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猜猜我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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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老板(2)

先是烟草专卖局稽查队找上门,一下子搜走了钟开阳三十几条烟。钟开阳属无证经营香烟,按规定是该没收的。三十几条烟,光本钱就一千大好几。钟开阳多次登门说好话。一条红塔山撒光了,人家烟要抽,情却不买。还是赵怡出面找了刘明,刘明开了一张条子,才算是把烟拿回来了,不过赵怡不得不在还没有发起来的情况下提前陪刘明去跳了一场舞。跳舞那天,钟开阳很早就睡了,赵怡回家的时候他也没有和她说话。

钟开阳第二天就去办香烟准售证,但要办就得请吃饭,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下来的。烟本来是食杂生意的大头,烟不能卖,生意就要受影响,钟开阳想捞回这个损失,包括一条红塔山和一桌酒的蚀头,就把主意打在孩子们头上,狠狠地进了一批干果和饮料。钟开阳在生意场上还是一个新贩子,有想法有勇气但缺乏一定素质,比如说,他进这批食品饮料的时候没有去找刘明,而是找的另一家私营食品贸易公司,这是他的错误之一;另一个错误,是他进这一批货并把它们全部搬上柜台的时间正好是三月十三日;如果他要是稍微老练一点,这两个错误他只犯任意一个,那么他就可以躲过第二次打击了。

三月十五日这一天,区消费者协会、食品卫生检查站、工商局采取联合行动,对辖区所有零售网点进行抽查,钟开阳家的铺子在巷子口,查起来既方便又显得出气氛,这一查就查出问题来了,钟开阳的白云边酒是假冒产品,汾皇话梅没有生产和出厂日期,果冻和带色饮料被化验出卫生标准不达标,铺子里的货差不多三分之二被丢到大卡车上拖走了,两天后一张单子传下来,因为经销伪劣假冒产品,钟开阳被罚款五百元。

铺子像是遭过了一场洗劫,凌乱不堪。钟开阳三天没有卸下铺板,任赵怡怎么说安慰和鼓励的话,他也只是不开口。账是反复算过的,没收的货折成款,再加上罚款和先前请客的花销,一共赔了两千六百八十多块,把两个多月赚的钱搭进去,还亏了一千五,正好是本钱的一半,这还不包括钟开阳赵怡的力气。钟开阳一向是老实人,那几天却有了杀人的欲望,只是人家罚他罚得证据充分,他只有杀人的念头,却没有杀人的理由。

那天早晨,赵怡去上班了,钟开阳在屋里没精打采地烫粉,听见有人敲窗户。钟开阳说:“哪个?”那人还是敲,钟开阳有些心烦,就吼:“敲个鬼!”出去开了窗户,却是傅崇明。傅崇明说:“钟老板,都九点了,生意还不做?——拿条烟。”说着掏皮夹。钟开阳盯着那只神气活现的癞蛤蟆,说:“做啥子生意哟,没得做的了。”傅崇明的手停住了,问:“么样意思?”钟开阳也是憋了两天,就把受罚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给傅崇明听了。傅崇明很同情,把钱夹子装回衣兜里,说:“那你打算么样办哪?”钟开阳说:“能么样办?就算接着做,也没有本钱了。算了,还是回厂里领救济,终归是稳当些。”傅崇明说:“那哪是人的活法?那是造孽!做生意,要么干脆不做,要做了就回不得头,就好比老姑娘好当,寡妇难捱一个道理,你尝过了做生意的滋味,你就是发毒誓剁指头,你总不能把眼珠子挖了,把耳朵堵起来?”钟开阳说:“那也没得法子,就是有想法也是白想了,没得本钱没法的事。”傅崇明低着头想了想,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最近正在谋一个合作者,我厂子里的摊子铺大了,商场里那一档子事照应不过来,本来请了一个福建人看摊子,那小子太不仗义,吃我的夹头,我打算辞了他。我们是邻居,来往不多,但多一份信任,你就算给我帮帮忙,生意是现成的,也不用你投资,么样?”钟开阳心里一热,说:“么样合作法呢?”傅崇明很爽快地说:“两种方法,一是你帮我照摊子,销售记流水账,我每月给你五百,外带管中餐盒饭;另一种方法,你做我的代理,我把货你销,你按货付款,从中拿折,赚多赚少我不管。两种方法你选。”看着钟开阳一时无话,又说:“你也不用马上答复我,等太太回来商量一下,这种事勉强不得,我也是图一个长期合作。”

当天晚上赵怡一下班回来钟开阳就把事说给他听了。赵怡说:“这是好事呀,不投资做生意,哪里找这种事?”钟开阳说:“我也觉得是件好事,要不我提都不跟你提这事。”

赵怡说:“傅老板这人我们没打过交道,他莫不是有什么圈套吧?”钟开阳笃定地说:“那不会,这点我还是看得出来!”赵怡说:“那就干!”钟开阳说:“怎么干呢?是选前一种方法,还是选后一种方法?”赵怡说:“我觉得选第二种方法好。”钟开阳说:“第二种方法好些?”赵怡说:“你帮他照摊子,钱拿得再多,你只是打工的,做代理就不同了,代理大小是老板,自己能做自己的主张。再者说,五百块钱当然不是小数目,可五百块钱是个定数,工资一定下来,你就很难发挥出自己的潜力。我觉得你有很多才干是被油烟埋没了,说不定这是一次机会,通过这次机会你可以发现自己,磨炼自己,日后成一个百万富翁也说不定的!”

赵怡一番话,钟开阳听得泪水都差点出来了,自己作为一家的男将,本该挑起家庭经济生活的大梁,工厂发不出工资,是赵怡劝他下海,又拿出自己的私房钱做本,生意做亏了,赵怡一句埋怨的话也没说,反过头来安慰自己,鼓励自己,这已经和一般的女同志不同了,现在她又说出了这样一番话,说自己有很多的才干,说自己是被恶劣的环境压抑了,说自己日后应该成为一个百万富翁的,这样高质量的话,如果是在两人谈恋爱时说出来并不稀奇,但它却是在他们结婚五年后,有了一个三岁的孩子了,并且是在他长期平平庸庸、无所作为,连可怜巴巴几个工资都领不回来,做生意又做垮了的时候说出来的,这个意义就非同凡响了。钟开阳从心灵深处迸发出对赵怡的感激。

那天晚上,充满信心和力量的钟开阳很温柔地将妻子轻轻拥在怀里,轻轻抚摸妻子光洁的肌肤,瞪大眼睛看着黑夜。他觉得前程充满了希望。

赵怡一直像只小猫似的窝在他怀里,任他的大手一寸一分地梳理她的皮肤,突然扑哧一声笑了。

钟开阳问:“你笑什么?”

赵怡说:“这回,你可是真正当上老板了。”

钟开阳一开始从福建人手中接过精品廊时显得有些生疏。大商场里人来熙往,热闹非凡,多的是人和商品,初来乍到,眼睛耳朵嘴巴都要经过严峻的考验。傅崇明并没有因为钟开阳选择的是代理商就甩手不管他了,一直在商场里陪了他三天,先带他认识了服装商场的各位经理、商售部的经理、精品廊的柜长、会计,然后又教他怎么挂服装更抢眼,怎么码货更合理,怎么对付买主的砍价,怎么应付几个同时来买衣服的顾客,怎么打点相关部门的各种关系,怎么——这是最重要的——做账……三天之后,傅崇明和钟开阳交割清楚,说,头两个月,钟开阳售后付款,等有了一定的资金,就逐渐走向包销方式。傅崇明临走时对隔壁一个摊档的女老板说:“波波,我这位兄弟是新手,你帮忙照顾一下哟。”波波很灿烂地一笑说:“你傅老板搭白,那还有么样说的,只是你怎么谢我呢?”傅崇明也笑,说:“那要看服务质量,如果我这位兄弟满意,请你上‘帝苑’。”波波说:“你一句话。”

钟开阳经过了三天传帮带速成训练,对怎样做服装生意已经有了初步的感性经历,独自做了第一天,他既紧张又劳累,连中餐也没顾得吃,还是波波给他带回一个盒饭。头一天下来,他大略算了一笔账,结果着实吓了他一大跳——按照他和傅崇明的合同,这天的销售额就扣去货款、场租、税金,一共落下一百九十九块!第二天情况还要好,利润增加到二百六十几。第三天硬像是发了疯,因为接待了两个做批发的,当天的利润竟达到四百多!弄得钟开阳心脏病差点发了。第一天,钟开阳回家后把账目报给赵怡听,赵怡兴奋得满脸通红,两个人当天晚上就失眠了,躺在床上说了大半夜的话。第二天第三天,钟开阳就不再告诉赵怡实情了,怕这个数字是虚的,过两天垮下来,赵怡接受不了。赵怡问,也含糊地说:“和头一天差不多。”这样既激动又不安地捱过了一个月,到月底盘存结账,算出总利润是七千八百七十四元,合每天赚二百五十四元!那天晚上,钟开阳回到家里,把围腰从赵怡腰间抹下来,扯着她进了巷子头的“三六九”餐馆,要了四菜一汤,一瓶鸭溪窖,两人相对而坐。赵怡说:“你今天发么子癫?我菜都做好了,跑这里来打摆子,这得百把块钱呢!”钟开阳说:“菜够不够?要不够,再点两个。”赵怡说:“你莫发烧呵。”两个人吃过晚饭,钟开阳又拉赵怡去看女儿,看女儿赵怡是巴心不得的,路上钟开阳给岳母买了必是奶茶、延生护宝液,给岳父买了一条红塔山,还特意给小姨子买了一大盒金帝巧克力。赵怡目瞪口呆,说:“开阳,你没有抢银行吧?”钟开阳说:“那是早几年的想法,现在用不着抢银行了,我发了!”赵怡说:“不就一天百把块钱么?还不知道长不长久。像你这样花法,就是李嘉诚也经不起。”钟开阳只是笑,因为充实,笑起来精气神也显得饱满些。两个人到岳母家,和女儿玩到十一点钟,岳母一家格外地热情,离开时,都送出门来,钟开阳并不走远,就在路边拦下一辆的士,车开走时,赵怡在车窗里向娘家人招手,钟开阳却连头也没回一下。

一回到家,赵怡一边脱外套,一边说:“你疯了。”

钟开阳点点头,说:“那是。不过,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这个社会讲的是基础,就是疯,也要有疯的基础,不然,你凭么子去疯?”

赵怡倒了水洗脸洗脚,说:“我觉得你这样不好。你忘了阶级苦。你忘了本。”

钟开阳说:“正因为我没有忘。我是恨!我是不堪回首!”

赵怡看看钟开阳那个精神振奋的样子,突然发现自己倦了,打了个哈欠,说:“算了,不说了,我要困。”

钟开阳说:“先莫忙睡,最后还有个节目。你猜一猜,我这个月赚了多少?”

赵怡说:“这还用得着猜,不就三千块吗?”

钟开阳中气十足地说:“有时候电大生也不一定正确,特别是学文科的。告诉你,不是三千,是七千八百七十四!”

赵怡一愣,盯着钟开阳看,像是笑了一下,又像是没有。

钟开阳还站在那里,等着妻子的快乐和夸奖。

赵怡却突然冷笑了一下,走到屋角去把脸盆放了,又把洗脚毛巾挂好,这才说:“钟开阳,我真的没有想到,原来你是这样没有出息,如果你只赚了五百,都花了给家里买东西,那说是你爽气,你是一个珍惜家庭的男人,我不但不说你,还敬重你。现在你确实是赚了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你就得意起来,迫不及待地要扬眉吐气,要扳回贫穷给你造成的不公平,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那种成不了气候的暴发户,这不能算什么出息。”

钟开阳站在那里,听赵怡说出那番话,一时情绪上没有适应过来,脸上还挂着微笑。赵怡已经脱衣上床了。钟开阳好半天才醒悟过来,赵怡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么兴奋和冲动,咀嚼她那番话,自己也说不清她是不喜欢自己今天的大手大脚还是女人固有的小心眼。但不管怎样,钟开阳到底受到了打击,有些灰心,就去开水瓶里倒洗脚水。

洗完脚,脱衣上床,赵怡背对着他,像是睡了。钟开阳忍了一会儿没忍住,就掀了被子去摸赵怡,赵怡缩了缩身子,躲开了,说:“我今天不想来。”

钟开阳很尴尬地愣了一会儿,慢慢钻回自己的被子里,好半天,才伸手拉熄了灯。

钟开阳很快就适应了做服装生意,并且充分发挥出了他的潜能。

傅崇明的服装在品牌、样式、用料方面都和一种国际名牌服装十分接近,做工也很精细,价格却是国际名牌服装的五分之一。傅崇明很注意包装自己,他是党员,又是个什么协会的理事,经常参加各种会议,一出席会议他就抢着发言,毕竟经历不同,说起话来很让领导和新闻记者注意,这样就免费有了不少广告。傅崇明花大价钱租下大商场货架,并不是靠商场里的零售赚钱,而是要抢一个窗口,创牌子,同时也相对占有了国家二级批发市场,这才是他赚取大量利润的窍门。钟开阳后来明白了傅崇明和自己的合作,其实是把商场里的零售甩给自己,让为人实在、本分、不肯算计顾客的自己做一块招牌,但毕竟因为上述种种原因,傅崇明的服装是很好销的,花三百多元买一套款式质量都不差的准名牌服装穿,这已经接近大城市一般人的消费水准了,所以做起来并不太难。

虽然不难,却还是累,一是钟开阳得一个人从早晨九点到晚上八点每天十一个小时守摊子,中饭天天是波波给他带盒饭,每天应酬生意大大小小得几十桩,加上没做成但经过了长期拉锯式的,总有百把人交道好打。人是世界上最难对付的东西,他(她)要好处占全,坏处一点也不沾边,并且做这一切时绝对的理直气壮,道理充分,水平高超。如果客观一点也还好说,问题是他(她)在获取自己需要的东西时绝对不会客观,几乎没有人不乏挑剔、揭短,甚至无中生有地指驴为马、画虎成犬,就算不乏这个,说软话、以情动人、故作真诚以至耍赖却是人人都会的。这些关纵然过了,也并非就一切超脱,因为世界上的事情,翻手云覆手雨,结盟城上毁约城下的事情多得很,人既然能够创造出离婚和断绝血缘关系这种事,那么买一件衣服又把它退回去就根本不算一回事了。这些事都是很累人的,钟开阳也想过请一个人来对付,但又一想,不管是利润分成还是发工资都不合算,钟开阳才三十岁,三十岁的男人除了精神和力气之外是什么也不肯让给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