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是一条蜿蜒流淌的河，羊群是一片缓缓滚动的云。
情歌手尼玛把一只手放在额头上，举目远望，他看见有一条河从远处的山脚下流过，还有一片云缠绕在山腰上慢慢变换着形状。他的好马并不关心这些，嘴边的青草和青草上的露珠吸引了它全部的注意力。它贪婪地低着头，就像人们使用筷子和勺子一样，灵巧地使用着舌头和牙齿，吞咽着青草的美味佳肴，感念着大自然的烹饪技艺。这大自然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家伙。好马心里想，这里头也有太阳的功劳。主人还骂太阳是个骚婆娘，但人家也有人家的长处。好马想到这里，他就看见挂在青草上的每一颗露珠里都有一个太阳，太阳小巧可爱，青春活泼，亮晶晶的，全然不是它曾经见过的太阳。
好马猛然抬头，朝天上看去，它想看看悬在天空中的太阳此时此刻的样子。情歌手尼玛还骑在它的背上，依然在举目远眺。好马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差一点让尼玛从马背上掉下来。尼玛那只放在额头上的手本能地落下来，迅速拽住了马鬃，把好马给拽疼了。好马不由前蹄腾空，跳了起来，尼玛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是尼玛第一次从马背上掉下来。
太阳哈哈大笑着，看着麻袋一样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的尼玛。好马听到了太阳幸灾乐祸的笑声，青草和青草上的露珠也听到了，只有尼玛没听到。好马知道，人类是听不到太阳的声音的，假如人类能听到太阳的声音，这会儿肯定让尼玛气坏了。
好马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摔倒在地上的尼玛却首先想到了他怀里的那瓶酒。还没站起来，他就急忙往怀里摸，看到那只完好无损的酒瓶子，他这才站起来，不解地看着好马，说：“咋啦？是一只老鼠吧？要不就是一只野百灵，那么小的东西，你这么大的东西害怕那么小的东西，真没出息！”
太阳又开始哈哈大笑，好马听见了，心里想，这太阳还真不怎么样，真是个骚婆娘！
情歌手尼玛没再骑到马上去，站在一旁，打开了那瓶白酒。好马讨好地舔舔他的手，尼玛便对他说，你看那山脚下的那条河，慢慢流着，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流了没流，你看那山腰上的那片白云，慢慢动着，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动了没动。
好马于是朝着主人的目光看去，它看到远处山坡上有两群羊，一群在山脚下，一群在半山腰。
情歌手尼玛又把一只手放在了额头上。他这个动作曾经属于他的阿爸。
那时候牛羊刚刚作价归户，承包分配给了草原上的牧民。阿爸看着自家帐篷周围的羊群，他的一只手就放在额头上。
“你看那条河有多宽阔呀，那是咱们家的呀！”他对尼玛说。
那时的尼玛年轻气盛，对阿爸的话不屑一顾，他说：“那又咋啦？”
“你看那片云多白多厚啊，那可是咱们家的呀！”
“那又咋啦？”
阿爸似乎没有听见儿子的话，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其实那时的阿爸已经病入膏肓，只是无边的幸福缓解和掩盖了他的病痛。
有一天，正是牧归时分，阿爸忙着把羊群赶进羊圈，幸福的感觉不断从他的心里荡漾到他的脸上。他不时咯咯地笑出声来，他的幸福随着他的笑声飘荡在他家帐篷周围。尼玛从朋友那里借来了一台录音机，钻在帐篷里忘乎所以地欣赏着优美的弹唱。一个女歌手，嗓门很大地唱着。他听不到阿爸的笑声，但他感觉到了阿爸的幸福。
“儿子，发大水了！”阿爸朝着帐篷里喊了一声。
尼玛看到阿爸的嘴蠕动了几下。
“大水冲进咱家的羊圈里了，羊圈里翻滚着白色的浪花！”阿爸又说。
尼玛又看到阿爸的嘴蠕动了几下。
阿爸看到尼玛无动于衷的样子，就不再给儿子说话了。他对他自己说：“一片白云飘落在了咱家门口，这可不得了啊，这是祥云罩屋啊！”说完他咯咯地笑了。
阿爸把羊群收拢到羊圈里，站在羊圈墙上幸福地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刚才还是咩咩声此起彼伏的羊圈里，这时候慢慢安静下来了。
“哎，我怎么看见有两条河了呀！”阿爸忽然说。
“哎，我怎么看见有两片云了呀！”阿爸又说，并使劲揉了一下眼睛。
“哎，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了呀！”阿爸刚刚说完这句话，一个跟头栽进了羊圈里。
情歌手尼玛发现阿爸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昨晚上，他听录音机一直听到电池缺电，那个女歌手的声音都变成男人的声音了，这才意犹未尽地关上了录音机，倒头睡了。今早起来，看看阿爸的被窝空空如也，以为阿爸已经出牧了，心里说：“阿爸已经被幸福冲昏了头了。”无声地笑笑，想继续再睡一会儿，就听到从羊圈里传来高低大小不同的咩咩声，觉得不对劲，便起身走出了帐篷。
阿爸被羊群无微不至地围拢在中间，阿爸的每一块露在皮袄外边的地方，都得到了羊们最细心的呵护。但是阿爸已经过世了。
尼玛还是少年的时候，阿妈就去世了，他和阿爸相依为命。如今阿爸也随着阿妈去了，尼玛沦为孤儿。
那天早上，情歌手尼玛家的羊群，不再是河流，也不再是云彩，还原成了一群瘦弱的，在牧草稀少的草滩上，啃食着纤维粗硬的耐寒植物的羊群。
孤苦的日子从此开始，草原荒凉，帐篷死寂，情歌手尼玛寡言少语。
一年以后，情歌手尼玛就死心塌地地迷上了录音机，有一次，他从朋友的录音机里听到了让人脸红心跳的情歌，从此又迷上了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