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牵黄右擎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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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鸟儿有巢(2)

晚上回到家里朵朵的嘴巴就没停过,吧唧吧唧说这说那,兴奋无比。朵朵说我们班上有二十二个男生十八个女生。我们的班主任叫杨澜杨老师。我们昨天语文测验了我得了八十二分是第十四名。我们班长刘飞的爸爸是画家会画竹子。我们每节课都要说老师好才能坐下。我们踢球谁输了谁就当球门。陆亚鸽在厨房里忙这忙那,尝尝豌豆尖是不是烫老了,再想想生爆牛肉是放蛋清还是勾芡。朵朵就在他屁股后面紧跟着转来转去,像个尾巴。陆亚鸽说朵朵你像个多嘴婆。朵朵说我们下星期要去郊游每个小朋友交十块钱。陆亚鸽说朵朵你到客厅玩去,好不好?朵朵说挨着我坐的小朋友名字叫陈小可。陆亚鸽把油锅坐在火上,说朵朵你去看电视我得干活儿。朵朵说爸爸你难道不认识陈小可吗?陆亚鸽听出了沉重的委屈,便关了火,转过身来认真地问,陈小可吗?他足球一定踢得很棒!他会翻跟斗吗?朵朵盯着他,说爸爸你错了,陈小可是个女孩,女孩是不翻跟斗的。陆亚鸽说你看我这个人,陈小可当然是个女孩,女孩当然不翻跟斗也不踢足球--她长得漂亮吗?那还用说!朵朵的脸兴奋得像个红苹果,爸爸你不知道她有多漂亮!她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小女孩,要不我才不跟她坐。陆亚鸽说当然,儿子。陆亚鸽说我可以点火炒菜了吗?朵朵摆了摆手满意地说你炒吧。陆亚鸽转过身去,叹了口气,点上了火。

就是这样,陆亚鸽还是把朵朵弄丢了一次。那一次北京来了一位领导干部,记者采访那位领导,写了一篇专访,总编老陈很谨慎,要人把稿件送到宾馆去让领导审一下。那位领导比老陈还认真,稿子从中午审到下午还没审完。总编室等着稿子画版,因为是重头稿,不决定下来其他稿件没法安排。偏偏要闻版是该陆亚鸽画的。到下午四点半,稿子还没送来,陆亚鸽急了。向总编室主任老代请假。老代说我不能再替你担待了,小陆你知道我等副高职称等了多少年?陆亚鸽就去和同事小红打商量,要小红帮忙。小红说平日还行,咱们同事不是?可是今天不行,今天我舅舅从台湾回来省亲,全家人订了五点在“亚都”饭店吃饭。陆亚鸽只好在那里如坐针毡地等着送稿子来。稿子是五点钟送来的,陆亚鸽抓过稿子就数字数,心急,数了两遍都没数对,也不能再数了,取了个折中数,然后画版,也不管是不是撞题了,是不是通栏了,文章的题目也没心思做。到五点半,老代说,小陆你走吧,老陈已经走了,剩下的我帮你画。陆亚鸽说谢谢您老代。代大爷,我明天孝敬您一盒红塔山。陆亚鸽走到街上也不去等公共汽车了,跳上一辆中巴。中巴过江得两块钱,平时陆亚鸽绝对不坐中巴,中巴属于白领阶层,而陆亚鸽总想着两块钱等于两瓶乐百氏。中巴从江北到江南,途中天就渐渐黑了。陆亚鸽赶到学校,冲上楼,教室里空空的,一个孩子也没有。操场上倒有一个孩子在那里念念有声地丢石子,但那孩子黑黑的,不是朵朵。朵朵没影了!陆亚鸽的头顿时大了,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狰狞的人贩子的面孔,然后是朵朵哭得嘶哑的声音,我要爸爸我要爸爸!陆亚鸽的手心开始滴下汗珠来。他拔脚就往学校外跑,跑到学校门口又站住了。他决定不下来是先去派出所报案还是先去长途汽车站堵人贩子。问题是有好几个长途汽车站,还有火车站。人贩子也许坐船甚至坐飞机,这都没个准。这个时候门房老大爷出来了。老大爷说你找谁?陆亚鸽说大爷我儿子丢了!大爷说你儿子叫什么?陆亚鸽说叫朵朵,是一年级(2)班的学生。大爷说你跟我来。陆亚鸽一听,全身一软,差一点没瘫倒在地上。进屋后大爷说你在床下找什么?你儿子不在那里,你儿子让人领走了。陆亚鸽一听眼睛又直了。陆亚鸽颤着声儿说谁领走了我儿子?大爷说是个女的,她留下这张条子,让你按这个地址去领你儿子。

陆亚鸽敲开门的时候一眼就认出那女的来了。那女的皮肤很白,是那种病态的苍白,如一张纸,牙也很白,很整齐,这两个特征都使人有过目不忘的感觉。尤其陆亚鸽是个观察能力极强的记者,或者说他过去曾经是。紧接着陆亚鸽就看见了朵朵。朵朵在客厅里正和那个洋娃娃似的女孩在玩积木。朵朵说你别把我的城堡弄坏了,你在一边给我弄砖去,我来当司令。小女孩就乐意地晃着脑后的大蝴蝶结趴在地上给朵朵送积木。那年轻妇女说你进来吧。年轻妇女说孩子刚吃过饭,吃的饺子,一共吃了十一个,还喝了半碗玉米粥。孩子很听话,一点没闹。陆亚鸽有些拘谨,很感激地说谢谢你了,真的很感谢!年轻妇女一笑,笑得很自然很干净。年轻妇女说不用谢,朵朵和小可坐一个座位,小可硬要陪朵朵,六点了你还没来,我就擅自做主把他接到家里来了,希望你别怪罪。陆亚鸽说感激还来不及呢。这时朵朵看见了陆亚鸽,朵朵大叫着爸爸奔过来,一跃吊到陆亚鸽脖子上。陆亚鸽心尖颤动,说不出原因,眼泪就糊住眸子。陆亚鸽在心里骂自己不争气,大老爷们的不像话。陆亚鸽放下朵朵时偷偷揩了一下眼睛。陆亚鸽说朵朵给阿姨再见,说谢谢阿姨。朵朵说还有陈小可呢,爸爸难道你连陈小可都不认识?陆亚鸽笑着说当然认识。

然后父子俩就手牵着手走过漫长的偶尔有亮着大灯飞速驶过的汽车点缀的大街,回到他们自己的家。当天晚上陆亚鸽表现得不太出色,精神总是集中不了,丢三落四的,给朵朵讲故事干巴巴的缺乏色彩。朵朵困乏地说爸我要睡觉。朵朵就睡了。留下陆亚鸽一个人躺在那里,盯着天花板上星星点点路灯的光影出神。

陆亚鸽和陈洁眉就是这么认识了。

陆亚鸽是那种不肯轻易放弃社会工作的男人。如果不是婚姻出了问题,他在事业上的发展绝对没有问题。如今从记者的岗位上撤下来,弄到总编室画版,失去了闪光的机会,这对一个要强的自信的男人,刺激是不言而喻的。问题是陆亚鸽不能全身心投入收复失地的战斗。他得安排朵朵的生活,他得帮助朵朵完成家庭作业,他得挣钱养活朵朵和他自己,还得为朵朵的将来积蓄一笔钱。最要命的是,他不可能让朵朵每天放了学之后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学校门口等着他,这样,他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重返蒙博托的机会渐渐远去。不仅这样,因为陆亚鸽不断地迟到早退,编委会已决定将陆亚鸽完全调离业务部门,调到发行科搞发行。总编老陈好几次在走廊里碰到陆亚鸽,眼里都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痛苦。陆亚鸽脸皮薄,工作干成这样,已经十分懊恼了,再有这样的眼神盯着他,他想他只有考虑再调一个单位,只要能照顾好朵朵,其他的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有好多夜深人静的时候,陆亚鸽十分疲惫又沮丧地躺在床上,看着身边在梦呓中吧嗒着嘴甜睡的朵朵,听着屋外一辆辆夜行车驶过的声音,心里想,儿子,我真的就这么为你牺牲掉了么?我才三十三岁呀?

陈洁眉的出现是个奇迹。陆亚鸽有时想,九月一日新生入学那天他没有和别的学生家长说过话,唯独和陈小可的妈妈陈洁眉说过,虽然只说了两句,而且那两句话很一般,但这毕竟也是一种缘分。当然,如果他的儿子朵朵和陈洁眉的女儿陈小可不是同在一(2)班,碰巧又坐在一张桌子上,那么九月一日那天即使他们说再多的话也不起作用。

陆亚鸽在得知编委会对他的处理意见后真的受了刺激,他想难道我当年没有出过风头吗?我每年的获奖新闻不是记者中最多的吗?我真就堕落得只配做一个发行员了吗?陆亚鸽一受刺激就有点不理智。他不怕别人小瞧他,他只是想证实一下自己并没有彻底颓废,没有彻底完蛋。他尤其受不了总编老陈那种眼神。他有个孩子,孩子六岁,但他自己不是孩子了,他就是这么想的。

陆亚鸽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拼命了。他认真地画他那两块版,画得十分漂亮。其余时间他翻阅大量资料写综述新闻,写政论性新闻。稿子发出来后,采编部门的主任们脸上神采飞逸,说我们渡过荒月了吗?陆亚鸽不露声色,又将一份数据翔实、观点老道的审读报告呈送到总编老陈桌上,令老陈瞠目结舌。自从群工部主任老雷调到报社新闻发展公司当经理去之后,老陈有半年没过过阅读审读报告的瘾了。陆亚鸽的一篇题为《克林顿政府能给美利坚赢得第二次青春吗?》的政论文发表不久,北京《国际论坛》杂志立刻转载了。稿费寄到那天陆亚鸽给朵朵买了一套环球公司出产的模型车,自己则搬回家一整箱啤酒。陆亚鸽喝着喝着就觉得眼睛模糊了,有一种被春天的雨淋透了的感觉。陆亚鸽嗓门发着颤地对坐在饭桌对面一边喝汤一边让一辆老式奥斯汀车在鸡骨头中间穿行的朵朵说,儿子,我还活着是不是?

朵朵莫名其妙,把勺子里的汤滴在了奥斯汀车漂亮的背上。

陆亚鸽红着眼圈又为自己启了一瓶酒。

陆亚鸽有好几次没有在放学之后去接朵朵,他是在很晚之后才疲惫至极地从陈洁眉的家中领回朵朵的。朵朵已经吃过饭了,和陈小可一起玩,看见陆亚鸽就扑上来。还有一次陆亚鸽忙到夜里十点钟之后才去接朵朵,朵朵已经累得睡了。陈洁眉说朵朵开始一直不肯睡的,要等着爸爸来讲故事。陈洁眉说真没想到你还会给儿子讲故事。陈洁眉的家不宽敞,只一间,朵朵就和陈小可睡在一个床上。朵朵睡得像条章鱼,一只手搭在洋娃娃似的陈小可身上。陆亚鸽说太麻烦你了。陈洁眉说没什么,朵朵和小可玩得很好,你不如回去,让朵朵就在这里睡,明天早上我送他和小可一起去学校。陆亚鸽说这怎么可以,朵朵很调皮的,他早上总是要人从被窝里拖出来,有时候还需要在屁股上拍两下。陈洁眉很粲然很干净地一笑,说我能对付,你放心走吧。

后来陆亚鸽承认,其实他内心很愿意让朵朵和小可睡在一张小床上的。一个虎头虎脑的六岁的小男孩和一个洋娃娃似漂亮的六岁小女孩脸贴脸睡在一张床上,那副情景会使所有的大人都感到心颤。当然也还有别的理由。比如朵朵说他喜欢小可,在一(2)班里他是小可的保护神,而陈小可差不多就是他的小尾巴。比如从此以后陆亚鸽用不着每天中午和下午急急忙忙往学校赶。中午陈洁眉会很准时地给两个孩子送去盒饭,照顾他们吃完。下午如果陆亚鸽没有赶到学校,她就把朵朵接到自己家,让朵朵和小可一起玩,一起吃饭。

星期天陆亚鸽带着朵朵到公园玩了一整天。中午陆亚鸽差不多没犹豫就带朵朵上了一家环境很不错的饭馆,点了四五样菜,父子俩扎扎实实撮了一顿。陆亚鸽心情十分好,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心满意足地看着朵朵啃椒盐鹌鹑。买单时他示意侍者不必找回零钱。然后他们又去看了一场电影《新星球大战》。回到家之后朵朵在客厅看电视,陆亚鸽在卫生间洗两人换下的脏衣服。衣服洗得差不多时朵朵很礼貌地敲了敲卫生间的门,陆亚鸽拉开门说你有事吗,朵朵平静地说爸爸如果隔壁的那只猫来偷吃咱们的果酱怎么办?陆亚鸽用力抻着朵朵的海军衫说把它赶走,这还用得着问。朵朵说我已经把它赶走了,它很生气,它叫。陆亚鸽说很好,你做得不错,你是个能干的孩子。朵朵并不离开,朵朵说可是有一个小问题。朵朵说猫倒是赶走了,可是我把果酱瓶打破了。陆亚鸽放下衣服到厨房一看,果酱瓶果然碎了一地。陆亚鸽从厨房出来时看见朵朵站在那里,很沮丧的样子。陆亚鸽就拍了拍朵朵的脑袋,在他面前蹲下,说,儿子,这没有什么关系,你并没有想到你会打破瓶子是不是?你想做好事,可是瓶子破了,这不是你的错。有时候大人也这样。大人想做一件好事,可没想把事做砸了,这叫事与愿违。朵朵盯着陆亚鸽的脸,突然说,你和陈小可的妈妈也是事与愿违吗?陆亚鸽怔了一下,说你这是什么话?朵朵说陈小可也是离异家庭的小朋友。陆亚鸽说我知道这个,这又有什么?朵朵说你们都想做好事,可是却把事情做坏了,对吗?陆亚鸽说这不是一回事,这事很复杂。朵朵看了陆亚鸽一眼,走开了,留下陆亚鸽一个人蹲在那里发怔。

陈洁眉是基督教女青年会的干事。在认识陈洁眉之前陆亚鸽并不知道基督教女青年会是怎么一回事,他冒失地问陈洁眉,是不是就是修女,穿着黑衣裙戴齐眉方帽的嬷嬷?陈洁眉愣了一下,省过神来后差点笑岔了气。

陈洁眉的经历比较曲折。她从小失去父母,先跟着姑姑过,“文革”时期姑姑成了修正主义技术尖子,整天挨斗,后来跳楼自杀了。陈洁眉是在儿童福利院里长大的。七岁时,政府送陈洁眉上了学,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高中毕业后,陈洁眉放弃了考大学的机会,参加了工作,她希望自己能早点养活自己。陈洁眉是那种性格内向的女子,绝对没有什么奢求,她觉得这个世界有她没她只不过是一个偶然,她看这世界就像看随手在路边捡到的一本小人书一样淡泊。仅仅有一次,陈洁眉的生命之烛燃出过一个短暂的火花。那一年,陈洁眉认识了一位年轻的琴师。小伙子是弹钢琴的,音乐学院毕业后分到女青年会。那是个才华出众、热情洋溢的大学生。他会弹肖邦、柴可夫斯基、伦德拉姆,那种崇高的让人流泪的伟人的曲子,也弹《我是杜邦街的叮咚老爹》《我忘了你是谁》这样活泼的诙谐曲。那段时间里,女青年会整天都响着钢琴声。那些琴声差不多将全城的鸽子都引来了。黄昏时分,无数只鸽子静谧地停泊在一座老式建筑的屋顶上,侧头伫听琴声,那个场面令所有人驻足。只有陈洁眉一个人知道,那琴声是弹给她听的。小伙子从一开始就迷上她,他深深地爱上了这位几乎整天不说一句话的灰姑娘。

半年以后,他们结婚了,那是一段让天下所有男人和女人妒忌的蜜月。他们贫寒,没有新家具,没有亲人的祝福,但却有音乐和无数鸽子。在那个夏季,陈洁眉将她一生的欢乐和大笑都献给了年轻的琴师。

蜜月刚过,年轻的琴师病倒了,是那种令人生畏的血液病。小伙子躺在白色的病房里,一天天憔悴下去。他需要输血,需要大量的新鲜血浆。他接受了上百次输血。他很坚强,他从不让他的新娘看他满是针眼淤着血块的胳膊,他不想让她难过。但他却不知道,在他上百次输进的血液中,差不多有一半,是从他那日益苍白的年轻妻子血管里抽出来的。

他是死在她怀抱里的。他脸上浮着安宁的微笑。他吃力地告诉她,他很幸福。一分钟后他闭上了眼睛。

那时,他们结婚仅仅四个月。

第二年春天,她生下了他们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