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执与豁达
落霞如锦缎。金剑般凌厉的残阳割裂了诗人的心弦。往事浮沉,若隐若现。内心如血涌般孤独,谁能知晓。而此时天地寂寥,听得见桃花飞落的声音。
私下里,酬答白居易的诗里,刘禹锡感慨道: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他虽未见消沉,伤怀却肯定是有的。曾经风光无限、指点江山的人,如今回到繁华的扬州,竟有烂柯山人的凄凉意思。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最狠的是光阴似箭,箭箭穿心,轻易射得你尘满面,鬓如霜。
多强大的济世雄心也架不住似水流年,多少好年华都消磨在颠沛流离的岁月里。少年易老啊,前尘如梦。
在另一首《忆江南》里,刘禹锡这样写道:
春去也,共惜艳阳年。犹有桃花流水上,无辞竹叶醉尊前。唯待见青天。
可以看出,他一样想念着京城,想回到能让他叱咤风云、大展拳脚的地方。但我相信,重来一次的话,他还是一样死性不改,本性难移。十年之后,从连州回来的他作了《再游玄都观》一诗。与前事一样,诗作一出,刘禹锡被贬和州。他这劲头,都快赶上大禹治水了,三过家门而不入。
就是在和州,他写下了千古流传的《陋室铭》。
同为士族阶层有见识的人,相较于刘禹锡的执着,白居易就圆滑许多。他也曾写过揭露宫廷黑暗、宦官巧取豪夺、欺压良民现象的诗,如《卖炭翁》。但是经历过一次贬谪的磋磨之后,他就不太眷恋官场,自愿选择比较清闲的官位,远离官场纷争。
白居易后来的诗更沉于内心,沉湎于周身的事物,旧人离去,自身的衰病,每日的饭食,忽如其来的一梦,花月季节的变换,都能让他内心触动,心境暗换。反而是官位的升迁、政局情势的变化不能让他挂怀了。
白居易晚年隐居于洛阳,所取的正是中隐隐于朝的路子。对世道的温情仍在,只是抽身远离是非,不再强求。
人于世事往往存在两种态度,一是锐意进取,二是任其自然。对于刘禹锡这样的人而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快乐的。他力求变化,即使最终改变不了什么,他的成就感在追寻的过程中已经出现了。
对于白居易这种人而言,乐天知命是快乐的。事固有不可知者。你不能把事态想象得过于美好,把自己设想得过于强大,人不是无所不能的救世主。万事的发展有其自然的规律,尽力而为,适时隐退。接受不可改变的事实,也许不够积极,却是从容的人生态度。
刘禹锡一生都在寻求某种类似光明的答案,其实答案一早就隐藏在他的旧游之地等待他去发现。
桃花的开谢即是无声的明证。柔艳的桃花是刚毅的时间,时间以漠然的姿态与人们悍然相对。不管种桃道士在不在,权贵来不来赏,诗人来不来观,太阳照常升起,花照常盛开。
谁都可以活得很恣意、很精彩,然而对于悠长迅疾的时间而言,谁都无关紧要。再见桃花,我知他也会心悲、寂寞。
“休唱贞元供奉曲,当时朝士已无多”。落霞如锦缎,金剑般凌厉的残阳割裂了诗人的心弦。往事浮沉,若隐若现。内心如血涌般孤独,谁能知晓。而此时天地寂寥,听得见桃花飞落的声音。
故人不在,前事难追,时间停止了流动,感受到天地间苍凉的寂美。
任何伟岸的努力最终都会坍塌、渺小、黯然,犹如溪流汇入大海。好在如今波澜他都能承载,情绪只在内心起伏汹涌,不能左右他。
虽然功业像流星一样短暂、璀璨,我欣慰的是刘禹锡心胸宽广,安然归来得享长寿。多年磨折并没有使他沦为唧唧歪歪的小文人。生存的智慧是让潦倒亦变从容,不是用来官场投营。
仕途的失意没有让他囿于自身的喜悲,失去观想历史的胸怀。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人是要经过时间的洗礼,即使失败了,也是胜者。
他的怀古词写得如此浩荡苍茫,与他的经历有关。这是一个心怀天下的男人,虽然他最终挥斥方遒不是在政坛。在文字中他指点古今,江山在手。上天给他的补偿正在于此。比起他早早夭折的政治生涯,他精彩的诗篇更能引领世人,予人源源不绝的力量。
他是被朝廷放逐的浪子,转身却成了用文字记录时代兴衰的歌者。
人会老,情已逝。无论后人如何忆念,大唐王朝的辉煌不复重来。盛时不再——这铁一般的悲哀属于所有站在废墟上的人,不止是他。
花开花不喜,花落花不悲。就让我们做桃树下从容静默的赏花人。在读起他的诗的时候,想起他毕生为理想勇敢坚持,想到存留自己的赤子之心。
若然有人在经历了千回百转的磨难之后,风流云散物是人非之际,还能笑谈一句“前度刘郎今又来”,我会击掌叫好!这才是真正的豁达、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