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死亡简史
1120000000005

第5章 中国人:盘旋在死亡头上(2)

然而,与方孝孺同样死节者,是整整一大批清流士人!这些人不独为国家栋梁,也是明初的知识精英。恐怕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民族,会在皇帝易人之际,出现这么多优秀人物为道德慷慨赴死!死节人数之多,殃及家眷亲友之广,施刑之酷虐,实为罕见。而牺牲者是在拒绝新朝高官厚禄招用的情况下选择死的!“壬午殉难”,是一次中国士人轻生死的儒者精神的大检阅。这段史实,至今读来犹能感觉何谓中国人的脊梁,《明史纪事本末》简略地记载了一些死节者就义的情景,如——

铁铉,37岁,建文帝的兵部尚书,被俘后押解至京,在庭上始终背朝新皇,不屑正视。朱棣令人割下他的耳鼻蒸熟后强使铁铉自己吃下,问他:“甘否?”铁铉厉声答曰:“忠臣孝子肉有何不甘?”于是令人将他“寸磔”——一刀一刀地慢慢割下肉来,铁铉骂声至死方绝。朱棣仍未解恨,令人架上大镬,熬油数斛,将铁铉尸体投下去炸成焦炭。不料铁铉浮尸在热油上仍旧背朝朱棣,朱棣大怒,命令内侍用十几根铁棒把尸体翻过来,夹住使其向北,说,现在你总算参拜我了吧!话音未落,尸体在油锅中爆裂,沸油溅起丈余,烫得内侍弃棒逃窜。此事令朱棣郁闷不已。随后,官方将铁铉83岁的老父铁仲和母亲薛氏、儿子福安一并流放至海南后杀死;铁妻和两个女儿并发教坊司充做官妓……

卓敬,户部侍郎,金川门失守后被捕,罪名是没有在燕军进城时及时表态拥护新政。卓敬回答说:“先帝若依敬言,殿下岂得至此?”朱棣大怒,本想一杀了之,但又惜其有才,于是监禁起来,不断做他的思想工作,启发他认清形势,弃暗投明。卓敬只是流涕而已,深责自己不能力挽狂澜保全社稷,但求早死。朱棣不得已而杀了卓敬,诛其三族。抄家时发现,生前当了那么大的官,家里财产仅仅是图书数卷!此令朱棣感慨不已:“国家养士三十余年,不负其君者,唯卓敬耳。”卓敬是壬午殉难中死得较为体面的一位。

陈迪,礼部尚书,受建文帝命督军储于外,本来可以逃走的,闻事变却立刻回京,共赴国难。朱棣召陈迪责问,陈抗声指斥对方。结果被判决连同儿子凤山、丹山一起“磔于市”。临刑,儿子凤山叫屈说:“父亲连累了我!”陈迪厉声呵斥,叫儿子闭嘴,并大骂朱棣。上边命令割下两个儿子的鼻子和舌头,强令陈迪吃下去,陈仍谩骂不已,于是加重刑罚为凌迟处死——活剐了……

暴昭,刑部尚书,被执后“抗骂不屈,文皇大怒,先去其齿,次断手足,骂声犹不绝,至断颈乃死”……

景清,左佥都御史,曾受建文帝命前往燕王府探看动静,所以朱棣与之相熟。事变发生后,景清假意归附新主,朱棣大喜曰:“故人也,厚遇之。”让景清仍做原官。八月十五日,景清身着红衫,袖藏暗器,伺朱棣出御门时奋身行刺,为左右力士制服,搜出佩剑。景清见事已败,乃挺身大骂。朱棣令人先敲掉他的牙齿,他却连牙带血喷向朱棣。最后,景清被剥皮至死,骨肉剁成了酱,整张人皮内楦上草,缝合后套上械具铁链锁在长安门示众。奇怪的是,“驾过长安门,索忽断,所械皮趋前数步,为犯驾状。上大惊,乃命烧之。”那具皮草人居然会断其锁链扑向朱棣?!此后朱棣噩梦不断,认为是景清作祟,下令清洗他的家乡,杀光他所有的族人乡党。结果追根溯源,层层相牵,株连了大批无辜死于非命,以致村落成为废墟——“命赤其族,籍其乡,转相扳染,谓之瓜蔓抄,村里为墟。”……

练子宁,右副都御史,被捕后自己用手抠断舌头,蘸血书四字于地:成王安在?朱棣大怒,命处磔刑;搜捕其宗族151人,处死后剁成小块撒布于市。同时,又捕获其九族之内“亲家之亲”者数百人,抄没其家,流放边疆。这种“转相扳染”、网罗无辜的连坐并罚手段,被称为“瓜蔓抄”。几年之后,吉水籍的钱习礼在朝中做官,有人举报钱与练子宁有姻亲关系,属漏网罪党。朱棣说,如果练子宁还在,我一定会用他,何况是钱习礼!看来朱棣似有悔意。

黄观,礼部侍郎,奉命在上江诸郡征兵,抗击燕师。行至安庆,闻金川失守,痛哭道:“我妻性情刚烈,必然寻死!”于是先在江上为妻招魂。第二天家人果然来报,说家已被抄,夫人翁氏带领二女及家属十余人在通济门淮清桥投江而死。黄观得报后,自投罗刹矶江中。其家被籍没,姻亲族党百余人被流放。

姚善合,苏州知府,镇常、松四郡守。事变之后,姚放言“善职守土,义当与城存亡。”后被手下出卖,朱棣亲自审问,说你一个小小知府,怎敢举兵对抗我!姚厉声答道:“臣各为其主耳!”慷慨领受磔刑。他的朋友黄钺在家里听到姚善合就义的消息后,遂登川桥拜祀,而后从容整冠,奋身入水死。

王叔英,翰林修撰,奉诏募兵,行至广德,闻建文帝逊位,大哭,自缢于妙观银杏树下,夫人金氏亦自尽而亡,二女投井自杀。

王良,浙江按察使,闻燕师入京,恸哭欲死,而心存犹豫。妻问何故,王说他不知道如何处置家室。妻笑道:“吾何难!君为男子,乃为妇人谋乎?”她自己果决地投水而死。王良于是关上家门,屋子四周架上木柴,举火抱印,一门俱焚。兵部郎中谭翼亦是投身火海,自焚而死的。

刘,谷王府长史,刘伯温之子,博通经书,深谙兵略,曾被太祖朱元璋视为奇才。朱棣将其从家中押解至京,许以高官,要他出来为新朝做事,刘不冷不热地拒绝了,并且在言谈间继续称朱棣为“殿下”,而不称陛下,因而被关入大狱中。一夕,用自己的发辫吊死牢中。

陈思贤,漳州府学教授,闻朱棣已在京称帝,恸哭曰:“明伦之义,正在今日。”乃率领他的学生伍性原、陈应宗、林珏、邹君默、会廷瑞、吕贤,集合在明伦堂,为建文帝设位哭临。后被执送京师,一并处死。

高巍,参军断事,洪武时被旌表的孝子,主动上书给朱棣说:“臣窃自负,既为孝子,当为忠臣,死忠死孝,臣愿也。”城破之日,高巍缢死在驿舍。

庐原质,太常少卿,与方孝孺交游,朱棣召见,拒不变节,被处死,宗族连坐。教授刘政闻方孝孺死,痛哭绝食而死。刑部右侍郎胡子昭被指为方孝孺同党,临刑受戮,吟诗曰:“两间正气归泉壤,一点丹心在帝乡。”

茅大方,右副都御史。率众抗击燕师,兵败被俘,审讯中拒不屈服,结果与其三个儿子同日被杀,并被“弃市”;两个孙子死在狱中,妻张氏发教坊司充做官妓,病死后弃其尸。

司中,佥都御史,朱棣召见,意欲劝其归顺,不屈。于是命左右用铁丝帚刷其皮肉,直至刷出骨头而死。陪同司中一起受刑而死的,还有他岳家和宗族80多人。

胡闰,大理寺少卿。事变之后,朱棣为了收拾局面,笼络人心,因此做出开明姿态,意欲争取前朝名流出来为新朝做事。朱棣首先召方孝孺草诏,就是因为方是士林领袖;草诏,意在宣告江山易主了,皇帝换人了,号召天下效忠新主。方孝孺至死不肯草诏,于是朱棣打算另请高明,就宣召了胡闰和高翔。二人接召后,却为建文帝披麻戴孝,一身丧服入殿,并且大声号哭。朱棣耐着性子,先召胡闰晋见,谕令他把丧服换了,胡回答:“死即死,服不可更!”朱棣威胁说难道你不怕被“族诛”?胡闰仍不屈,朱棣命力士用金爪击落其齿,牙齿全部被击落,胡骂声不绝。朱棣大怒,缢杀了胡闰,用碱灰浸渍其尸体,致使皮肤整体脱落,然后楦入干草,悬在武功坊示众;胡全家死难270人,只有一四岁女儿漏刑得免。

高翔,监察御史,与胡闰一起被召,丧服入见,临殿大哭,不屈被杀。后家产籍没,一族尽死;下令今后凡高姓者经营之产通通加税,好让姓高的世世代代都骂高翔!这还未解恨,又掘了高翔先人之墓,将遗骸杂入犬马骨头烧成灰,扬弃于野。

侯泰,刑部尚书,督军饷至淮安,闻京师失守,行至高邮被逮,下锦衣卫,不屈而死。妻会氏配与象奴,弟敬祖、子侯皆死,家籍没。

董镛,监察御史,被执论死,女发教坊司,族人受死及流放者230人。

魏冕,监察御史。燕师将攻入,宫中火起,有人劝其赶紧迎附,冕厉声曰:“使吾改臣节,明君亦不用也。奈何自污!”遂自杀,朱棣下诏诛其族。与魏冕同乡的邹朴,闻冕死,亦绝食自杀,时称永丰双烈。

大理寺丞刘端、刑部郎中王高,相约弃官逃匿,被逮,朱棣亲自审问道:“方孝孺、练子宁是何种人?”刘端回答:“是忠臣。”朱棣说:“你们这样逃走,忠不忠?”刘端说:“保存自己是为了将来谋图举事!”朱棣命令将二人鼻子削了,说,现在你们还有人样吗?刘端骂道:“我犹有面目,即死可见皇祖!”朱棣大怒,立捶杀之,流放其家。

何申,中书舍人,奉使到四川,至三峡,闻金川失守,恸哭吐血,几天后即去世。

程本立,佥都御史,被委派为江西副使,还没有上路,燕师已渡江而来,程悲愤自缢而死。朱棣诏夺其恩典(即剥夺政治权利),籍没其家,查抄时发现,他只有几件旧衣裳。

龚泰,给事中。燕兵渡江,奉命巡城,龚泰知形势危急,嘱咐妻傅氏带领幼子远走,或者一起投井,决不能被俘受辱。宫中火起时,泰急忙赶赴,被燕师兵校阻止,于是自投城下摔死。

指挥张安被逮,半道上脱逃,隐入山中采樵。闻京师陷落,卓侍郎被杀,呼天号哭道:“国既就篡,我不愿为其民。”于是扔下所砍的柴,投水而死。

张安国,工部侍郎。当燕兵逼京师之时,与妻贾氏商议说:大势已去,我不是军人,不能率众应敌,又不能屈膝投降,怎么办?妻说,只有当隐者。夫妻二人乃乘舟隐入太湖,忽而听说京师陷落,建文帝自焚,张安国大恸,对妻说道:“食人之禄而存身于新主之世,耻莫大焉!”乃凿舟以自沉……

如此死节者,真是举不胜举。仅见诸史籍者,就令人目不暇接,更遑论公卿以外、士林之中名不见经传者!一些处于事变中心的人物,史籍上也只能寥寥数语,如“监察御史巨敬被执不屈,死之,诛其族。”区区十五字,意味着朝廷监察部门首长巨敬和他的整个家族全部被杀。

可笑的是,这次靖难兵起之时,建文帝在南京的大臣们个个慷慨激昂,纷纷相约以死节。而中间也有一些人,两眼正偷觑着北京南来的燕军;听说朱棣快要渡江了,便赶紧暗自打点,通关节,找门路,向“叛贼”那边频送秋波,私下表态,拟迎新主,谁还较了真的要“勤王”?……据《天顺日录》云:“文皇过江,胡广、金幼孜、黄淮、胡俨、解缙、杨士奇、周是修俱约同死。是修具衣冠,诣应天府学拜宣圣遗像,自为赞系衣带,缢东庑下。后缙(一说为杨士奇)为周作传,戏谓其子曰:‘当时若同死,谁与尔父作传邪?’”这几位名公之中,只有周是修老实,东庑下投环去了。其余都是人精,活得特别滋润。解缙更觉理直气壮:因为是他后来为周作了传,所以他对周子说,要是当时真的一起死了,谁来替你老子作传?另据《琐缀录》,解缙与几位义士相约死节之后,扑腾扑腾心跳,派人去胡广家打探动静。探子回报说:胡老爷从厕所出来,问家人猪喂了没有?解缙立马放松下来,笑曰:“一猪尚不舍,肯舍性命乎?”

解缙、胡广式的聪明人,虽然工于盘算,但毕竟俗流,徒为后人笑。儒家“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精神,每于国难来临之时,便见端倪。明亡时,抵抗清兵至最后时刻的弘光礼部尚书黄道周,兵败被俘,于1646年在南京问斩。刑前,黄撕下衣襟,以指血书:“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黄因身材高大,刽子手够不上力,刀在手中颤抖不已,只好跪请黄坐下受死,黄颔首曰可。抗清义士夏完淳,被俘时年止17,竟也能含笑赴死;柳如是,一风尘弱女子,毫无惜死之态,拥此红颜,“国家栋梁”钱谦益当羞愧死!儒之精神,已然积淀在中国读书人灵魂深处,由此可见一斑。

……

儒不畏死,亦不关心“死后”。孔子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就是这意思。然而儒家重视为什么而死,以什么名义死——为天下有道,因仁与义。因此现世具有积极意义,“立德”、“立功”、“立言”,不朽始于现世……孔子死时从容安详,正可说是实践了儒之大道。《礼记·檀弓上》载,孔子梦见自己坐奠两楹之中,预感死期将至,早起出门,拄杖而行,且走且唱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子贡知道孔子要去了,赶紧趋前伺候,孔子于是从容地交代了身后之事。

以对死亡的态度而论,柔与刚,儒家属刚;智与勇,儒家为勇。此为华夏文化之一翼,另一翼无疑是道家。

道家所谓的“道”,并非儒之“天道”。孔子向老子请教什么是道,老子回答说:“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庄子·知北游》)就是说,道是事物之所以为事物的本源之理,道就是一切,一切即是道。道高于儒家所说的天。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很明显,人以天地为法,天地以道为法,而道法自己;天地人三者皆由道生,道则“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老子·二十五章》)。实际上,道家的道论,就是宇宙本体论,是关乎宇宙理论的最高框架。

道家在这个框架内如何放置人呢?据庄子说,老子曾教导孔子曰: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谬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衰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堕其天帙,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

——(《庄子·知北游》)

这是说,一个人在天地间的存在,有如从缝隙中看白驹跑过,只是瞬间的事,理同蓬蓬勃勃万物竞生,不经意间已然萎谢。变生而死,变死而生,生物为之哀号,人类为之悲鸣。无如卸下贪生的包袱,解开怕死的疙瘩,让灵魂飘向天涯,让躯体埋入地下——这才是返归本源;当初降生无形变为有形,死之时则有形归于无形。这乃是人所共知的常识。

老子认为天地万物皆在变化中,没有什么是可以长久不变的,“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老子·二十三章》)庄子祖述老子,亦强调万物“有待也有死,有待也有生”,“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庄子·达生》)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生命降临,也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死亡带走它。不过,庄子认为生死并非矛盾,死亦并不可怕,此乃一而二、二而一之事,只不过同一变化呈现出的两相而已: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

——《庄子·知北游》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庄子·大宗师》

在庄子看来,生与死是相连属的事情;“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无非气之聚散。死乃是安息。所以庄妻死时,惠施前往吊丧,却正遇庄子“箕踞鼓盆而歌”——仿佛在庆祝什么似的!惠施大不以为然,庄子却认为,生死一如春夏秋冬四时运行,是不得不然的事。西晋郭象对此解释说:“夫死生之变,犹春秋冬夏四时行耳,故死生之状虽异,其于各安所遇一也。今生者方自谓生为生,而死者方自谓生为死,则无生矣。生者方自谓死为死,而死者方自谓死为生,则无死矣。”对生说来,生是生,对死说来,生是死;对生说来,死是死,但对死说来,死是生……由是,能做到“生时安生,死时安死”,就可算是顺应自然,超越生死而与道同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