。这弧形弯刀是从葫芦中抽出来的,却比葫芦要长得三四倍。他将刀身凑到鼻下闻了闻,道:“好厉害的驭尸术!废了我小半葫芦美酒。”
他手一扬,那柄弯刀忽地无火自燃,眨眼间便已燃得一点不剩,原来竟是葫芦中的美酒化成的。老者看得惊心动魄,又是敬佩,又是畏惧。
张三郎晃了晃葫芦,道:“道法,驭尸术是你门中不传之秘,除了你,还有谁会?”
老者心中一寒,道:“禀主公,本门驭尸术,唯有最早的师兄弟三人得到传授,后来几个师弟都不曾修过此术,委实想不出究竟是谁。”
张三郎沉吟了一下,道:“难道是你师兄?他还在世间么?”
老者的嘴唇翕动一下,犹豫了半晌方道:“小臣不知,只是,极玄师兄似乎还有传人在世。”
张三郎眉头一扬,道:“果真?极玄子居然也会有传人,嘿嘿。”他笑得甚是意外,似乎那极玄子有传人大大叫人意想不到。老者点了点头,道:“多半便是。不过那人是个弱冠少年,似乎不该有这等功底……”
张三郎叹了口气,道:“果然人一走,茶就凉。道法,你如今是李元昌的属下,自然对我不会有真话了,嘿嘿。”
这两声笑让老者遍体生凉,他忽地又伏在地上,磕了个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道法绝不敢忘主公之恩,这驭尸术绝非小臣所为。”老者心知张三郎已开始怀疑自己,若不能分辩清楚,只怕自己一条性命便要交待了。
张三郎又抿了口酒,走到栏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湖上。细雨蒙蒙,水气弥漫,芙蓉池上时时吹过一阵晚风,将雨点洒进来,更显得静谧安详,方才电光石火般的恶斗便如从来不曾发生。半晌,张三郎方轻声道:“起来吧。一诺千金尹道法,这名号也不是白来的。”
这老者尹道法如今是十二金楼子首领,专干杀人越货的买卖。许多年前却是个江湖上颇有名望的青年英侠,外号便叫“一诺千金”,是说他极重承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尹道法听得张三郎叫他当初的外号,心头忽地一疼,道:“主公,当年的一诺千金尹道法早就在倚风亭一战中死了……”
“昨日之死,譬如今日之生。”张三郎又坐到了尹道法对面,眼中已和缓了许多,“从今夜起,你又是当初随我东征西讨的尹道法。”
尹道法抬起头,慢慢道:“是,主公。”
殿下,抱歉了。他想着。虽蒙殿下知遇之恩,但主公既已复归,我尹道法就只能是主公之臣。
他久已枯干的眼中也已开始湿润,许多年前的少年热血,仿佛又在胸中燃烧。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主公,还有一件事。”
“什么?”
“您还记得当年的萨西亭先生么?”
天将黄昏时,明崇俨走到了先前明月奴藏身的小院门口,天突然下起雨来。细细的雨丝仿佛带有黏性,让人感到又冷又难受。
门开着,明崇俨背着手,看着院子里的一切。院中仍是一片狼藉,不成样子,几个木蜘蛛已被拆得七零八落。先前裴行俭召了南衙士兵前来收拾残局时,几个不曾完全破损的木蜘蛛忽然扑了上来。一旦被木蜘蛛抱住,便如上了重铐,根本挣不开,无奈之下,南衙士兵只得将这些木蜘蛛尽数打得粉碎。
偃师门的傀儡术如此神奇,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找上明月奴?明月奴曾说过,是因为肉傀儡,可是肉傀儡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抚了下前额,将额上沾着的一些雨丝拭去,心头却是一片茫然。明月奴也不知下落了,十二金楼子同样行踪不明,唯一的线索也已断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正要走进去,却听得有人高声道:“明兄,你过来了?我正想找你去呢。”
那是裴行俭正从屋中走了出来。昨日这里天翻地覆地一通恶斗,虽然没死人,也把周围的住户吓个半死。他是金吾卫街使,有巡街之责,出了这事,也要向兵曹参军禀报。昨天他与高仲舒赶到此间,是听一个自称是金吾卫军官的纥干承基所传消息,但前来增援的金吾卫却说是裴行俭自己让人前来求援,金吾卫中也并无姓纥干之人。裴行俭直到现在还是莫名其妙,不知该如何禀报法,因为明崇俨当时便在现场,正要去找他问个究竟,没想到明崇俨自己已过来了。
明崇俨行了一礼,道:“裴兄,原来你在此处,可曾发现什么?”
裴行俭推开门,道:“我想再来看看,找找是不是有不曾发现的东西。先前曾找本坊里司查看过此屋房契,见这屋子的屋主名叫萨文礼,二十多年前买下此屋,只是这人后来便销声匿迹,平时只有一个老者每月来打扫一次。”
明崇俨眉头一扬,道:“问过这老者么?”
裴行俭道:“当然问过了。他说这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个波斯客人买下这屋,付了他三十年佣金,要他每月前来打扫,不让闲杂人等入内。”
明崇俨一怔,道:“他真的便打扫了二十多年?”
裴行俭也咋了咋舌,道:“正是。我也吓了一跳,未曾想一介市井小民,也有一诺千金之风。他说当初那波斯客人给他一个铜钥,说日后若有人拿出一般无二的铜钥出来,便是这屋子的主人。若三十年后仍无人前来,房子便归他了。他扫了这二十多年,只道这屋子一多半便归他了,不料前些天有个波斯少年突然过来,拿出的正是这般一个铜钥。”
明崇俨不由低低呻吟了一下。他原先也没想到居然会有这等内情,看到屋子下竟然有条暗河,已有些怀疑,却做梦都想不到这屋子居然远在二十多年前便已布置好了。他低低道:“明月奴来长安,到底有什么目的?”
裴行俭道:“我也在想。有人如此深谋远虑,实是可畏。”他看了看院中那些残破的木蜘蛛,眼中闪过一丝忧色,又道:“明兄,你知道这波斯少年的下落么?”
明崇俨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了。只是,这人定然与十二金楼子颇有关联。”
裴行俭忽地倒吸一口凉气,道:“十二金楼子?”
明崇俨道:“咦,裴兄,你也听说过十二金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