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吴老二差不多有三年了,比认识彭永强晚不到四个月。
当初,彭永强的新闻稿子弄得我总有从楼顶大头朝下跳下去的冲动。出于对自己小命的敬重,我去了北涧头村,是想在那歇息几天,调整一下心态。我的高中同学王海涛在北涧头村当村长,他有个外号叫大毛愣。事实上,王海涛上高中时就已经比较稳重了,起码一个三岁的孩子看他一眼时,他不会上去就扇孩子三个耳光,最多也就扇两个而已。他小时候得的这个外号,就像一张揭不掉的狗皮膏药,一直贴在他身上。
在北涧头村委会那间空闲的厢房,以彭永强作为人物原型,我用了一天的时间,将我的小说处女作一气呵成,竟然连草稿都没打。小说不长,八千字左右,名叫《诗人记者》。我郁闷的心情,就勉勉强强地舒展了长江那么长的一小截。
我至今仍在庆幸的是,我没把《诗人记者》投给哪个刊物。我当时觉得这个小说要是发出来的话,我就太不讲究了,也一定会伤到彭永强。后来我才知道,我就是把它投出去,它也不可能发表出来。那不过是一种泥沙俱下的宣泄而已,就像彭永强总说愤怒出诗人,我反驳他说,但愤怒本身不是诗。不管怎么说吧,我由此走上了小说写作这条损人阳寿的不归路。彭永强说他感谢我,他不知道,其实我同样挺感谢他的。
完成《诗人记者》的第二天,我和大毛愣王海涛在他的村长办公室闲聊。王海涛说他们北涧头有个叫二粗腰的,当过国民党兵,一九四九年去了台湾。年初的时候,二粗腰的孙子到哈尔滨洽谈一个什么项目,捎带脚来北涧头晃悠了一圈儿,觉得老家有山有水有树有田,环境很说得过去嘛,就随口说了半句话:要是在这里建个渡假村的话。二粗腰的孙子是上午九点到的北涧头,中午十一点就返回到哈尔滨了。这之后的大半年,王海涛天天等二粗腰孙子的电话,当然没等到。王海涛就问我,你说我这是不是傻老婆等苶汉子?
我没有回答王海涛。老实说,他这个不着调的话题,让我不是一般地犯困。
就是这个时候,门外有人敲门,声音很轻,心虚似的。我和王海涛紧忙把抬在桌面上的脚放下。
进来。王海涛说。
一个看上去四十三四岁的中年汉子就进来了。农历闰七月的响晴天,中年汉子却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所有的衣扣,包括领口的挂钩都系了个严严实实,前襟和后背满是灰白的汗卤,估计刮下二斤盐来不成问题。
王海涛看了中年汉子一眼,说,来了二哥。他边说边将双脚重又放在了桌面上。
我就一愣。我和王海涛都是离三十岁还有一小截的人,按年纪算,王海涛该管中年汉子叫叔叔才对。
中年汉子说,嗯哪。
我让中年汉子坐下来说话。他没有坐,只是看了我一眼,目光虚虚的。我就对王海涛小声说,嗯?同时用下巴指了指门口,意思是我要不要回避一下。王海涛的左手对我做了个下压动作,意思是让我坐着别动。随即他就拿过手机,低下头来,翻看短信。
中年汉子看来真的有些紧张,他的两只手合在一起,很慢但很结实地来回揉搓。他说,村长,你说我大哥他是咋寻思的?他说话的时候,看着的是他自己的脚。
王海涛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右手的拇指上下翻飞、左右舞动,他说,嗯?嗯。
中年汉子说,村长,别人要租我地种就气我够呛,我大哥他咋也惦记我那块地?我大哥他是咋寻思的?中年汉子说到这儿,头就抬了起来,但目光仍旧虚虚地落不到实处。他接着说,我才不把地租给他,我咋能租给他?我谁都不租,给我多少钱也不行。
王海涛突然哈哈大笑,把手机递到我眼前,给我看一条短信。他对我说,你看你看,真带劲!他又对中年汉子说,嗯,那个,你接着说,你说你的。
我没看短信,但想来应该是黄色的。我觉得王海涛做得挺过头,也太不把这个中年汉子当盘菜了。我就对王海涛摆了摆手。我心里说,靠,你摆个鸡巴毛的谱?
王海涛低下头来,接着翻看短信。
中年汉子说,反正我的地我不会租给别人,谁我都不租。中年汉子的语速突然提了起来,音量也大了。亲哥咋的?亲哥也不行!我咋能把地租出去?净瞎扯犊子。还说啥可怜我?我用不着谁可怜。净瞎扯犊子!真想帮我,春天他咋不帮我栽土豆?还说我缺心眼,咋的?我乐意,管不着!
王海涛把手机放在了桌面上,问中年汉子,二哥,你家二嫂嫁给你的时候,是大姑娘不?
中年汉子脖子一梗,说,是,处女,嘎嘎纯!
王海涛又哈哈大笑。我起身去了厕所,我怕王海涛再这么人五人六地抖擞下去,我会忍不住扇他大耳光。
我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就听见王海涛大骂了一句,给我滚鸡巴犊子!紧接着我看到中年汉子红着脸、梗着脖子,快步往村委会外走。走到村委会大门口时,中年汉子脚没抬高,整个人被门槛绊了个大前趴。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吴老二时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