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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年前,热电站的推土机开到了村口,突突突,冒着浓烟。老张和村民们捋了袖子举起锄头盯着推土机的排气管,脸上都是汗珠子,从日出盯到日落,急得推土机都熄了火。那天天刚黑透,阿宝一家子打被挖成一个个深坑的村道摸回了家,高一脚低一脚,踩出了一片狗叫。阿宝很少回家,因为工作忙啊。阿宝说,爸啊,你怎么死脑筋,你把地卖了跟我们到城里住去,你都当了半辈子农民,没当够啊!城里多好啊,干净,亮堂,要什么有什么。开发区的领导说了,要是我们家带头把协议签了他给我们高价,比别人高得多,别人一棵龙眼二十元,我们一百,更不用说房子!

老张的心偷偷扭了两下。可老张说,这怎么可以,大家都说好了的。

老张家在村子的正中心,要是老张把房子卖了,推土机一开进来,整个村子就趴了,也没必要再到村口捋袖子举锄头了。

阿宝说,你跟钱有仇啊,现在什么社会,谁还去管别人哪,除非脑子长虫!

老张瞪了阿宝一眼。

阿宝媳妇甜了嗓子:爸啊爸啊,跟我们去享福吧,也让我们尽尽孝心,村里有什么好,到处是泥巴到处是牛屎,再说爸您也是有文化的人,住在乡下,太委屈了。

老张绷着的脸一下子松下来。老张在村小学断断续续代了近三十年的课,要不是那年风格高,把转正名额让给了牛建国,那现在老张也该是个国家的人了,和阿宝一样,可以穿白衬衫。

阿宝媳妇摸了一下孙子的屁股,孙子哎哟一声,飞进老张怀里:爷爷!爷爷跟我们走吧,我要爷爷带我去上幼儿园,人家别的小朋友都有爷爷带,就我没有,我天天想爷爷哪。

老张的心一下子化了,化成了温水。

老张第三天就进城了,想到自己以后也要像个工人阶级一样地生活了,不由得胸大起来,特地到镇上淘到一顶前进帽,戴端正了,昂首阔步走了出去,他一步一个脚印,好似铁人王进喜就附在他身上。

阿宝用老张卖房卖地卖果园的钱还清了住房贷款,一家人学习结了婚的灰姑娘,在那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里,过起了幸福的生活。老张每日除了接送孩子帮着拖拖地板丢丢垃圾外,就是背了双手到中山公园和老头老太们聊天,中山公园的老头老太大多是退休工人,一点也不见外,对老张就跟老兄弟似的。见老张用夹子拔胡子,阿宝媳妇甚至给他买来了电动剃须刀,她说,城里人的胡子都是用刮的,爸啊您要养成好习惯。

幸福的生活如果过于长久那就不叫过日子了,那叫演戏。

随着春天的过去,阿宝媳妇的表情逐渐有所变化,一张苹果脸慢慢变作大麻饼,表情一天比一天简单,后来,只要老张在场,她是决不笑的,老张一坐到饭桌边,她就把眉毛拧成两条细麻花。老张吃不下去,只好端了饭胡乱夹两叶青菜到自己的房间里咽。到第二个春天,她连爸也懒得叫了,叫老张“喂”,她说老张太土气了,可是她们从不给老张买新衣服你叫他能不土?每次都得等阿宝把衣服穿得走了颜色出了馊味才轮到老张穿。老张当然不服气,可老张风格高,生生吞下去。第三个春天一过,她叫孙子过来跟老张睡。老张高兴啊,连着做了几个好梦。只是没过几天,孙子上小学了,读的还是“精英学校”,不用接送的,老张就睡到了厅里的地板上,因为阿宝媳妇说,老人呼出来的气体细菌比较多,会影响孩子的身体健康。

老张躺在地上的第一个夜晚,听到阿宝房间里动静不小,好像阿宝在不停地说些什么,后来,阿宝媳妇大声吼了一句:“他白吃白喝!”阿宝也就不则声了。

隔天早晨,阿宝不则声,早早下去买豆浆、油条和白馒头。老张喜欢豆浆、油条和馒头,早餐豆浆油条馒头的才像城里人。老张正在卫生间里刮胡子,阿宝进来了,老张本想跟阿宝说两句,比如别跟女人计较之类。不想阿宝看都不看他一眼,眼睛斜在墙上:“对不起爸,你怎么总是慢手慢脚,我总不能等上一百年才用卫生间啊!您呆会儿再刮行不行?!”

昨天深夜,老张正侧着身在梦里向死去快二十年的阿宝妈吐苦水,突然屁股一阵剧痛,老张“呀!”一声翻起身来,拉开灯揉了好一会才把眼皮撑开,一看,卫生间里有人,是阿宝媳妇在尿尿,尿声放肆夸张,好似老家的莲花水库在开闸泄洪。尿完了,阿宝媳妇穿着尖头高跟鞋一扭一扭地扭过老张的面前,好像老张根本就不存在。高跟鞋的叫声咔咔咔在老张的耳朵里响了一刻多钟,老张的牙咔咔咔响了一个晚上,老张的身子一直抖到了天亮。阿宝媳妇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老张终于冲着阿宝的脸大吼起来:“还说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会把高跟鞋穿到房间里?!”阿宝不说话,转身到房间里整理文件,一直到老张提着黑旅行袋推开大门时他还在整理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