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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据说,真正的痛苦会三天后才姗姗来迟。痛苦像一个斤斤计较又假充大方的魔鬼,先停留在某个显眼但你无暇顾及的角落里,带着作弄意味的眼光窥视着每个伺机啃噬的对象,时不时还提醒他们如果这样或那样行事会减轻它,甚至会使它识趣地自动离开。这明显是一种成人式的玩笑和戏虐。但它从不会分散精力和攻击性,它出自本性也是迫不得已的唯一选择就是等一切看似结束了——你说,好了,够了,就这样吧,我不再——的时候从最正常的地方以最恰如其分无可指责的方式猝不及防地钻出来,摔碎过去与现在,把它们统统颠覆。

这时候,它是有着莫大同情心的,它同样以当事人的立场静观着眼前的一切,和你一同忧伤和绝望,它长久地停驻在那里,至少暂时不准备也没有理由远离。它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暗自神伤,惧怕也许渴望世界末日的到来。它又像一个长不大心理却正常发育的孩子轻蔑而虎视眈眈盯着成人的世界——你的世界。它怀着永不消停的决心在抚慰一切的同时顺便摧毁它们。它简单明了却又复杂无比,细若潺流却又无法抗拒。真的,你举手投降了也无济于事。它听不懂你的期盼,甚至根本不去听,它有义务认为你的想法是暂时的、幼稚的,是跟它闹气罢了,是一个玩笑,你一定愿意与它沆瀣一气。但还是有办法把它清除出去的,什么东西都可以连根拔起,它不例外,但是困难只有一个,它是狠狠地驻扎在你的心里,与血脉游丝般地相连。除非你决绝地那样做。而这恰恰是它有恃无恐的根本原因。

马义觉得这些说法很滑稽。为了证明这些不过是隔靴搔痒的空谈和自己的克制、更新能力,第四天早晨,马义七仰八叉地在床上摆着肆无忌惮的姿势,他把床上所有的东西踢到地板上,把自己剥个精光,对着敞开的门窗大声疾呼,来吧,来吧!他情真意切且语气诚恳。过了两三个小时,不出他所料,它们没来,或者是无暇光顾,或者从窗口伸伸头就害怕地缩回去,攀附在多面体的外墙沙粒上心有不甘地思考对策结果不小心掉下去摔了个粉碎。

后来,马义收敛了点。他觉得自己对这样的结果应当负一定责任,毕竟是他营造了如此大敌当前决一死战的架势。他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把床铺整理得像一个有洁癖的女佣人花了三个小时精心打理过的一样,然后,他极其耐心、像被线牵动的木偶划动着僵硬而夸张的姿势偷袭到窗前。楼下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行人,迈着一成不变的走向坟墓的步子前后荡来荡去,棕榈树上面除了飘扬着几只白色的垃圾袋外也一无所有。马义用无情的眼光细细扫视了一个遗放在西北角电线杆下的儿童车,仍然一无所获。它同样是个可怜的东西,逃逸或被抛弃。马义不忍心再继续看下去。这时,从东边走来一个三十多岁灰头灰脸的男人,他飞快而没有声音地朝前冲,以马义站着的方位估计,中年男人的最终方向应该是一堵洁白的墙。他朝墙冲干什么?马义在极短的时间里想出千万种可能,其中最美丽、最让人心荡神摇的解释是那里有一扇神秘之门。中年男人赶到那里,以戒备的眼光左右看看,把一个黑色的长方形按到墙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瓶往上面喷。

马义因为失望之极,声嘶力竭地朝他大叫,啊——!马义明显看到自己呵出去的气流直朝中年男人飞袭而去。中年男人无疑也被击中了,长方形掉落在地,与青石板交相击出清脆的声音,他来不及辨别声音就慌张而逃。马义又对他轻声地说,我说嘛,不过是闹剧,结束了,不会来了。

马义用了一个小时洗澡,一个小时去楼下的湘菜馆吃了一碗面,其间仍不甘心地期待着,带着挑衅而胜券在握的神情审视着每一个人,连一个十三、四岁的保姆和她脚边婴儿篮里双眼紧闭死过去一样的婴儿都不放过。他随时准备痛苦——或者其他什么类似或不类似的东西从头顶、嘴里、眼睛、耳孔里冒出,然后他要毫不留情把它们打趴在地,拍碎、碾成齑粉。当然,仔细玩味一下也未尝不可,因为马义相信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和能耐操纵最后的结果。最后的结果是注定了的,能产生美的形式的不过也只和面包师把面团在空中多彩多姿的甩来甩去一样。所谓操纵,顺应即可,但却可以不这样认为。不过这次,马义仍然失望了。

下午,马义开始收拾唐雨的遗物。他相信自己是无懈可击的,因此耐心地把每封信,每本书,每本笔记本,每张照片,每个唇膏,刷眼睫毛的刷子,拔眼睫毛的镊子,护肤的,祛斑的,反正就是女人专用平时马义无暇顾及偶尔非被要求欣赏和评价时还可以摆出嗤之以鼻表情的东西翻来覆去地把摸。他把这些全部平摊在地上,环绕在自己周围成为一个首尾相接的圆。

也许你已经幸灾乐祸地早料到。它们——我们通常因为语言的匮乏情感的鲁钝而冒昧地假设为痛苦的东西,虽不能囊括其内容倒也将就表达其形式——来临了,悄无声息但又来势汹涌。它们从肉眼看不见的墙缝里,从壁画的后面,从一溜烟跑过的蟑螂身上,还有其他许多可能的地方,也许是从所有的地方一波又一波地来临了。

黄昏透窗而进的天色在室内铺上一层梦幻般的色彩,柔和、充满温情而怜悯地注视着马义。马义蹲在那里,右手撑在地上,左手一动不动地停在半空。他似乎被什么击中了,忘记了该干什么,该想什么。然而这样的说法是多么地愚昧啊,不负责任地把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的全部感受就这样轻而易举而模糊地表达出来了。远远不够。无法表达。只要你身处马义的境地,甚至这都不需要,只要你当时在场,或者你是某一封信,某一个被遗失没有被火化的眼睫毛或一缕驻在窗头流连忘返的微蓝色光线,你就明白了。

马义开始由小声抽泣慢慢变为嚎啕大哭。为了表示一下最起码——其实多此一举不起作用——的同情,我们不再去描述马义了。我们需要知道的仅仅是,真正的痛苦在三天之后准时来临。这句话一点都没错。还有,人可以无赖似地信任自己,却不可能与真理和天意对抗。我们没有必要去揣测马义此刻想到了些什么,因为什么而痛苦,他是否还会存在美好的期望或者真有可能从窗口像蟑螂一样掉下,我们本着一个善良人的身份,怀着同情时千篇一律的祝福,双手合十,即可。因为说到底,这与我们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