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点了点头。十二金楼子极其神秘,偶尔一现形踪,便是做下大案。裴行俭虽不曾见过,也听金吾卫前辈说起,只消十二金楼子插了一脚的案子,定是无头大案。他喃喃道:“原来还有这些旁门左道的妖人插了一手。”
声音虽轻,眼中却是神光四射,颇有跃跃欲试之意。明崇俨道:“裴兄,你不怕他们么?”
裴行俭嘿嘿一笑,道:“怕有何用。陛下养兵,正为用于危难。这些妖人就算再厉害,我大唐律法即是天条。”
他相貌端雅俊秀,谈吐却大有豪气。明崇俨颇为心折,道:“裴兄英风,果然不凡。”他还待再说几句拍马的话,却听得边上传来“喀”的一声。
这声音虽然不响,但此时周围也没有旁人。明崇俨一惊,看了看裴行俭,却见裴行俭也有惊愕之色。明崇俨小声道:“裴兄,你有同伴在么?”
裴行俭将手按在腰刀柄上,也小声道:“没有。我向参军大人禀报此事,参军大人说不曾伤人,也不能立案,今天我也只是独自前来的。”
这时又是“喀”一声响,他两人已是全神贯注,循声看去,那声音是从一边的壁橱里传出来的,似乎里面有个人正要推开橱门出来。这屋子的房顶已塌了大半,那壁橱门前堆满了残砖碎瓦,自是推不开。但若说里面还藏着一个人,实在有些匪夷所思。裴行俭一把抽出腰刀,喝道:“是什么人?”
明崇俨道:“当心,里面应该是个刀傀儡。”
裴行俭一呆,道:“刀傀儡?傀儡还能动?”
裴行俭看了看地上。这里还不曾收拾过,金吾卫只是将破损的地傀儡带走,地上还有一堆花花绿绿的碎片,正是明月奴的刀傀儡被地傀儡踏碎后的残片。明崇俨喃喃道:“是啊,明月奴只用了三个,应该还有一个。”
昨日明月奴只动用了三具刀傀儡,而她共有四具,还有一具完好。那几具刀傀儡都是从壁橱中出来的,这第四具刀傀儡应该还在橱内。明月奴控制刀傀儡,靠的是幻术,不需细线。只是隔那么远居然还能控制,也让明崇俨大为佩服。
裴行俭喝道:“管他是不是,看个究竟便知端的。”他手中腰刀在掌中一转,刀尖在橱门上一划,橱门木板如软泥一般被划了开来,裂成数片,掉在地上。橱门一开,裴行俭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影直冲出来。他虽然听得明崇俨说起刀傀儡之事,也有准备,却也不曾料到那刀傀儡动作如此快法,惊叫一声,手中刀已向那白影斫去。哪知手刚举起,明崇俨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裴兄,等等!”
裴行俭怔了怔,道:“怎么?”
明崇俨道:“这刀傀儡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裴行俭看了看那刀傀儡,刀傀儡并不能传声,自然不会说话,但看这副样子,却当真似乎要说话一般。他收刀入鞘,道:“难道是要传什么消息?”
这刀傀儡直直走来,走到墙边,被墙壁一撞,忽地停住,伸出一只手向前摸索着,在墙上划动。这刀傀儡与人一般无二,模样也极似明月奴,只是动作有些僵硬,远不如在台上舞蹈时那般圆熟。裴行俭看得莫名其妙,看向明崇俨道:“它到底要做什么?”
明崇俨忽然叫了起来:“是要写字!”他从怀中摸出一支笔和一个小竹筒,拧开了竹筒上的铜帽,将笔在筒中蘸了蘸,沿着那傀儡的手指划动,墙上登时出现一条红色印迹。这傀儡力量甚轻,手指在墙上划动也划不出痕迹,用笔画过,这般一来便可以看出这傀儡写的是什么了。裴行俭苦笑道:“惭愧,明兄心思当真灵敏,我就没想到。”
明崇俨沿着那傀儡的手指在墙上画着,才画了几笔便暗暗叫苦。画出来全如鬼画符一般,他一个都不懂,哪里是字了。他扭头道:“裴兄……”正想说自己想差了,只是刀傀儡在胡乱比画,却听裴行俭喝道:“快写下去!”满脸俱是郑重,他心中一动,道:“你看得懂?”
裴行俭紧盯墙壁,道:“这是波斯文!”
明崇俨虽然会说一点波斯话,却不懂波斯文字,此时才恍然大悟。他心神一定,笔下更是流利,顺着那刀傀儡的手指画下去,心道:“万幸裴兄懂波斯文。”若不是恰好裴行俭也在此处,就算自己把字全写下来也想不到这傀儡居然写的是波斯文。
刀傀儡画得也并不多,画出了十多个字符,手指忽地颤动,“啪”的一声,整个身体都倒了下来。明崇俨一怔,收起了笔,蹲下来拉了拉那傀儡的手。这傀儡方才还如真人一般活动,此时却当真只是个傀儡了,再也不动。
明月奴无法再远距控制这刀傀儡了吧。以幻术远程控制刀傀儡,定然极为伤神,难怪这刀傀儡动作远不及平时流畅。他站起身,正想问问裴行俭,一见裴行俭的脸,却吓了一跳。裴行俭向来镇定自若,此时却如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额头已满是汗水,身体都有些发抖。明崇俨道:“裴兄,你怎么了?”
听得明崇俨的声音,裴行俭这才回过神来,道:“啊,啊,没什么。”他忽地拔出腰刀,在墙上一刮。明崇俨写字用的是朱砂,此时还不曾全干,裴行俭的手法却极是轻巧,刀锋过处,已将朱砂刮得干干净净。明崇俨未曾料到裴行俭会这么干,待要阻止,字迹已被刮得一个不剩了,他急道:“裴兄,你为什么要刮掉?这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
裴行俭收好刀,正色道:“我也看不懂了,只是些不相干的鬼画符而已。明兄,我还要回衙回禀参军大人,告辞了。”他方才还与明崇俨称兄道弟,颇为投机,此时却形同陌路,几乎是在打官腔。
雨仍在细细密密地下着。长安的秋天并不多雨,但下过一场雨,天就冷了一层,离冬天也更近了。
李玄通背着手走在花影廊正中,双眼若开若合,正在调匀呼吸。雨天里,这条长廊越发昏暗,影影绰绰似有一些白色的人影浮动。
那是些女子的身影,苗条曼妙,如同白烟。李玄通走过时,那些白烟登时被冲断,尽被他吸入体内,又随鼻息吐出,重又幻成人形。虽是白烟,却又仿似生人,当李玄通靠近时便向两边闪去,只是花影廊两边似有无形的屏障,这些人影根本逃不出去。当它们被李玄通吸入时,似乎还在微微抖动,似乎极其痛苦,却又无路可逃。
走完了这条长廊,李玄通的脸上登时神采奕奕。他已是个年过五旬的老人了,但一张脸白皙如玉,几如少年。站在花影廊的尽头,回身看了看方才走过的这条长廊,他脸上突然浮起了淡淡的笑意,只是在夜色与雨声中,这笑容也诡异如鬼魅。
已有五个,看来还应该多一些。
他想着,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走进了尽头的一间小屋。屋中胡鼎正站在一边,见李玄通进来,他连忙跪下道:“王爷。”
李玄通摆了摆手,道:“开门吧。”
胡鼎面如死灰。他虽是李玄通亲信,却从来不敢走这条花影廊。他起身拿出一个小小金锤,在墙上一块铜片上敲了两下,地上的一块石板无声无息地开了,露出一个洞口。李玄通正待走进去,胡鼎却凑上来,小声道:“王爷,余先生方才刚回来。”
李玄通的双眉一扬,道:“他出去了?”
胡鼎好像被人打了一拳,苦着脸,小声道:“余先生似乎还受了点伤。”
李玄通的手正扶着墙,此时五指忽然一颤,沉吟了一下,道:“好生看守,别再出乱子。”他走进了这洞里,石板又无声无息地关上了。等李玄通一走进去,胡鼎这才如释重负,长吁了一口气。
余七与成圆化,这两人是王爷的得力助手,王爷倚若长城,但成圆化一着不慎,以至失手,结果当场便被除去。自己只是王爷麾下一个小官,想取自己而代之的人大有人在,虽然成圆化之事王爷并不曾怪罪自己,可安知以后会如何。他越想越怕,立在黑暗中,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李玄通正走在地下一条甬道之中,自然不知胡鼎的脸色。这下面别是一番天地,两边整整齐齐都是青砖砌成的小屋,便似一个小小客栈。此间离地面足有两丈许,地上的一切声音都传不进来,四周一片死寂,因为没有风,挂在壁上的几盏小灯的灯火也连跳都不跳。他走到这甬道尽头,轻轻推开门,低声道:“余先生。”
门开了。里面也十分昏暗,只点了一支蜡烛。一个人正坐在壁前,打了个赤膊,身上绘满了符字。随着呼吸吐纳,他背上的符字也似活物一般爬动,渐渐聚拢,成为一团。李玄通知道余七正在运功疗伤,不再说什么,坐到了一边。好半晌,那团符字越聚越拢,终于成为一点,便如溶化在他身体里一般消失了。
符字一消失,余七这才长吁一声,拉过边上的长衫披上,行了一礼道:“王爷在上,恕小人无礼。”
李玄通道:“你与张三郎会过面了?”
余七的嘴唇颤了颤,方道:“是。险死还生。”他夜袭张三郎,本就是孤注一掷,本不想让李玄通知道,但李玄通还是立刻得到消息,他也不再否认。
李玄通打量了他一下,道:“看来,你仍然不是张三郎的对手。”
余七默然不语。二十年前他就不相信这一点,结果险些丧命,若非张三郎远赴海外,自己这条命也留不到现在了。隐姓埋名了二十年,自觉功力大进,当不逊于当年的张三郎,没想到仍是不堪一击。与这大胡子的差距,难道越来越远了么?余七心中也在呻吟。他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
李玄通微微一笑,道:“余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张三郎术剑天下无双,但你的炼魂大法他也不会。不必事事皆与人争短长。”
余七叹了口气,道:“多谢王爷青眼。只是臣廿载苦修,只道纵然不能取胜,起码也该能够与之抗衡,孰料我的驭尸术竟然不敌张三郎一击,唉。”
李玄通知道余七心底一直以张三郎为平生劲敌,但相隔二十年两番交手,都是一败涂地,已是意气顿消,雄心懒尽。他也不想再说这些,看了看四周,道:“那石龙师关在何处?”
余七道:“成圆化将他关在七号房中。此人还有用处么?”
李玄通道:“那明月奴既然已在元昌手中了,不妨一用。虽是一着闲棋,未必不能收奇兵之效。”
余七沉吟了一下,道:“只是,连张三郎也在汉王手下了,我怕……”他向来胆大到狂妄,此时谈吐却似乎已有惧意。李玄通道:“张三郎岂是池中物,纵然在柙,元昌定在惧他反啮,哪会信之如股肱,嘿嘿,怕他何来。”
余七道:“王爷的意思是……”他约略已猜到了李玄通的主意,但也知道李玄通向来不喜心腹对自己猜得太透,有时不妨装装傻。
李玄通道:“这条计策,便是要借重余兄的炼魂大法了。”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杀气,道:“元昌这小子步步紧逼,也不能让他自以为得计。”
雨仍在细细密密地下着,远处传来的禁夜的鼓声也如沾上了雨水,湿重不起,带着重浊之气。禁鼓八百声后,城门关闭,当最后一声鼓消失在暮色中,也就是金吾卫巡街之时了。裴行俭看了看天色,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背后的七截枪柄。边上一个叫魏方的金吾卫士兵眼快,见裴行俭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道:“裴街使,你有什么事么?若有事先走好了,反正再走一圈我们也要回去,这鬼天气,想必也不会有人禁夜后乱走了。”
裴行俭勉强笑了笑,道:“没什么,走吧。”
他说得轻巧,心中却沉重之极,脑海中尽是明月奴那刀傀儡在墙上写下的字迹。明崇俨会说不会读,不知写下的是什么,他却是识得波斯文字的。一见到那几行字时,他险些要惊叫出来,几乎不敢相信。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幼叔父便如此告诫自己。但叔父同样说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天子亦屡有言及。鄂国公在诸将中功居第一,贞观八年,因为酒后失态,被贬归故里,天子便以此言告诫群臣。只是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实在也让人捉摸不透。
真有这样的阴谋么?他的身体都在微微发抖。如果这是真的,将是一件撼动大唐国本的事了,究竟如何告知陛下?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金吾卫街使,而主谋的一方却是那种身份,这种话说出来,有谁会信?
巡视了一圈,虽然打着伞,夜雨还是把衣服打湿了。他们此时已走到了兴化坊与崇德坊之间,这里平时就不太热闹,此时更是冷清。魏方道:“裴行使,照旧,再往前走吧?”
裴行俭看了看幽暗的街道,略略想了想,道:“不,还是巡一趟。”
兴化坊有好几家宗室王公的外宅,若是巡街遇到禁夜后还在夜行的王府家人,金吾卫也甚是不好办,因此大多时候到了这地方便装聋作哑,索性绕过去算了。魏方略略吃了一惊,道:“可是,裴街使,若是碰上王府中人,那怎么办?”
“秉公执法。”
裴行俭把手中的伞往上提了提,冷冷说着,率先向兴化坊和崇德坊间的大道走去。看着他的背影,魏方心道:“裴街使吃错什么药了?这般给人脸色看。”但他没有官职,纵然年长于裴行俭,也只能听他的,伸手招了招身后三个金吾卫,道:“跟上了。”
这条路本不甚宽,因为住的大多是达官贵人,两边的院墙总在丈许以外,显得这条路更窄了。魏方只觉雨点不住地扑向伞下,沾在身上,湿冷难挨,却不似雨水,倒像是些粉尘。他拍了拍衣服上的雨珠,小声道:“裴街使,是不是有什么风声?”
裴行俭忽地转过头,道:“魏兄,你听到什么了?”
魏方见他眼中竟然隐隐有些杀气,吓了一跳,道:“倒也没听到什么。裴街使,你没事吧?”
裴行俭大概也发觉自己有些失态,捋了把脸,道:“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