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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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老张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坐在厅里的小塑料凳上看钟表,老张本想坐在沙发上,沙发软绵绵的,看了全身都馋,可屁股还没贴上沙发的皮,孙子可着嗓子叫起来:“哎呀,别坐!别坐沙发,妈妈说了,今天来客人!”

孙子正在地上玩玩具火车,呜……嚓嚓嚓,呜……不吃不吃。老张左脚蹭蹭右脚,老张的手在膝盖上捏来捏去,头上戴着他刚到城里时顶着的那只前进帽。

老张的两腿有点麻,老张的脸冲着墙壁,眼角瞟着阿宝的房间:“我真走了啊。”

阿宝没反应,阿宝是老张的儿子,他正猫着腰收拾文件,似乎今天公司里有特别要紧的事,他肯定不知道外面的略带寒意的空气正酝酿着一场秋天的雨,更不会注意到厅里还有一个爹,而且这个爹正在跟自己说着话。

今天什么日子,街上这么多人娶老婆?婚车一辆一辆滑过去,生怕落在时间后面似的。车轮一压,街面上的落叶咿咿呀呀嚷起来,在车轮后面舞作一团,兴奋得像古代的书生要入洞房。

9月18日,九一八。街道的拐角处,有电子显示屏,上面有时间,还有活动的标语:“保护环境,人人有责!”显示屏下面是一个垃圾桶,垃圾爬了一地脏得无法下眼,桶里倒是挺干净,只有几张花花绿绿的宣传画。

刚要拐过街角,天上呜呜呜惨叫起来,老张知道,这叫防空警报,老张年轻时候经常和大队的领导一起到这座海边的城里收粪水,听过几次,那时天上会有台湾飞过来的飞机,擦着楼顶飞过去,飞机外面的青天白日清清楚楚。老张小跑两步,到一棵大榕树底蹲下身来,双手抱住后脑勺。可是抱了好一会的脑袋,也没听到什么特殊的动静,除了呜呜惨叫的警报声。老张睁开眼皮,咦,街上并没有什么异常,人群如蚂蚁,脚步一点也不慌乱,挤挤搡搡地往前涌去,好像警报声根本就不存在。不远处的垃圾桶旁有两个拾荒的,衣衫褴褛、表情轻松,正一边说笑一边瞄着自己。老张的脸一下烫起来,赶忙提了行李袋望前紧走。

拐过街角,天一下子大起来,江滨路紧贴着江水,长到天边去。天空黑漆漆的,乌云一口一口地吞吃着江里的海水。警报声不见了,雷声一阵紧过一阵,远处,灰色的轮渡正在靠岸,既惊又慌;几步开外,有几双颜色各异的男女在沿江的石栏杆上,紧紧地搂作一团一团,好像对方的嘴里有好吃的东西,啃得啧啧响。公交车站在轮渡码头外,远远望去,都是人头。

老张的前脚刚踩上公交车的踏板,后脖领一紧,两脚一拌蒜,摔回人堆里,一个女声杀入耳朵来:“哎呀,你敢吃老娘豆腐!幸亏老娘长得高,让你摸到了腰,要是老娘长得矮一点,指不定就让你摸到上面的哪里了!哎哟哟,都是个老头了还改不了吃屎,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老张在推推搡搡下好容易直起身来,这才看清面前横着一堆肉,这堆肉套在睡衣里,有两大丘突起在眼前起起伏伏,老张仰起眼,发现肉上面是一饼大脸,三层下巴,左边脸长着一个大痦子,这张脸和阿宝的媳妇有点类似,但是年轻不少,肯定三十岁不到。

老张说,我、我、我……

肉说,我什么我?你吃了老娘的豆腐还想走?怎么办?好办,你吃我两巴掌再走。老娘细皮嫩肉,打到你的老骨头手会疼的,不要紧,老娘有钱!

肉打胸口抽出两张纸来:一个耳光十元!两个耳光二十!谁帮我打?!

人堆笑翻了:太便宜了!一个耳光才十元,不值!

肉又摸出两张五十元的钞纸,晃出一片淡绿来:一巴掌五十元!谁上啊?

人堆突然就安静下来,互相望着对方的脸,好像搞不清今天是星期几。老张打人缝里瞄出去,见不远处有两个警察正把双臂交叉在胸前,瞄着这里嘻嘻地笑,警棍就勾在各自的小指上,一悠一荡。老张想喊,可是他的嗓子胶住了,声音死活冲不出嗓门眼。

肉急了,弯下腰来,手探进胸口里左掏右掏。这回老张看见了,那里有两大坨的肉,乍眼,惊人,老张的心里叫一声,哎呀我的娘啊,竟然有那么大的奶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看得脸火烧火燎的。

肉掏出了一叠肉色的东西:“打一耳光一百元!打两耳光两百元!三耳光三百元!多多益善多打多赚啦哈……”

人堆里的男人们突然如群牛发飙齐声怒吼:“你这神经病!再不走抽死你!”

肉脸色大变,左右看了两眼,回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嘟嘟囔囔:“这世界都是神经病!给钱都不要,又不是什么重体力劳动。这社会疯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老张缓过神来,公交车早走了,人群不见了,警察也不见了,围在身边的是,劈劈啪啪的雨,雨滴生猛,在地上炸出花来,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死老鼠的味。行李袋还在,行李袋是黑色的,已经暗了半边。老张左右一摸,心就慌了:后裤袋的那几十元钱不在了,只剩下一个一元的钢蹦,硬梆梆热乎乎的。更要命的是,就算有钱,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出门的时候心里堵得慌,竟然没考虑到这个问题!想都不想就直奔着公交车站过来了。心里就想着回家回家,竟然没想到自己早就没有家了,就是搭上了车,也不知该到哪儿去。

肯德基门口,老张把行李袋紧紧抱在胸前,望雨,身旁不远站着一位姑娘,二十出头,瘦,面色焦黄,眼如熊猫。姑娘衣物不多,头发扎在头顶,红彤彤的,有点像起了风的野母马。姑娘紧了老张一眼,老张不由自主地就往边上挪了半步。

这时,一个瘦小伙撑着一把黑雨伞跑了过来,全身油墨淋遍了似的,他一抹嘴,脸上马上长出了一道小胡子。小伙子往一个装满饮料的柜子塞进了一堆硬币,柜子噔噔噔吐出了几瓶矿泉水,小伙子三下两下拧开,咕咕咕咕,从头顶浇下来,奇怪,他身上的油墨立刻就淡了,连小胡子也不见了。小伙子拣起雨伞破口大骂:“什么狗屁雨伞!质量太差了!色都掉在了我身上!”他正摆好架势要把雨伞扔到街上去,姑娘突然沙着嗓子惊叫:“天哪,这雨是黑色的!该死的热电厂!”

老张伸出一只手掌去,这才发现雨滴像墨又像油,他甩甩手,拿手背擦了一下眼睛,眼睛立刻火烫到似的闭起来,眼皮针扎着一般。果然!是黑雨。街边的汽车都成了斑点狗了,再一看自己的身上,阿宝穿黄了才丢给自己的白广告衫早已是斑斑点点,比街边的车好不了多少。死老鼠的味越来越浓了。

望着啪啪响的雨花,老张心缩成了核桃――热电厂?自己原来的家就在热电厂的主机房底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