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第10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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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浅析梁启超眼中的科学小说(1)

浅析梁启超眼中的科学小说

任冬梅

中国科幻小说诞生于晚清已经成为学界的共识。不过,晚清时候并没有“科幻小说”这一后来得到公认的称谓,只有“科学小说”这个名称。晚清“科学小说”内容驳杂,并不能完全等同于我们现在所说的“科幻小说”。尽管如此,晚清“科学小说”却也毫无疑问为中国科幻小说的诞生提供了一片广阔的沃土。因此,对“科学小说”的考察可以让我们对中国科幻小说的早期发展境况有一个更为丰满而具体的认识。

最早在中文里提出“科学小说”一词的是梁启超。那时的梁启超流亡在日本,正致力于小说界革命。1902年,梁启超发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在文中呼吁:“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由此,正式提出了“小说界革命”的口号,随后得到广泛的响应,从此轰轰烈烈的小说界革命运动拉开了帷幕。“小说界革命”使小说由传统的“小道”一跃而成为“文学之最上乘”。而对于如何“新”小说,梁启超等人则一致把目光投向了域外小说,因为传统的中国小说在当时被认为“大抵不出诲盗诲淫两端,陈陈相因,涂涂递附,是起不到觉世醒民的作用的。因而要“新”小说就必须将希望寄托在域外小说上,《新小说》上刊登的定一的观点在当时很具有代表性:“中国小说之不发达,犹有一因……然补救之方,必自输入政治小说、侦探小说、科学小说始。盖中国小说中,全无此三者性质,而此三者,尤为小说全体之关键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当时被认为有助于开眼界、启智识、改良社会的“科学小说”开始被大量译介进来。

1902年11月14日,被标为“泰西最新科学小说”的翻译作品《海底旅行》开始在梁启超主编的《新小说》创刊号上连载。从创刊号起连载至第6号,后中途停载,于第10号起继续连载至第13号,又暂停,最后连载的是第17号和第18号,共刊登二十一回,未完。自第5号第十二、十三回起,《海底旅行》被简化为“科学小说”。这就是“科学小说”一词在中文里的第一次亮相。

《海底旅行》第一回作者署为“英国肖鲁士原著,南海卢藉东译意,东越红溪生润文”。白话小说体;分回,有对仗回目;章回体制。有眉批、夹批以及译者在行文中所标注的种种解释,每回开头有“话说”,回末有“且听下回分解”等套语。这部小说的原型是法国科幻小说家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1828-1905)的《海底两万里》。不过,《海底旅行》依照的译本并非凡尔纳的法文原本,而是日译本。据范苓分析,《海底旅行》对照的日文译本应该是大平三次的《五大洲中海底旅行》一书,而在服部诚一为其撰写的“序”中,我们可以发现这样一句话:“如硕学者著小说以诱导政治思想,泰西科学小说有以科学之力导人进步的魔力。”据此可以推测,卢藉东在翻译《海底旅行》的时候很有可能就是直接根据日译本将其命名为“科学小说”的。因此,不仅“科学”据岛尾永康研究,最早在日本使用“科学”一词源自日本,我们可以确定“科学小说”一词同样来源于日本。

值得一提的是,日译本参照的也并非法文原本,而是英译本。所以《海底旅行》一书经历了法文→英文→日文→中文这样一个转译过程,可以说当时凡尔纳的很多小说(或其他非英语文学)传入中国的途径都是这样的。那时的英语中还没有出现Science Fiction一词,这个被后世公认的科幻的代名词是由美国当代科幻创始人雨果?根斯巴克(Hugo Gernsback,1884-1967)提出的。1926年,他在自己创办的科幻杂志《惊奇故事》第一期中使用了Scientifiction一词,后来这个词逐渐演变为我们现在广泛使用的Science Fiction。19世纪末20世纪初,凡尔纳和威尔斯等人的小说在英文中一般被称为Scientific Romance,因此日文的“科学小说”一词应该是对Scientific Romance的翻译。

在此之前,梁启超已经在《新民丛报》第十四号(1902年8月18日)上登载过一篇文章《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将小说分为十种:历史小说、政治小说、哲理科学小说、军事小说、冒险小说、探侦小说、写情小说、语怪小说、劄记体小说、传奇体小说。其中说明“哲理科学小说”为“专借小说以发明哲学及格致学,其取材皆出于译本”,接下来举出了几种译本:《共和国》希腊大哲柏拉图著、《华严界》英国德麻摩里著、《新社会》日本矢野文雄著、《世界未来记》法国埃留著、《月世界一周》、《空中旅行》、《海底旅行》。由此可以看出,在梁启超那里,“哲理科学小说”基本上应该分为“哲理小说”和“科学小说”两类,在《新小说》的实际编排中,也的确做了这样的区分。但毕竟此时出现的还是“哲理”与“科学”并用的“哲理科学小说”一词,所以“科学小说”真正作为一个专门的名词出现,还应该是在《新小说》创刊号上刊登翻译作品《海底旅行》的时候。此后,许多杂志沿用了“科学小说”的栏目,国人自己也开始尝试创作“科学小说”,关于“科学小说”的理论论述逐渐增多。

《海底旅行》虚构了一场海下生活,“内支士”号体积庞大,功能完备,设有日常生活所需要的全部设施,并且拥有多种不可思议的设备,能够随时应对复杂的局面。在小说中,提到次数最多的是“内支士”遇到危险时,能够自由沉下海底或者浮上海面。主人公欧露世、高昔鲁(欧露世的仆人)、李兰操等也往往借此机会观赏美景,或者希望借浮上海面的机会逃走。行文中,大陆上的人类世界被忽略为遥远的背景,只是隐约出现在欧露世三人的梦想中。作品津津乐道于“内支士”功能强大的内部设施,虽然客观上船只的容积有限,但作者还是为它安排了宽阔的甲板、宽敞的图书室、幽深的藏宝室、密室、船长的豪华卧室和办公室、船员简陋的休息室等等。所有这些,足以构成一个相对完整的小社会,无论是公共设施还是私人住宅都毫不逊色。“内支士”的海底航行构成作品的中心,红海与地中海海峡通道的发现、深海中巨大的红珊瑚群、“内支士”遭遇的神秘攻击,以及船员的充满神秘色彩的海底葬礼、船身周围穿梭往来的鱼群、若干世纪前沉积在海底的金子、凶猛的鳄鱼群、海鸟群等等,数不胜数。作品疏远大陆生活的目的并不在于批判意识,也不在于宣扬另一种美好的制度或者追逐财富。虽然它一再夸耀“内支士”的美好与强大,但并没有上升为一种愤世嫉俗的厌世情结。船长李梦抛弃了大陆生活,乐于海上冒险,作品总是对其原因讳莫如深,按照作品的发展逻辑来看,似乎要把它作为最大的谜团,留在作品的末尾予以揭晓,遗憾的是,作品并未完成连载,以至成为悬案。

在《海底旅行》第九回的眉批中有这样几句话:“本书大宗旨,全为制造界革命,处处具见意匠。”“中国理想的小说如《西游记》、《镜花缘》之类,幻造境界,却也不少,只是没有科学的根柢,其言便无益于世,西人杰作所以不可及也。”可见译者翻译此书的目的很明确,即传播科学知识,希望能够让国人学习其中的制造技术。不过,在第七回中,译者又插入这样一段批注:“此书原是科学小说,一切根据格致学理,但非门外汉所能尽道耳。”这一段是针对李梦(“内支士”号船长)向教授详细介绍“内支士”号所用各种仪器之处。对于缺乏科学新知的译者,译介的难度可想而知,因此译者明知此处关键,还是对其做了精简处理。《海底旅行》中有关海底生物、植物、世界地理、珍禽异兽、机械动力、潜水用具等原著中重要的科技知识内容,往往被删繁就简。其结果是,读者往往仅沉醉于对科技神秘性的崇拜,却很难从中了解到大量科学知识,更难提高对西方科技的深刻认识和追求的动力。因此,虽然名为“科学小说”,但实际上《海底旅行》中的科学因素不仅是有限的,而且是外在的。之所以如此,并非译者不重视科学技术,而是译者的科学知识实在有限。然而,小说虽然不像译者宣称的那样宣传了科学知识,但作品表现出的探索未知世界的热情和无所畏惧的冒险精神,仍然能够感染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