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用不着整天慷慨,多闹些自讨烦恼的事了",指的是消解了少年时代所怀有的慷慨激昂的爱国热情。小说主人公"晶孙"在日本留学回来之后,便"不会像国家主义者般徒然恨外国人了",并且因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晶孙"对中国无法建构起"母国"的认同感,所以称自己、弥吉林和雪才纳为"三个不合时代生活的异国人"。"晶孙"在血统上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但在中国的土地上却以"异国人"自居,可见他与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格格不入,而对日本社会和日本文化却高度认同。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认为中国是"异国",认为日本是"故乡"。这是陶晶孙回国之后的作品,其中所流露的情绪和价值取向,正如滨田麻矢所说:"可以看到陶晶孙的自嘲与焦躁--他既割不断自己意识里面的日本,也不能完全归属于中国。在日本习惯于安静的研究生活的陶晶孙,回到上海后受到的冲击并不小。"
在中国现代社会中对于日本女性抱有好感的人很多,辜鸿铭、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等都是如此。周作人曾经说过:"我们在日本的感觉,一半是异域,一半却是古昔,而这古昔乃是健全地活在异域的,所以不是梦幻似地空假。"辜鸿铭也认为自宋朝之后,中国儒家变得有些狭隘和庸俗,中国本土上的女性因之失去了不少风韵和魅力,人们要想找到中国文明所塑造的理想妇女的典型,恐怕只能去日本寻找了,因为在那里还保留着唐代遗留下来的地地道道的中国文明。他认为日本妇女,即使是社会最下层的妇女身上,也有一种"名贵"的气质。"这种气质,正是中国妇人理想那神圣的温柔,那种端庄文雅、殷勤快活品质所赋予她们的特征。
"他不吝于对日本女性的赞美,常用的赞美词汇有:"'柔弱'、'温顺'、'纯洁'、'敏感'、'真诚'、'勇敢'、'高雅'、'甜蜜'、'有女人味'等倾心之辞。"而徐志摩则以一首《沙扬娜拉》把日本女性的温柔与幻美推到了极致:"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沙扬娜拉!"即使郁达夫的小说中日本女性总以"恶之花"和"女神"两幅面孔出现,而他对于日本女性的赞美仍让人动心:"身体大抵总长得肥硕完美,决没有临风弱柳,瘦似黄花等的病貌。更兼岛上火山矿泉独多,水分富含异质,因而关东西靠山一带的女人,皮色滑腻通明,细白得像似磁体;至如东北内地雪国里的娇娘,就是在日本也有雪美人的名称,她们的肥白柔美,更可以不必说了。"
在赞美东瀛女子的"众声喧哗"中,陶晶孙发出了异样的声调。与其他人"礼失求诸野"的态度不同,他不是站在中国立场,而是纯粹出自于日本式的感觉。他在小说中宣泄了对日本的喜爱,而这种感情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对日本女性的喜爱来实现的。在这里"日本女性"就成为了"日本乡愁"的转换图式。有意味的是,伴随着这种喜爱的则是对于中国女性的厌恶,或者说中国女性成为了日本女性的负面陪衬。这种书写又因为洋溢着浓郁地道的东洋情调,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学中一道独特的景观。
小说《两姑娘》堪称这方面的代表,一开头,就是一篇对于中国江南女人的刻薄的抨击,性格温柔沉郁,文风具有日本"物哀"、"幽玄"和唯美特征的陶晶孙,很少在作品中有这样金刚怒目的极端和决绝的。小说这样写道:他是江南人,他十五岁时候留学日本,也回家去过好几回,只是他对于江南一个一个的女人,除了他的母亲--姊妹他是没有的--都很慊恶。一归省到江南去,无论那一根他的末梢的神经,都要感觉许多丑:那好像用漆去漆了的头发,那没有足跟的鞋子,那一半从那短衫下露出的很大的臀部--中国的女人他真看也不愿看了。
历朝历代以来,中国美女几乎尽出江南,本身也是江南无锡出生的陶晶孙却不惜予以颠覆和否定,其实并非江南女子真的不美,而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日本式的偏见"在作祟。小说写到主人公"他"与一位杭州姑娘丽叶有过婚约,但是她态度任性、专横、冷漠,连最起码的人情味都没有,她虽然在新式的外包装上接近于日本女性,但内在性情上却与日本女性有着天壤之别。而中国女子的薄情寡义,正好为日本女性施展爱术提供了可乘之机。当他孤独地踯躅银座街头的时候,日本女性主动向他表示了爱意。原来他们曾经相识,他还是她早年的白马王子,而今邂逅,他在她眼里仍然风流倜傥。她不但把他带回自己的豪宅,尽心地百般照料,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她趁他酣然入睡之时,还拍电报给他的未婚妻,请她到自己的房间,然后主动回避,让他们相会。在中国女子离开之后,她才回来继续照料他,并向他表示:即使他同中国女子结婚,她也愿意永远伴随他。两相比较,中国学子如何作出取舍自是不言而喻。
同样的价值取向,在《女朋友》里又以另外的形式演绎了一遍。小说写中国学子无量被一个生活放纵、道德败坏的中国女子所诱惑,因为"女性的夸张把她的声音给他听,又把日本人特有的害羞拒他的钢琴的要求,这动作很趁了他的心"。无量对中国女子的态度是:"我原来是轻蔑我国女子的,只是从逢你以后那是冰消了。"中国学子之所以态度发生变化,就是因为这个中国女子具有"日本情趣";而他的失足颇有几分"大意失荆州"的味道。无量的举动,在无意中极大地伤害了自己的日本女友K子,在K子的帮助下他终于认识到了中国姑娘的本质,也认识到了自己用情方向的错误。整个小说笼罩着淡淡的感伤和忏悔,而中国学子对于日本女性的喜爱便也从中凸显出来。
在小说《毕竟是个小荒唐了》里,中日两国女性之间的差异被夸张到了极致,中国女子弥吉林"身体象一匹肥猪也用不着别人给她流眄",而日本女子雪才纳则美得连孔雀都嫉妒她,要开屏与她一争高下。小说这样嘲弄中国女性:
原来无论什么一个肉体,把她的器械拿Benzine油洗一洗,揩一揩油,说不着文学上的浪漫主义,--只把影戏巨片的艳丽,肉感,爱情,浪漫的精神吹进她的脑膜里,抱她在跳舞厅的滑地板上扭一扭,拍了一拍白粉胭脂,那么一个女性算就是解放了。
而对于日本女性雪才纳的赞美,则完全是另外一副笔调:
你这一件衣裳,虽说是半丧服,你不晓得比包一层面纱的美女美丽得更多么?不晓得你的两根脚,两个眼睛,你的走路,你的两条眉毛,你的金发,除非化装波斯人,不是,就算化装波斯人,你本来的美一些也不会埋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