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芸编指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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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庚子国变弹词》的资料从何而来

李伯元的长篇弹词,凡两种,一是《醒世缘弹词》,二是《庚子国变弹词》,后者尤胜于前者。

《庚子国变弹词》共四十回,写于一九○一至一九○二年间。最初在《繁华报》上逐期发表。全书比较完整地反映庚子事变的过程,情节生动,语言通俗精炼,它突破了历来弹词只写才子佳人的框子,成为第一部表现政治事件的弹词。在李伯元的改良派立场来看问题,当然把义和团称为“拳匪”,维护统治集团的清政府。但也揭露了帝国主义八国联军的奸淫掠夺。清廷官员的腐败怯懦,同时反映了人民的英勇抵抗,自有它的历史价值。

《庚子国变弹词》共四十回,所以作者有诗:“眼前无限兴亡感,付与盲词四十篇。”载《繁华报》。一九○二年由《繁华报》馆印行线装巾箱本六册。伯元逝世后,书商盗印,书名改为《绘图秘本小说义和团》,石印大本两册,只收前二十回,将原书所载序文、例言、题词一概删去,伪造潭溪生一序。这书不全,流传不广。一九三五年,良友图书公司出版阿英编校的袖珍本一册,首载阿英《重刊〈庚子国变弹词〉序》,书末附印《辛丑条约》全文,这是从《杭州白话报》所刊的《救劫传》里转录的。后又收入阿英编的《庚子事变文学集》,一九五八年中华书局出版。书的内容,始于清平县武举与教民的冲突,官吏左袒教民,酿成武举复仇,率五百弟子,杀死两教民全家,终于李鸿章为全权代表,《辛丑条约》完成,两宫返跸,旁及中俄战争,黑省沦亡的全部战争经过。

《庚子国变弹词》的资料,是从哪里来的呢?原来李伯元是常州世代簪缨的巨家。他的父亲在北京做京官,他的哥哥宝章,是一位孝廉公,官直隶候补道。当义和团起事,延及直隶(今河北省)、山东、山西各省,帝国主义者组织联军,进犯北京,火烧圆明园,任意抢掠,杀戮人民,顿使京津一带,成为恐怖之窟、灾害之区。那时,李伯元的父亲年已七十二岁,和他的哥哥宝章惊惶失措,便放弃了许多财物,只携了一个仆人逃难。奈社会秩序已乱,雇不到车辆,只能徒步而行,昼行夜宿,走了数百里,非常狼狈,好不容易到了山东贯市,那儿有一镖局,镖师某看到李父衰疲惫,动了恻隐之心,为他主仆三人备了一辆骡车,才得喘一口气。一路上目睹颠沛流离的情状,家破人亡的惨事,为之心伤不已。而所经过的官署,都空空如也,负责的官员逃之夭夭,仅有怀来县的知县吴永(渔川)却留守着,主仆三人就在县署内暂时借宿,不料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也在该署内驻跸。这时王文韶中堂听到两宫出狩,便挟着重要印信,徒步追访,直追了三天三夜,才到怀来县,抵署天已昏晚,拟明晨叩见两宫。可是县署屋舍狭隘,所有上房及办公地方,满坑满谷都住了人,文韶中堂一到,两宫哪有不知之理,于是立即召见。慈禧站在上房的庭除间,向文韶垂泪说:“深悔当时没有听信卿言,以致肇成巨祸。”原来“义和团”事起,文韶很反对,曾密折上奏,又听到徐用仪,许景澄、袁爽秋以反对义和团行将正法,他更急迫地营救,触忤慈禧。慈禧大怒,也拟把文韶严行惩办,被军机大臣荣禄知道了,荣禄和王文韶私交很厚,便竭力在慈禧面前为之缓颊,文韶才得以保全,所以慈禧所云,并非无端之言。宝章父子在怀来县署,和文韶朝夕相见,当时朝野情况,宝章父子也就耳熟能详,可是伯元幼遭父丧,宝章也早卒,那庚子国变,伯元当然也听得一些,但不够详尽。那资料主要是从王文韶那儿辗转得来的。

谈到这个线索,就不得不提到上海文史馆馆员姚寒秀(桐生)老先生,他是王文韶的孙婿。文韶的儿子国桢,字穉揆,官太常寺卿,寒秀老人平素留心掌故,而在岳家所得更多,尤其庚子故事,印象很深。李伯元和寒秀老人一见如故,成为很要好的朋友。伯元办《繁华报》,写小说缺乏资料,老人就把庚子国变掌故,原原本本的贡献给他。伯元脑中本来有些底子,经老人一讲,他就把资料贯串起来,写成了这部有一定历史价值的《庚子国变弹词》。

同时,李伯元和沈卫(洪泉)太史也很相契。沈卫在前清时官陕西学台和甘肃主考,与荣禄也有私交,他们时常谈到庚子国变事。所以沈卫一谈起它,就历历如数家珍。伯元写弹词,有些地方也请沈卫补述,因此内容就更充实了。

《小说林》和《孽海花》

一九○三年起,小说杂志的出版有如雨后春笋,如《绣像小说》、《新新小说》、《二十世纪大舞台》、《雁来红丛报》、《小说七日报》、《游戏世界》、《月月小说》、《著作林》等。直至一九○七年,《小说林》尤为异军苍头,大有后来居上之概。共出十二期,徐念慈任主编、黄摩西撰《小说小话》。当时征求短篇小说,包公毅写《三勇士》应征,内容是父亲对三个儿子的训话,有一首诗“白发无能吾老矣,青春不再汝知乎?年将弱冠非童子,学不成名岂丈夫。”结果评选为第一名,奖品为一新式时计。这一年,秋瑾因反清被害,该刊物上登载《秋女士瑾遗稿》,凡二十多篇。徐寄尘为撰《秋女士历史》、《秋女士逸事》,啸庐作《轩亭秋传奇》,龙禅居士有《碧血碑杂剧》,吴癯安有《轩亭秋杂剧》等。译稿较多,有东海觉我的《新舞台》,陈鸿璧的《第一百十三案》,张瑛的《黑蛇奇谈》。东亚病夫曾孟朴是该刊的主人,也译了嚣俄的《马哥王后佚史》。最负盛名的是《孽海花》说部,最初登于日本留学生所办的《江苏杂志》上,后来在《小说林》刊登,再由《小说林》出单行本。

据包公毅见告:曾孟朴由常熟来到上海办《小说林》出版社,曾住居楼上,楼下为排字房及印刷所。但曾名士气很重,不善理财,不谙营业,他从未踏进排字房、印刷所去看看,也不过问发行会计上的事。《小说林》亏了本,他就到常熟家里去取款,但家中财产由他的母亲掌握,母亲恐他办《小说林》把家产搞光,不肯给他大批的钱,《小说林》没有经济上的接济,也就办不下去,只好关门。当时有人走进他们的排字房去看看,旧铅字就堆满了一屋子。原来印过书后,都倒在屋角里了。

《小说林》出版的曾孟朴的《孽海花》,鲁迅先生称它为晚清四种主要谴责小说之一。复旦大学中文系所编的《中国文学史稿》说它:“不论思想内容,或是艺术价值,都要超过《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首先,小说以主要力量对上层封建统治集团的昏庸腐败、卑躬屈膝的卑劣行为,作了有力的暴露和尖锐的批判。”对它评价是较高的。该书最初出版于一九○五年春,为二十回本,平装两册。封面上标明历史小说,题签是亚兰女史。到一九二八年,归真美善书店出版,封面为一自由神,已成为三册了。此后翻印了几次,解放后重印,加入了《人物索引表》。

《孽海花》的最初创作者,实则是化名爱自由者的金松岑。金松岑对他的弟子范烟桥谈到他写该书的经过说:“这书是我为江苏留日学生所编的《江苏》而作。当时各省留日学生差不多都有刊物,如浙江留日学生就刊《浙江潮》,江苏留日学生就刊《江苏》,而《江苏》需要我的作品,是论著和小说。我以中国方注意于俄罗斯的外交,各地有对俄同志会的组织,因此把使俄的洪文卿作为主角,以赛金花为配角,都有时代背景,不是随意拉凑的。我写了六回便停止了。常熟丁芝孙、徐念慈、曾孟朴创《小说林》书社,和我商量,我就请曾续下去,第一、第二两回原文保存的较多,所预定的六十回目,那是我与曾共同酌定的。”

魏绍昌辑《孽海花资料》一书,曾见《孽海花》的底稿,在第一册的前面几页中,附有曾孟朴手拟的一份人物名单。分旧学时代、甲午时代、政变时代、庚子时代、革新时代,共列一百十人,并用括号注明书中的化名。其中有章太炎、邹容、蔡元培、乌目山僧,哈同、罗迦陵、白浪滔天、吴敬恒等,但这许多人却没有写进去,因曾孟朴没有把《孽海花》写完,故事叙述到甲午战争后便骤然而止了。后来燕谷老人张鸿的《续孽海花》,也只写到缔结辛丑和约就告结束。可是从这份名单中可以看出,作者当初是打算写到戊戌变法及以后的民主革命运动的,而且还将出现白浪滔天、哈同等人。

林琴南很推崇《孽海花》,在他所译的《红礁画桨录》的《译余剩语》中说:“方今译小说者如云而起,而自为小说者特鲜。纾日困于教务,无暇博览,昨得《孽海花》读之,乃叹为奇绝。《孽海花》非小说也,鼓荡国民英气之书也。”这时林琴南尚不知《孽海花》作者是谁。后来曾孟朴在《孽海花》修改本卷首写了一篇序,写了如下一段话:“非小说也一语,意在极力推许,可惜倒暴露了林先生只囚在中国古文家的脑壳里,不曾晓得小说在世界文学里的价值和地位。他一生非常的努力,卓绝的天才,是我一向倾服的,结果仅成了个古文式的大翻译家,吃亏也就在此。其实我这书的成功,称它做小说,还有些自惭形秽呢!他说到这书的内容,也只提出了鼓荡民气和描写名士狂态两点,这两点,在这书里固然曾注意到,然不过附带的意义,并不是它的主干。这书主干的意义,只为我看着这三十年,是我中国由旧到新的一个大转关。一方面文化的推移,一方面政治的变动,可惊可喜的现象,都在这一时期内飞也似的进行。我就想把这些现象,合拢了它的侧影或远景和相联系的一些细事,收摄在我笔头的摄影机上,叫他自然地一幕一幕的展现,印象上不啻目击了大事的全景一般。例如,这书写政治,写到清室的亡,全注重在德宗和太后的失和,所以写皇家的婚姻史,写鱼阳伯、余敏的买官,东西宫争权的事,都是后来戊戌政变,庚子拳乱的根源。写雅叙园、含英社、谈瀛会、卧云园、强学会、苏报社,都是一时文化过程中的足印。全书叙写的精神里,都自勉的含着这两种意义。我的才力太不够,能否达到这个目的,我也不敢自诩,只好待读者的评判了。”

《孽海花》作者曾孟朴不但把金松岑的原文大事改削,即使他自己所写的,也是常常修改。据说其原因有内在的和外在的两种。 内在的,是他自己看得不惬意,非改不可;外在的,常有人迫使他不得不改。譬如书中的钱唐卿,就是他的岳父汪柳门,有些材料便从汪处得来,甚至涉及汪的同僚,同僚看了不高兴,未免向汪啧有烦言,汪不得已,只好嘱孟朴掉转笔头,改变写法。当初 《孽海花》是先拟回目,然后按部就班地写下去。回目中,有“传电信留辫费千金”,那是记述端方的儿子,在日本留学,挥霍无度,钱用完了,向老子要,端方不肯给他,他就写信给父亲说:“再不寄钱接济,就要把辫子剪掉了”,这一下吓坏了端方,连忙汇钱去。端方和曾孟朴的父亲君表交谊很深,见了这个回目,便找孟朴谈话,一方面称赞他《孽海花》写得精彩,一方面对他提出意见,并且说:“老世侄!不要把我们老一辈人开玩笑啊!”端方更玩其政治手腕,要请他作幕宾,又要送他干薪俸。这样一来,曾孟朴就不好意思这样写,所以现在的通行本,没有这个回目和故事了。

《孽海花》曾孟朴前成二十四回,后续十一回,共三十五回,合印本三十回。书还没有写完,可是他精力不济,懒于续写了。有一次他晤见老友张鸿,张鸿颇以该书没有结束为憾,请他续下去。曾孟朴却怆然手拈须髯叹道:“你看我身体精神,还能够续下去么?我的病相续不断,加以心境不佳,烦恼日积,哪里有心想做下去呢!我看你年纪虽比我稍大,精神却比我好得多。《孽海花》的宗旨,在记述清末民初的轶史,你的见闻,与我相等,那时候许多局中的人,你也大半熟悉,现在能续此书者,我友中只有你一人,虽是小说,将来可以矫正许多传闻异辞的。”张鸿却答道:“我哪里有你的华美的文笔,哪里有你的熟练的技术!这是万万不敢的。”当时一笑而罢。后来曾孟朴逝世,朋好一致怂恿张鸿续下去,曾孟朴的书至三十回止,张就从三十一回续起,回目是“送丧车神龙惊破壁,开赈会彩凤悔随鸦”,至六十回“克林德恤典建牌坊,赛金花妙语结和局”止,结束处这样说:“庚子以后时局,及赛金花身世结局,只好待后人再续的了。”也是不了而了的。

曾孟朴生前,已有陆士谔的续本,当然没有得到曾氏的同意,续本出版了,给曾氏知道,大不赞成,向法院控诉,陆以所续由陆士谔具名,并未冒用曾孟朴之名,故不认咎,但陆的续本销数不多,影响也不大。

张鸿初名澂,字师曾,别署隐南,晚年自称燕谷老人,《续孽海花》即以燕谷老人署名。他是江苏常熟人,生于一八六七年,卒于一九四一年,官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与李文田、文廷式、曾孟朴经常往来,所以曾孟朴之所见所闻,张鸿也很熟悉。这部《续孽海花》,最早是抗战期间在北平《中和月刊》上连载的。张鸿死后,《中和月刊》编辑人瞿兑之校订了原稿,于一九四三年冬,由上海真美善书店刊行单行本。距今已近四十年,原本已不易看到。我友吴德铎却获得了这书,残破不堪,约我一同做校订工作。我又搜得有关文献加以考证,和张鸿的照相及亲笔手迹,提供给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已出版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