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样的辩证过程,刘浪才明白,救赎的工作是属于耶稣基督的,没有人可以救任何人,所有的救赎都是透过耶稣完成的,刘浪只不过是媒介,然而他也在这个荣耀的工作里有分。于是刘浪可以不再倚靠自己的肉体,肉体死了,灵命活了。张资平小说里的芳妹看到的戏剧里的“复活”,在刘浪身上彰显了,而这样的转变,看在马大的眼里(本来马大在赌桌上玩类似“俄罗斯左轮”赌命),忽然造成马大愿意接受救恩。
事后刘浪问马大为什么突然放下手枪时,马大说:我发现你脸上有安慰。
马大看到的刘浪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凶残疯狂的刘浪,也许可以这么说:刘浪脸上有神性的荣光,给人安慰镇定的力量,他在基督里复活了。
三、约旦河:动态的生命象征
张资平与北村不约而同地采用约旦河作为救赎的象征。约旦河在基督宗教的信仰中拥有特殊的地位,它不同于世界上任何一条河,因为它不只是先知施洗约翰在此为人施洗之处,更重要的是耶稣自己也是在此接受了约翰的洗礼。从三位一体的神学来看,耶稣的身份不仅是神的儿子,也是神自己,因此这一条河不仅仅是替神的儿子施洗的河,也是替神施洗的河;从以色列的历史来看,它是以色列民族要进入神所应许之地(the land of promise),也就是那流奶与蜜之地,必须先越过的约旦河。
事实上,一般来说对于旧约《圣经》中的约旦河,比较容易解读出“争战”的意义,然而以色列民族第一次大规模渡过约旦河的经历,其实就是“争战”、“受浸”的结合仪式。古代近东,一种常用来得到神祇司法判决的方法,就是逼被告接受水的严格试验,通常的方法是将被告抛入河水中,看他溺毙与否决定其有罪或无罪。这一次他们的领袖乔舒亚带以色列人在泛滥期渡过约旦河,其实是耶和华率先踏进约旦河,等到所有以色列人都过河,耶和华神的约柜才上岸:这是神的宣告,他们之所以能渡过约旦河,“受浸”之后去服事耶和华,是因为神与他们同行,他们是神的军队,因此过约旦河不只是受浸,更是成为耶和华的军队,也是争战的开始。《申命记说》11∶31:
你们要过约旦河,进去得耶和华——你们神所赐你们为业之地,在那地居住。
渡过约旦河,并不是就进入流奶与蜜之地,而是争战的开始,他们面对耶利哥高大的城墙,打了漂亮的第一战,然而之后就是一连串的战争,有赢有败,占领的土地越来越广,于是以色列人拥有了流奶与蜜之地,换句话说,流奶与蜜之地并不是耶和华神白白赐给以色列人,而是神与他们同在,与他们一起争战夺来的:象征信徒的人生在经过各样的磨难之后生命更加成熟,进入更美丽的境界。
因此,约旦河的施洗,乃是一个开始,而不是终点;是新生命的开始,要在许多的属灵争战中不断得胜,进入成熟,夺得流奶与蜜之地。
于是,我们看到对于韦生而言,约檀河是一条施洗的河,却不是一条争战得胜之河。在张资平的书写中,约檀河出现在一首诗歌中:
救……主……离加利利,
到……约……檀河。
不……远……路长百里,
其……志……为何?
……
信……赖……救主慈爱,
卸……却罪恶重荷!
这就好比张资平的宗教想象,在耶稣身上,只看到一个上十字架的耶稣,却看不见那一个三天后复活的救主。于是,小说结尾韦生接收到来自父亲、芳妹的饶恕,也要求他饶恕芳妹,最后一句结语:“只要我们能悔罪,能改过!”韦生还停留在罪咎感的觉醒与悔改的努力之中,并没有机会过一个得胜的生命,他好像一个才刚从谷底要往上走的人,却停了下来……张资平给了一个开放性的结束,停留在认识论书写的关键点与里程碑。但是韦生和约檀河发生关系时间太短暂,我们不知道之后他会如何发展,他会往前走,或是走回头路?他也可能一直徘徊,像出了埃及的以色列人民,那一代20岁以上的成人,在旷野绕路40年,然后倒毙,终无法跨过约旦河,进入流奶与蜜之地。张氏给了我们一个暧昧(ambiguity),充满各种可能性。
北村的《施洗的河》里,刘浪离家闯荡、建立事业,从头到尾都与流经霍童与樟坂的那一条河结下不解之缘,他上樟坂的河岸时:
他从肮脏的水藻和泡沫中爬上长满苔藓的青石板时,刺骨的凉风几乎把他吹倒了。……啐掉嘴里的脏水,茫然四顾,这就是樟坂?
生涯的开始,他全身泡在肮脏的河水里,茫然加上失望。不过就在这样的肮脏环境里,刘浪开展了他的事业,成为一方之霸。后来在杜村向传道人述说他生命的历程时,他说:“就像一条肮脏的河,里面飘满了死兔子和垃圾,混浊的泡沫在上面浮游,他就陷在这条河里,在水中徒然地挣扎。”
然而我们知道河水是流动的,一个流动的生命是变化不居的,应该有改变的可能性,北村绝对意识到这一点,他写刘浪信主后,重新再看他来回多次的那条河:
刘浪看着河水……田野的布局和普通的树木以及司空见惯的流水,都在眼中改变了模样,体现了一种早已存在的和谐。
河水已经变清澈了,其实樟坂离杜村看来并不是太远,这里的河水之所以净化了,更可能是刘浪用另一双眼睛观看的缘故。那是一双透过上帝之眼观看的眼睛,只有盛装上帝的生命才有新的眼光。北村在小说后半段,大量书写神学。此处他透过传道人,用了一个简单的比喻,说明人的生命唯有拥有上帝可以获得真正的满足:
人有一个缺陷,不认识神……手套是按手的形象造的,目的是为了盛装手,人是按着神的形象造的,目的是为了盛装神……他要进到人的灵里,作人的内容,成为人的满足。
更耐人寻味的是刘浪为了传福音给马大,再度来到樟坂,旧地重游,必然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déjà vu),可是信主前后感受大大不同,他已经不是之前的存有状态,他的生命已经进入基督里面,换句话说,神进入他里面,他也进入神里面:相互拥有,相互进入,相互融摄,人与神的生命合一。于是,之前那个看来肮脏却充满新奇与机会的场景,此时却成为一个死亡的场景,从码头到云骧阁,再到市区都笼罩在死亡、恐惧、腐烂、尸臭之中,因为一个重生复活的生命,透过神的眼光看,一切都宛如死去,以往的价值从此成为粪土。于是,就在马大也归主之后,两人再到霍童的船上,在阳光之下,刘浪眼里的河水有了全新的面貌:
阳光是一种里面深藏着的眼睛,只有在这双眼睛注视的时候,万物才得以清晰地呈现,变得可靠和真实。……刘浪第一次发现河水是如此清晰,他透澈的如同人本来有的面貌,让光进入水里,呈现出河里洁白的鹅卵石。
阳光,在此既可以是真实的阳光,而更是唤起“里面深藏着的眼睛”的象征;阳光当然是外在的,特别以“里面深藏着的眼睛”形容,表面上看似乎存在着矛盾,然而其中是有着一种内在的论证,北村的神学是神创造阳光、雨水,万物吸收阳光雨水生长,一切都在光中进行;人里面的那一双眼睛,也必须活在神的光中,才能看见万事万物的真实面。于是,刘浪不再用外在的肉眼观看,而是里面深藏的眼睛,在神的光中观看,代表人是可以透过神的光照、甚至提升到像神一样的位置,用神的角度观看世间万事万物,就看到了事物本来的面貌,这是多少哲人、思想家、宗教家梦想的境界:观照到事物之本质,换句话说,人拥有了上帝之眼!
刘浪生命的角度改变了,似乎经过了一个“神性化”的过程。北村写道:
刘浪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从那个世界可以清楚地看到这里的树木和河流,以及觅食的牛和羔羊,从那里他可以把一切交托,因为万事都已预备。站在那个地方,他要看见病牛回生,哑巴开口,荒野生长,枯草歌唱。
显然,病牛回生,荒野生长,甚至哑巴可以开口,枯草可以歌唱,那里没有病痛,没有荒瘠,充满生机、健康、喜乐、欢唱、敬拜与神迹,宛然刘浪已经置身天堂。没错,当刘浪的生命容器盛装神,让神进到他的灵里,作为他生命的内容,他就经历了救赎、称义、成圣的过程。成圣在某个层面来说,就是神性化的过程,将肉体取死的罪身交给神,得着新的生命,是盛装神的生命,拥有神的眼光、能力,成为神性的参与者,与神同活在天堂,最终他变得像神。故事到了最后,马大跟着刘浪上溯到霍童,准备受洗,在船上,马大一直睡,刘浪责备他:“你怎么总是睡觉呢?不能醒一会儿吗?”耶稣在最后晚餐之后,与彼得、雅各布、约翰在客西马尼园迫切祷告,几次责备门徒总是睡觉:“怎么样?你们不能同我警醒片时吗?”北村是有意让刘浪使用与耶稣一般的口气,来凸显他那种转变为基督的样式,或“变得像神”的生命状态吧。这整个的过程正如1953年苏联时代的东正教作家洛斯基(V.Lossky)在《救赎和神性化》中写的:
神人基督的降下,使人能够在圣灵里上升……基督的救赎之功……与受造物的终极目标直接相关:能够与神结合。根据圣彼得的说法(彼后一4),成为“神性的参与者”。
不过,小说最后,刘浪正读着旧约《以西结书》33章,似乎以那一个被耶和华神指定为以色列民族守望警戒的先知自诩,其实更像施洗约翰,于是故事又转回到约旦河。
对于张资平来说,他笔下的“约檀河”之水,在小说内容里只出现在诗歌的词里,整篇小说基本上都环绕着“罪”这一主题在打转,犯罪、认罪、赦罪、悔罪,然后改过,歌词里的约檀河水只作为洗礼、除罪的一个固定象征,亦即看不到作为河流的流动意指,其意义基本上是凝结的、单向度的(one dimensional)。就命名上来看,张资平直接称“约檀河之水”,特别指涉的是某一部分历史上的、传统意涵上的约旦河(受洗上的意义,而缺乏争战得胜上的意义);而北村的“施洗”的河,不直接称呼约旦河,点出约旦河最重要的意义非其地理学上的,而是神学上的、存在意义上的。
因此在《施洗的河》里,北村给了这一条河丰富且复杂的意义。北村透过刘浪与樟坂、霍童间的这一条河水绑在一起的关系,建立起一个“救赎的流体力学”。首先我们知道施洗的河在新约《圣经》里,指的就是约旦河,在那里,施洗约翰在耶稣之前为众人施洗,后来甚至为耶稣施洗,洗礼既代表洗去过去的一切,也代表新的开始,耶稣传道的事业基本上就是从此展开的。刘浪的生命也一样,并没有在洗礼之后停下来,而是继续往前发展、改变,这一个人的面貌在转换——从他所做的事可以窥见,其生命的改变是进行式。
洗礼少不了水,水在河里是流动的,可以带走肮脏的事物,洗净一切不洁净,于是生命可以重新开始,这是一种动态的生命观。刘浪因此可以抛下一切爱恨情仇与个人尊严,重回樟坂,与死对头马大和好,甚至在多次被羞辱后,还带他信主。北村这么描述刘浪与信主后的马大同船,所看见的河水:
万物都在阳光中显出它们本来的面貌。河水在光斑中流动,这是一种不间歇的流动,当黑夜暂时覆盖它时,仍能听到河水清晰的流声。
生命就像河水一样,没有办法停下来,是一种不间歇的流动。这一条无名的河,原本肮脏无比,本来只会变得更脏,然而北村运用了一种纯粹语意上的扭转,让河水在阳光之下,变成洁净生命的施洗的河水,就像刘浪的生命,在生命的大光之中,在基督耶稣里,不断地洁净、改变、得胜。
四、结语
在《约檀河之水》里,韦生和芳妹是恋人,但在认识神之后,生命好像重新开始计算,相爱的恋人的身份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罪人的身份;从这个分水岭往回看,原本的爱情要重新评估,其无上的价值被搁置了,另一个问题被放置在最高的优先级,亦即“成为基督徒”或“得救与否”才是最迫切的议题,所以芳妹的信除了告知腹中婴儿但生三日即行夭折之外,也只劝他信从救主,至于那一段带着罪的爱情是否能够继续(事实是不可能继续)已经不是重点。跨过救赎的里程碑,生命中的一切被重新安排,价值观的坐标因着基督的十字架,挪移转换成为一个新的坐标系,带着救赎恩典的眼镜审视生命中的每一件事物。
70年后,另一个作品《施洗的河》里,主题不再放于掺杂在罪里的爱情,而是更复杂的生命情境:争夺的是女人、金钱、权力、地盘;展现人性的是贪婪、诡诈、黑暗、杀戮、忧郁、永远的空虚。刘浪与马大两个人的生命,在遇见上帝之前,是死对头,是竞争对手,他们相互之间的得胜与失败,都是相互定义的;他们找不着、也看不到自己生命的终极意义,自己的存在价值是由对方建立的,各自成为对方的参考体,对方也成为自己的参考体,他们的生命绑在一起,相互属于对方:他们是名副其实的罪恶之生命共同体。因此,在刘浪信主之后,当耶稣基督救了刘浪之后,一定得连马大一起救,这样对于刘浪与马大才完成了救赎之功,如果只救其中一人,似乎都是一种缺憾,这也就是刘浪在信主之后,一定得回头拉马大一把,马大必须与他一起得蒙救赎,这成为生命中的具有紧迫性的任务。
刘浪和马大之前是敌人,一对分享罪恶血液的连体婴;之后是弟兄,一对分享救赎恩典的双胞胎。
基督宗教的小说创作中,约旦河流淌着,从《约檀河之水》到《施洗的河》,流过了70年的距离,人性与罪恶的描述更加复杂细腻,救赎的工作不仅看到了耶稣的十字架的宝血洗净罪恶,更在北村的书写中发现了复活的生命注入了相信者的灵魂之中。
(作者单位:台湾中原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