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那缁衣穿在身上,细心地理好腰带,又朝我望过来,替我把胡乱穿上的衣服整好,这才道:“如果不这样,我怎么能单独和你在一起?”
“你真是被人劫持?”我大吃一惊。
“那倒不是,倒真是观主所说,我在府里看书看累了,来庙里走走。偶尔看到墙壁上题写的大藏经,被它吸引,多看了几眼,眼知被观主见到,就邀请我来寺里的经阁,不知不觉,可有好几天了。”
“原来如此……”我刚舒了一口气,心中却升起了几分疑意,还没来得及想清楚那疑心从何而来,却只见火光摇曳之处,她嘴角含了些莫名的浅笑。
应是温暖如春的浅笑,可在融融火光照耀之下,我却觉那浅笑如屋外那人造的雪景,透着冰冷凉意。
此时,我有些不相信我的目光了,眨了眨眼再望过去的时候,那丝浅笑却是温暖得如这炉火。
“姐姐,这观主没有为难你吧?”我试探地道。
“她怎么会为难我?对了,你们被她留住,定是做了些对不起人家的事……”她笑了笑道,“就好像以前,每一次闯祸,都有你的份儿。”她的语气越来越凉,“可每一次,大家都只认为你可爱,认为你就是应该这个样子的。他们嘴里虽说着你活泼粗俗,可每个人却都喜欢和你在一起。不是吗,妹妹?”
我听她的语气越来越不对,不由道:“你怎么啦,姐姐?”
“应该我问你怎么啦才对。”亦玉皱了皱眉,把手上的菱花镜递给了我,“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知道自己不能饮花茶,怎么又饮了?你要我怎么向娘亲和爹爹交代?如果像上次一样又全身起红疹子,连嘴里都长了,可要怎么办?”
菱花镜里映出我的脸,脸色通红,初开始我以为那是火光照的,再渐渐感觉有些不对了。脸上长出了许多小小的红点,我刚想说话,却发现连喉咙都发不出声音来了。
我全身开始发软,被亦玉扶着,坐到了椅子上,只觉得她的脸是那么的陌生。
“这是为什么?”我的心底无声地问,心底豁亮,她知道我不能喝花茶,但同样也知道,我这个毛病已经多年前就已痊愈。所以这场雪景,便是引发我旧患复发的原因,在极冷的环境之下被淋了茶水,身子便会变得极冷,再到极热的环境,一冷一热之下,旧患便会复发,引起瘟毒发斑,虽不致命,但三两日可不能好。
这个旧患,我少时不过得了一次,老爹就想尽办法替我医好了,所以,我早已忘记了这个毛病。今日至此,我才知道,我这病不是好了,而是潜藏于身底,一不留神,就冒出了头。
这世上只有两三人知道我有这个毛病,连夏寄和夏菡都不知道,这两三人之中,就包括亦玉。
她拉过一张毯子盖在我的身上,转身拉开门冲了出去,在外惊慌失措:“夏寄、夏菡,你们快来,阿淡生病了。”
不过一会儿,夏寄和夏菡冲了进来,观主地跟在他们之后。我的双眼都有些睁不开了,视线朦胧之中,我看清了夏寄和夏菡焦急的脸,以及夏寄嘴里含着的那块抹布。我想笑一下,却发觉自己连嘴都没办法张开。
“快、快去请大夫来,不,要尽快送回王府才行。”这是那观主的声音。
为什么要送回王府?你们有什么打算?亦玉,你又有什么打算?难道恨我至此,要趁机毁我的容颜吗?
我感觉到了自己的身躯被人搬动,四周不再有人喧扰,神智是那么清晰,可却再也听不见看不见任何的人。
我想得最多的问题是美丽玫瑰花旁边如果长了一朵喇叭花,且这个喇叭花还是枯的,玫瑰花会不会感觉难受,毛皮光滑的猎狗身边有一只癞皮狗,会不会把癞皮狗撕碎等等。到了最后,我才知道我对自己的容貌有多么在乎,在乎到了恐怖的程度。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雕花镂空的檀木柜子,是富贵人家常有的式样,我松了一口气,到了王府了。
房内寂寂,目光到处,蛟蛸纱的帐子,戗金云龙纹朱漆木箱,错金打造的博古架子上琳琅满目,摆设虽和王府所有的房间都不相同,但这样的富贵逼人,除了王府又有哪里?
我摸了摸脸,脸上依旧是平整光洁,心底松了一口气。出现在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过我脸上的样子?会不会被夏寄、夏菡等记在心底作为秘密武器?
一想起他们,嘴里就不自觉地唤了出声:“夏寄?夏菡?”
屋里太大,大得发出了回音,可就是没人回答。
没有人冲进门来,在脚步踢踏声中大声笑道:咦,你好了,太可惜了,我们还想多看几日你这么特别的样子呢。
什么都没有,除了我自己的声音,我甚至听不到门外有一丝儿的风声、人声传进,那么的寂静无声,仿佛这房间处于一个无声之地,这样的寂静让我感觉恐慌。王府没有这样的地方,自从我们来之后,无论哪里,都热闹非常,不是天敌斗,就是夏寄吵。
我抑住心底的慌意下了床,往门边走去,一拉门,却发现门关得死死的,居然在外面被人反锁了。我忙往窗户边走,才发现大白天的,窗户居然被窗帘遮挡,遮得密不透风。揭开那卷叶龙纹的窗帘,外面的光线这才一泻而入。却让我心底冰凉,远处硕大的香炉,冉冉升起的燃香,熟悉的拱桥,正是我来这所寺庙之时所见,我依然在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回王府?
我抬眼往远处望去,却看见了熟悉的背影。那一群人中,有夏寄和夏菡,我张嘴大叫,可他们没有回头,反而极小心地扶着另一个人。那个人……那个人……我从没见过,但却无比熟悉。
那个人是谁?
我一边问着自己,一边只觉面颊有汗流下,那个答案让我心底冰凉。
他们扶着那人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仿佛要走出我的生命,将我遗弃,我听到了自己嘶哑的呼叫:你们别走,我在这儿。
可这声音只在屋里回响,连屋外停留于石板上的小鸟都惊不起。
他们依旧扶着她,小心翼翼,越走越远。
走过了雕有佛印的青石板路,走过了拱形的白玉石桥,走过了那巨大的香炉,眼看就要走出我的视线,那被扶着的人忽然间缓缓回首,往我这边望来……有风吹起她脸上蒙着的面纱,那是我自己的脸,布满红斑,却依旧宛然一笑。
老爹说过,阿淡,你的笑容是全天下最好看的笑容,一笑起来,仿佛全世界的欢乐都聚集于你眼中。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笑容是怎么样的,今日终于看到了,虽然布满了红斑,但的确很美……我缓缓地滑下窗棂,只觉手脚俱都酸软。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经过了多长的时间,窗帘外边的世界重陷入黑暗之中。寺宇檐头挂起了纸灯笼,房间里的蜡烛终于燃尽熄灭,房间里一团漆黑,我才又听到了房门开锁之声。
光影夹着风声涌入房间,在帷纱飘起之际,她笑道:“想不到你早醒了,还好把你留在了这里。这个房间名为明镜台,待在这里,便会心无点尘,不理人世喧扰,想必郡主早有体会?”
外端的声音传不进这里,这房间里的声音也传不出去,的确,这里就如明镜台。
但我不想理她,所以决定不附和她的自吹自擂,我微闭了眼睛,表示我想睡觉了,别吵我。
可她可能感觉自己独自一个人的演出实在太过寂寞,所以走到我的跟着:“郡主不想知道,您是怎么样才来到这个房间的吗?”她一声轻笑,“其实很简单,每个女子都爱惜容貌,不想被人看见自己丑陋的样子。郡主虽然玩笑江湖,其实都一样,是你自己要求不给人看的,是你自己要求将帐幕放下的。帐幕放下,床板翻起。你知道的,这是一个极简单的机关。”
我忍不住了:“不可能,那时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她笑了笑道:“怎么不可能?你姐姐那么了解你的心意,又疼你,自然会代你说。”
那股刺入心骨的冰凉又来了,连同手腕处隐隐酸痛,痛到了骨子里。
“咦,原来郡主对身边人还抱有希望?”她哈哈一笑,“经过了这一次,郡主如果能活着出去,可就清楚了,这天底下没有人能相信。说起来,我还当了一次您的先生呢,郡主该不该谢谢我?”
烛火摇动之中,她眼里的冰冷和含笑的眉眼形成强烈的对比,我成了她的战利品,成了她戏弄的对象。所以,她不选其他的房间,却选了这个,让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调换,在房间内痛苦挣扎,却无计可施。她不但要摧毁我在人世间拥有的一切,更要摧毁我的精神。
想到这里,我不由想起儿时跟着老爹被人拒绝,被人驱赶时,他劝告我的话:阿淡,别沮丧了,我们要把蔑视当成激励,把侮辱也当成激励……
通常情况下,我总是这样回答老爹:爹,我的确是想把所有一切困难都当成激励,可问题是激励对于肚子饿没有决定性的作用。爹,还有红薯干吗?
所以我决定延用以前的老办法,把一切困难都蔑视……我理了理鬓角,整了整头发,放缓了步子在桌子旁坐下,回头对那观主道:“听说观里的斋菜很好吃,观主何不叫人送上两盘,我们边吃边谈?”
我自认为我将以前的做法延用得很好……在所有的困难面前,肚子饿是第一大困难,解决了温饱问题,其他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她脸上又现了茫然之色,这种茫然之色我在很多人的脸上都见到过,所以见怪不怪了。人们经常性地忘记了人的本性需求,对身外之物总是追求过多,比如说现在,到了开饭时间,她居然把吃饭这个重要问题都忘了,看来她挺感激我提醒她。
“郡主喜欢吃这里的斋菜,不用着急,以后会经常吃,只不过不知道郡主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吃到外面的荤菜?”她浅浅一笑,拍了拍手,“送些饭菜过来,今日我倒想与郡主长谈一番。”
她的话对我来说很有精神压力,在压力底下我肚子更饿了,所以看见桌上有茶水,自己动手倒了一杯喝下,以便肚子有点儿东西先撑着。说实话,因为温饱问题还没有解决,所以我还来不及蔑视其他。可她忽然间就脸色沉了下来,哼了一声,一挥手,把桌上的茶杯全扫在了地上。
地板很硬,瓷器很脆,所以全摔碎了。
那是上好的青花瓷,有些年头了,看起来像我父皇那朝代的。我是一个从小在贫穷中长大的人,虽然后面做了公主了,依旧过的是艰苦朴素的生活,见不得别人乱糟蹋好东西。所以,我又忍不住委婉劝道:“您别这么火气大,如果火气大,平日多喝点菊花茶降降火,杭州的菊花最好,听闻喝了有养颜、延缓衰老等功效……”
说实在话,我实在没有讽刺她的心情,如此劝她也是心痛那许多银子才能买到的瓷器的原因。我自认为我的劝说很婉转,以不伤人自尊心而达到劝诫人向善为最终目的。如果能劝说她放了我,以后我们可以互相来往,喝喝茶,降降火,那就更好了。
我可话还没说完,我忽然间发现她两条无论何时都含有笑意的眉毛竖成了倒八字形,一双眼睛的眼瞳凝成两点。她这个表情着实太令人惊悚,吓得我把后面介绍菊花等功效的话都缩了回去。
她的表情,让我想起了杀人时的白幂,拔刀时的白问鼎,以及被我烧了茅草屋内日用品时的武崇帝。
“你可知道,我也有你这样的年纪!”
她的眉毛不放下来,让我感觉压力山大……原来她以为我嘲笑她的年龄。
我心想我哪有嘲笑您的年龄?您老的年龄不大啊。对不起,我又用了一个“老”字,我在心底默默地道歉,其实这是对您老的尊称,并不是嘲笑您老。
“什么?你说什么?”
原来一个人的眉毛可以变成如此形状,让我在压力山大的基础上又压上了几座山……原来我以为在心底默默说的话,不自不觉竟然说出了口?
我咬紧了牙关,以防在饥饿的情况下唇齿不会再不受控制。又想起以前看过的对付饥饿的方法,如果你感觉到饿了,千万别死撑着,你越想着饿了,就心底越阴暗,就更加的饿。所以,要保持愉快的心情,想着美好的事物,那么饥饿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所以,我感觉我的心情变好了,肚子的确没那么饿了,因为我想到了白幂头一次来我们村时脸上羞怒的无奈。
所以,我绝对没有在她竭力营造压力环境的情况下还脸露讽刺之笑意。
人与人的沟通是多么重要啊,有时候一个小小的言语,一个小小的表情,都会造成人与人之间的误解。
所以,当我保持良好的心情再次望向观主的时候,她又吓了我一跳,她的眉毛和一双眼此时终于得到了统一。形成一种冷冰冰的视人命如草芥的凶狠。
对于这种沟通上的误解,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才能解决,又怎么样才能打消她心头涌上来的杀机,而我终于明白了一样事……如果人连性命都快要没有了,那么填饱肚子也就没有用了。
所以,我头一次把生命的重要摆到了填饱肚子之前:“观主,您的眉毛,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吧?”
我的意思是大家缓和缓和,表情不用这么僵硬。眉毛用不着竖那么高,还是以前那弯弯如明月的看起来好相处些,相面大师不是说过吗?人脸上最重要的其实是眉毛,是决定你是面露恶相还是面露和悦善意。虽然知道她其实善意很少,但说实在的,她以前的眉毛好看一些。
但由于我出身于乡野,平日里打交道的除了禽兽就是夏寄和夏菡,所以表达实在不够圆润老练,所以使得她表情和声音俱冷。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她眼底又露了那如刀锋一般的杀人灭口的杀意。
我再一次吓了一跳,头一次感觉这个人实在难以讨好,比起她来,白幂可太容易讨好了,只要平日里多替他想一想,比如说修修屋顶让他感觉温暖就行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为了避免祸从口出,我决定保持良好的心情,又向她微微一笑。
这绝对不是因为抓住了人的把柄而可以反戈一击的胸有成竹的笑。
她颓然坐下,狠厉神色收敛,灭口之意稍淡:“你知道了又怎么样?就算人能起死回生,也难以回到以往。”
她的话着实如同最深的深潭,深不见底,为了避免祸从口出,以招致她强烈的杀人灭口之心,我把微笑保持到底。
灯光照射之下,她的面容一瞬间仿佛憔悴了许多,她伸手一摸。我认为她很可能想自己倒杯茶来缓解情绪,到头才发现杯子全在地上了。我左右一望,看见有一只杯子幸免于难,落在了床边的地毯上,只摔了一个角,我走过去拾起,摆在了桌上,向她摊了摊手,表示没有茶水了,无可奈何。
哪知道她望着我的举动,脸色在憔悴之上更增几分苍白:“白雪却嫌春色晚,狐裘不暖锦衾薄。那一年,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屋前的空地一踩下去,雪都有齐膝深了,一拉开门,他就倒在那里。那个时候,我也曾这样犹豫,到底救不救他呢?爹爹肯定不让我救他的,他双手冻得通红,眼睫毛上挂的都是霜。我终于救了他,把他拉进了柴房里藏着,他掌心的金镶玉玉佩跌下,滚落雪地里……”
听到她的陈述,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偷斧子的故事,某人以为邻居家的小孩偷了自己的斧子,所以平日里怎么看都觉得那人是个偷斧贼,等到斧子找到之后,那小孩就怎么看都是一个乖小孩了……原来我刚刚好心好意地给她拿茶杯倒茶水的动作,被她望在眼里,变成了别有用心的哑剧模仿,以提醒她我知道她深不可测的秘密。
我很茫然,不知道应不应该解开这个误会?还是应该利用这个误会?
加上她说的故事让我有熟悉之感……有一个答案就要从脑里边冒出来了,可要仔细想的时候,它又模糊不清了。
我茫然着深思:大雪、倒在地边的人、茅草屋……怎么这么熟悉呢?可我没有在大雪之时倒在茅草屋前啊,夏寄、夏菡也没有啊。
我虽然没有想出答案,但我一向善于把事情联系起来想,于是哦了一声道:“难怪您喜欢留住雪。”
看来我的回答恰到好处,终于让她眼里森冷的杀意换成了切切的回忆。我捏着一把冷汗继续保持微笑,此时此刻才深切体会到老爹的教诲有多么重要,伸手不打笑脸人啊。
“白雪却嫌春色晚,这么多年了,每一年我都想着回到过去。那个时候,即使是大雪纷飞,贫困潦倒,但却有快乐……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她脸上神色又变得如雕好的岩石,眼神如雪冻的岩石般冰冷,“不错,这世上已经没了后悔药,已经做过的事,又怎么能反悔?”
她冷冷地望了我:“你既是知道了,那只有请你在这里多待些日子了。”
我从中看出了她的意思:多些日子即是我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
我终于尝到了持续保持微笑带来的后果,只让她短暂失常,心肠柔软一会儿后再后悔心肠变软,于是把心练得更硬了,更添杀人灭口之心了。
我后悔莫及,忙端正了面容提醒道:“观主,你忘了一样东西,叫了这么长时间的斋饭还没有来,您的管理不太行啊!”
压力开始又山大之后,我肚子又饿了。
既然活不了多少日子了,死之前也要做个饱死鬼。
我一向很识时务,很随遇而安。
并不劝说那看起来不可能实现的任务。
所以,绝对不是视死如归之种种英雄情怀作怪,这种情怀,真的白幂和白问鼎他们男人才适合承当。
她再次误会了,眼里露出了些微的赞赏之色:“到底曾是一位公主。”
为什么总在赞扬我的时候要加上我以前的身份呢?咱们不说身份行吗?我一天公主也没做过,我不承担那责任行吗?依现在的情形看,这身份不但不能保我性命,反而会使我性命更为堪忧。
我忙道:“我不是什么公主,我就是一个平常人,平日里也种种花、种种草,有时候也挖挖陷阱、猎猎野猪什么的,对您实在没什么威胁……”
她反复地误会了:“陷阱?”她嘿嘿一笑,“不错,这的确是一个陷阱,你不过陷阱里的那个饵而已,我倒要看看,这一次,他能不能全身而退!”
估计为了防止我做小动作,所以屋子里的灯烛都调到了最大的亮度。她脸上那苦乐参半,眼里既悲伤又发光的表情我看得很清楚。缘知薄幸逢应恨。尤其是她说到“他”时的神情。
又是谁给我惹祸上身?我默默地把那人诅咒。
你中情伤,你们全家都中情伤,你们全家以及你们家的狗全都中情伤!
可惜我不知道惹祸给我的人是谁。
要不然可以写上他的名字,再打一次小人。人入困境,也只得自得其乐了。
我陷入对未来的恐慌中,正砌词组句准备向她求饶。刚抬头,她哼了一声:“等到计划成功,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还能保持公主的傲气!”
我心想我没想着要保持公主的傲气啊,这不正准备向你求饶吗,您老说话别那么利索好吗?
我张了张嘴,想向她解释清楚,她又是一声哼,往门口走了过去。屋内帷纱飘起,缠在她身上,被她一把就扯了下来,扔在了地上。撕破帷纱的刺啦声很刺耳,代表她情绪没有得到宣泄,怒火正冲顶,把我吓得连解释都不敢了。
门咣的一声在我身后关上了,屋内又恢复了沉静。这里是明镜台,所以屋内屋外的声音传递不了:“我愿意和你合作,咱们同是少女,何必相互为难?”
我的声音在屋内回响,她掌灯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她连灯都拿走了,屋里除了沉静就是黑暗,我这才记起,那斋饭还没有送过来呢。
死亡离我还较远,饥饿却是一刻也不停地来到了,幸福疗法已经没有用了。一饿的时候就特别想念玫瑰糖,一想念玫瑰糖就流口水,我靠在趴在桌子上吞着口水,嘴里不自觉地念了出来:“玫瑰,玫瑰,我爱你……”
寂寂的房间里响起了我的回音,回音过后,房间依旧寂寂空空,黑暗沉沉。
在半睡半醒之间,我鼻端闻到了玫瑰糖的香甜味道……果然,有所思就有所梦,虽然不是真的,但也好过没有。
可这玫瑰糖的质感也太好了一点,我甚至闻出了这玫瑰有着翠屏山玫瑰的浓香与西域玫瑰的清雅……空气里仿佛有丝丝甜意直沁入心肺。
“快吃吧!”
咣的一声,把我从椅子上激得跳了起来。抬眼一看,原来这不是一场梦,面前真有玫瑰糖,还有满脸不耐烦的亦玉。
我怎么忘了,玫瑰糖不是娘亲做得最好,而是亦玉。只可惜她不常做,只每年过年的时候才会动手,所以过年的时候,是我觉得亦玉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人的时候。
我拿了一块糖就塞进了嘴里,瞬时之间,只觉得这庙不再是庙,房也不再是房……吃得太快,糖水进了气管,呛得我眼泪花儿直冒,视线模糊了起来。
手里被递了一杯茶:“快喝。”
茶水很暖,进到喉咙里有蜜糖的味道,原来是蜂蜜茶,是我最爱喝的。
腹中充实了以后,我这才抬头打量亦玉,和刚才不同,她有些躲避我的目光。见我吃完喝完,她站起身来就快步往门口走,我忙唤住她:“姐姐,你是迫不得已,是吗?”
她停了停,却没有转过身来,只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遇险的。”
听了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那股一直缠绕在我心底的冰冷阴凉瞬时便消失无踪,她还是原来的她,只知道这一点,便够了。
我只觉嘴里余留着的玫瑰糖直甜到了心底,仿佛有股热气在身体周围运行流转,直冲到了眼帘。
“你哭什么?真没出息,总之,我不会害你。”她转过了身低声道,“刚刚对你说的那些话,其实是给她看的,总之你等着,我们会一起离开这里。”
她眼里痛悔:“只怪我信了她的话,以为不过是把你留在这里几天,哪里知道……”
我握住了她的手:“姐姐,我不怪你。”
她喃喃道:“如果要伤及亲人,才能得到我想要的,那我还要它干什么?”
她眼里藏了丝痛苦,我不明白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她太过完美,所以每个人的目光都盯在我身上,以防我闯祸,所以她身上发生的什么,没有人知道。
“姐姐,对不起,我光顾着自己,全忽略了你,你怎么啦?”我道。
她摇了摇头,不愿意回答,表情却无比坚定:“你别问了,我是趁观主还信任我,这才有机会来看你的。这屋子能隔音,所以我才能和你说说话,房门外有人守着呢,等我偷了钥匙,再救你出来!” 我摇了摇头道:“不,姐姐,你别把心思花在我身上。她们要什么,你反其道而行之,就能救我了。”
她眼神中又现了那如云雾缭绕一般的神色,沉默了半晌才道:“好。”
房门开处,门外果然有两名姑子守着,在房门未关之前,我听到了她们的对话:“……王府……消息……”
王府有消息传来了?是那个人传来的消息?她们到底要做什么?
这一瞬间,我只觉嘴里的甜味又变成了苦味。
我是被冲天的火光给照醒的。因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屋子里又没有灯烛,我只得蜷缩在床上睡了过去……当外边火光冲天的时候,照得这间屋子有如白昼,使我不得不醒了过来。
来到窗边,只见正对着我房间的那个佛殿起了熊熊大火。大火之下,往来的人群仿佛一堆剪影。我看见了刀光剑影,往来冲突,可却听不见丝毫的声音,那火光沿着木制长廊蔓延,竟然有往这里延伸的迹象。
静默燃烧的火,让我害怕,怕这里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于是,我再也顾不上其他,拿起桌边的硬木椅子就朝窗户上砸了过去。可我听到了金木相击之声,仔细望了窗户,这才发现窗户镂空的木框居然不是木制,而是铁条制成。
我站得离铁窗太近,感觉到了这铁窗带着微微的暖意……那火,终于烧到了这里。
不一会儿工夫,连带着窗子、地板都开始热了起来,门隙里涌来股股浓烟,屋内虽然还没有火星子冒出来,但我已感觉到了那股灼热从脚底心直传了上来,再过不了多久,这里将会变成一个火炉子。
也隔不了多久,我会被烤成乳猪。
我朝窗外望去,佛殿大火,烧得半边天空都染成了红色。在火影摇曳中有人从石阶上飞快地跑下,向我这边跑了过来。火光将她的身影映得仿佛是扯动的布景,却让我看得清楚,她是亦玉。她急速向这边跑了过来,我仿佛听见了她身上的环佩身响,衣带如风……她跌在了地上,手里的黄铜钥匙跌得老远老远。她急忙爬起来,拾起了钥匙继续跑。可那封住大殿的火帘子仿佛被人撕开一般,那人从火焰之中走出,手持银色宝剑,身影和火焰融成一体,整个人仿佛一个从地狱走出来的恶魔。银光忽地如一道闪电击在了亦玉的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虽从火焰中走了出来,却像是大火凝成的精魂,红衣烈裳,可将一切炽烧。
他是白问鼎。
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鼻端仿佛闻到了烤肉发出的香味……不知道他看到我这具烧烤会不会认为烧得不够火候?
我早已被他摆上了架子,只等着烤熟。
我看见亦玉摇摇晃晃地站起,在他走近她身边的时候,拉着他的衣裳苦苦述求。可火光照射处,他的面容冰冷如岩,连身后那冲天的火光都不能让他的面孔染上丝毫的颜色。
火,可以将一切化为灰烬,将一切摧毁,到了最后,这屋子也会烧成一片黑炭的。不过是一个寺内无足轻重的出家人,我看了看身上穿着的缁衣……连这样的细节,他们都注意到了。
这场大火,是不是为我而设?又或是,在他的计划当中,我只是其中的配菜,正餐之中连带的小点?
而王府中,已经有了另一个阿淡,可以代替我活上几日。
为了不让人生疑,我相信,这个代替的时间不能太长。斑毒,不过是让人对我敬而远之的手段而已。只有这里真正的我没有了,这个人才不会最终露出破绽,所以,这一切这才发生得这么紧迫。
屋间里越来越热,脚下的厚底鞋热得快要燃烧了起来,薄纱的帷帐慢慢冒出了浓烟……我这才发现,地板下面一层是铁板,往墙壁上敲了过去,在隔了一层的木板下面,隔着一层铁板。
这个房间就是一个巨大的铁笼子。
所以在此种情况下,我成了铁板烧。
完全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外边的月亮挂得极高,清冷而明净,冷冷地望着下面冲天的火光,如炽的烈焰。
他从她手里扯回了衣襟,脚步未停,拔起了插在她身边的宝剑。在火光映射之下,他半边面孔隐在黑暗里,另半边脸却被映红了红色,竟带着些温文和蔼。他将宝剑归鞘,却是垂首回头,温和一笑,拿手抚了抚亦玉的面孔。有两下人上前,扶起了亦玉,将她送入停于殿边暗处的小轿。
他拾起了地上的铜制钥匙,慢吞吞地直起腰来,把钥匙在手里抛着,却是回过头来,朝我这边望过来,又是一笑,一扬手,将那串钥匙扔进了熊熊火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