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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马义推开门,看见幽蓝的光线中坐着那个老女人,虽然他早有心理准备,仍吓得心里抖动了几下。他一直不理解,老女人为什么宁愿不坐沙发,而喜欢半依在乡下带来的特制的松木椅上。椅子很高,以至于她坐上去两只腿总半悬在空中。有几次,特别是马义穿过客厅去卫生间的夜里,他总是觉得那悬着的不是两只乌鸦皮一样枯瘦的腿,而是空荡荡的裤管。椅子仿佛是老女人的摇篮,她窝在里面像一只落单的鸟一般楚楚可怜,也从而聒噪无比,指挥着这个家里的一切。马义想不出她曾有片刻离开过它,从早上马义清醒,一直到深夜他在那种带着腐尸气息令人骨头发寒的吱呀声中进入脆弱的睡眠。那种声音像落地钟一样不知疲倦从未停息。也有一次,马义找了个机会,坐了上去。他先欠着身子,把屁股轻轻磨蹭着椅沿,确定不会有异常的事情发生,又等了很长时间,他终于咬牙闭眼深坐进去。居然没有任何声音,使劲摇晃几下,仍然没有。

这无疑是个绝佳的视角,半藏在门后,居高临下审视着一切。从窗户望去,如果天色较好,甚至可以看见广场对面办公楼里一盆紫罗兰后面的一男一女,他们表情严肃穿戴正规得像立马就要上前线,彼此戒备森严却把窗户大开。偶尔有风进去时,唯一可调戏的目标只是女人那簇像挂在塑料模特头上的假发。街上所有行人的表情都可历历在目,哪怕因为一口不起眼的痰而微微皱起的眉头。还有对面墙壁垂下的苍白的废弃不用的电线,和内部溢出滑腻的深褐色的点缀着白菌的苔藓,以及苔藓中间几个令人浮想联翩的黑漆漆的小洞。

马义正想揣摩一下老女人看到这些的想法,却仿佛有一种奇怪而莫名的恐惧从地板升上来。马义注意到自己的脚也无法接触地面,那么这似乎是一个不可能实际存在的高度。脚离开地面,将无法思考。马义觉得自己被某种可怕的情绪,不是紧张、怀旧,不是掌控一切的无法克制的欲望和那带有远古气息的从家族源头淹洇而来的野心……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因为所有这一切都不足以形容,至少是它们的结晶体。马义居然开始惧怕从这样的高度一跃而下。他把双手环到脑后,撑在椅子扶手上,像第一次下水且对水深为畏惧的蹩脚者一样,用脚去试探地板之上空气的温度,他觉得那完全是一条深不可测的鸿沟,或许就是现实与古老的距离。最后,马义是抱着一死了之的信念用一个鲤鱼打挺的姿势才安全脱身,跌落在地板上,椅子也随之重重地侧翻。响声引出了厨房门口的半个头,老女人用着空洞而无辜的眼神盯着这一切,她居然最终一言不发。

事后马义嘲笑起自己刚才一死了之的想法。想来可笑,当时却似乎唯此一种解脱之法。而他恐惧些什么,虽无任何实质的原因,但切实存在,巨大无比且不可抗拒,只有条件反射似地出逃。这无法解释,同样无法解释的是此后马义一直千方百计地想把老松木椅逐出家门,赶到它应该去的腐朽而阴暗的世界里。但每每计划破产。甚至有一次马义欢快地把它抛弃在旧木料市场,不幸的是,奇迹似地,几天后,它重又回到统帅般的亘古不变的原位上。

这或许就是一切战争的根源。它很早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远远超过马义的生命年龄。它像个老巫婆,见证着沧桑,算计着一切,又不怀好意地把许多人送进坟墓。在老女人出生之前,据说松木椅已经诞生过二十多年,随后它成为老女人的摇篮和嫁妆,随后又不可替代地成为唐雨的摇篮和嫁妆,再后来老女人进入这个家庭,重新坐上去,主宰着一切。马义渐渐只有一个良善而无可奈何的愿望,那么,也由松木椅把老女人送进坟墓吧,只是,得赶紧。赶快啊,神!这是马义偶尔去江边破落、从某一刻一蹶不振的教堂里最虔诚的祈祷。当然,并不需要也不值得为这种想法有罪恶感。

你先回来了。马义说。他并没有放慢进卧室的步子,现在最想干的事情就是在床上躺下来,无所事事地盯着天花板,数着西北角那只孜孜不倦的蜘蛛的路数——不知何时潜入房间来的宠物,除他之外似乎没有人注意,否则早已被消灭——然后突然跌入睡眠的窟窿里,做一个深不可测、幻像丛生但又虚假得可笑的噩梦。然后白天的一切消失,被噩梦解脱了,赶到一个心里盛产垃圾的角落里了。至少被冲淡了,痛苦像变异的机器人一样会自动迅速繁殖,需要被稀释。解决痛苦的办法只能是被更直接、更抽象、更捉摸不透因而可以一笑置之的微小痛苦所代替。马义并不想得到答复,结果也如他愿。只是当房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如果不说点什么,那对方简直等同于幽灵,比一人独处更加恐怖。

但马义前脚刚推开房门,老女人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了,我没有去。这当然是一句不再需要回答的话,无论里面蕴涵着什么。马义瞥见老女人——他确实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也只有这种称呼显得恰如其分——左手悠闲地搭在扶手上,右手吃力地放在腿弯处,她穿着那件深红的嫁妆,在颗粒状模糊的光线中发着褚褐色的即将生锈的废铁一样的光芒。这件衣服不知是谁的,唐雨曾经为之与老女人争执,但一旦他出现,两人便缄口不言,仿佛是有着无数层烂叶粘连在一起构成的古老家族秘史,不足与外人道也。马义记得唐雨也有过这样一件嫁妆,但为了斩草除根去焚烧却遍寻不着。

好了,这下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老女人声音平静而依然令人不寒而栗,语气里潜藏着将要到来的又可能是如从前一样翻天覆地的动作,但马义已经丝毫不以为意了。这话无可指责也无可挑剔,没有比它更适合的总结和宣言了。

马义走进卧室,没有关门,他知道从老女人高出两个台阶的位置可以窥视厨房的半角、卧室的桌子和半张床、整个阳台。老女人的眼睛里冒出来的腐朽而亮晶晶的光芒,会像两只中了魔咒的老鼠在房子的各个角落里奔突,有时蹲伏在碗橱的上边,有时溜达在客厅的沙发上,有时徜徉于浴盆里就是冲之不去,有时钻进书页里被压榨得像一个干枯的标本但依然鲜活无比。更多的时候,潜藏于床腿边最佳的角落里,履行着古老仍流传不息的家族使命,以第一代至高无上的尊严带着新科技产生的摄像功能监视着一切。

马义侧躺在床上,对面楼层很配合地只亮起一盏灯,像波涛汹涌的无际海面上唯一带有暖意给人以幼稚向往却遥不可及的灯塔。人总是因为它的暗示而精疲力竭还自以为自己的路是无可选择的。比如这一刻,马义觉得最安全的所在就是那看得见摸不着的黑夜,它绝对是一个实体,所承载一切生理和心理的重量、欲望和忧愁、令人鄙视的理想和欲哭无泪的毫无必要的向往。黑夜会像大海一样包容一切,善良或丑恶,荣耀或卑鄙,微小的目标或硕大的幻想,只要你敢,敢把自己赤条条地投身于黑夜之中,敢一跃而入海面。像唐雨。马义弄不明白唐雨因何而死,作为一个世俗名义上的丈夫,这无疑是一种失职,但所有事情都会有绝对的反面——说不上来哪个更接近真相和人孤独的本性——这也是一份不小的幸运。医生的推断与人们的传言竟出奇地一致,唐雨死于遗传性肺癌,和那个马义从未谋面也没有看过一张照片的早死岳父一样。事实就是这样,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也是一枚尖利的石子,能够瞬间彻底地把他的生活之轮改道甚至倾翻,如果可以冷冰冰地苛责一个早已成灰的死人的话。

马义诅咒又感激这位素不相识的早死的岳父,是他从坟墓中扬起一根烟一般淡若无形的手指,让所有的从属于他的人间战争嘠然中断,并毫无遗憾和后患地消弭殆尽。这是一种可怕而令人向往的魔力,它诱惑马义进入一种被人间唾骂的怪异畅想——这早已有之,但从未如此清晰和动感——轰隆着带有启示和回归意味地催促马义赶快行动。他想有一天,某个极不特殊的日子,把老女人和那把亲吻所有人的屁股和罪恶而不能抗拒的命运的松木椅,从窗口丢下去,像悄悄丢弃一根即将熄灭的烟蒂一般随意。而他随后,可以像一只在漫天盖地的无形空气的追杀下慌不择路的蟑螂,趴在窗口稍事休息,然后自然而然地掉落下去。

唐雨的死,带走了一切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战争,这是她这辈子对马义最大的功德。但马义对人们的传言持有疑问,他觉得那纯粹是无稽之谈,唐雨就像一株活在牢笼里的草,不是因为自身的娇弱,甚至无关土壤的贫瘠,有一天,它想死了,就可以从心里自我了结生命。就这么简单,虽然解释起来却复杂无比,但如果一个女人生活在四种战争中间,那么这一切也许是可以理解甚至值得期待的。他和她,他和老女人,她和老女人,他、她和老女人。这些战争形式千奇百怪,内容庞杂得比一本编年体史书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老女人对唐雨年轻的嫉妒。就从这一个小例子,就可以一点也不夸张地表明,战争的起源只有一个:老女人。

唐雨死亡的功效一直延续,到三天后的深夜里轻轻地划上了一个满意的句号。第四天马义醒来,老女人不见了,还有那把松木椅和火红的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