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牵黄右擎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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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鸟儿有巢(1)

陆亚鸽和所有的鳏夫一样缺乏足够的睡眠,这使得他终日委靡不振,心境悲凉,不修边幅。

缺乏睡眠的坏处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坏脾气、健忘症、孤独感和衰老,而好处则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有更多的时间来照料儿子朵朵的生活。

陆亚鸽自己不是个苛吝的人,工作和生活都很随意,没有太多不可放弃的地方。胡子大多是入寝前在卫生间里用剃须刀解决的,阅读报纸与蹲马桶同时进行,衣着不讲究名牌,吃什么怎么吃也不在意,追求只限于果腹和卫生。陆亚鸽是一家小报的记者,或者说,他先前是记者。小报记者不分战线,哪儿出活就往哪儿颠,干的是大报机动记者的勾当。陆亚鸽当过兵,当过工人,读过电大,生活阅历和脑瓜子都属于丰富那一类的,干记者,不说游刃有余,起码顺顺当当。报社每年送去评好新闻的稿子,总有几篇是他的。甚至在纪实文学满天飞的时候,他还为一家不景气的出版社写过一套“五角钱丛书”。那个时候,陆亚鸽的生活中充满了光明和玫瑰,那些好事儿和机会都像瞎了眼,一个个没头没脑往他怀里扎。

后来就不行了。这个后来,是指三年前的某一天,那一天是个平平常常的冬天的傍晚。这样的时候,是大多数家庭最体现家庭温馨的时候。陆亚鸽的前妻当着陆亚鸽的面往一只小小衣箱里装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和首饰,很平静地对陆亚鸽说,我们分手吧。你不用拦我,我们也别吵架,我什么也不要,孩子、房子、存款都给你,我只要我自己。前妻很平静地提着小小的衣箱穿过冬日的晚霞走上大街,大街上行人稀少,有一片落叶一直在她的身后恋恋不舍地追随她。

接下来的日子就困窘了。家里唯一的女人走了,剩下一个写得一手好文章却不善家务的大男人和一个乐于把整洁的一切弄得乱七八糟的小男人。刚满月妈妈就离开了。陆亚鸽要学会做儿子喜欢吃的菜,买儿子习惯了牌子的零食,在换季节的时候洗涤晾晒儿子的衣物,当然还得学会用一种甜腻轻柔的童话音调给儿子讲故事。要学会的东西简直太多了。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陆亚鸽把一切都做得很糟糕,厨房里的碗碟被他打了不少,满头大汗忙出的饭菜儿子却不爱吃,洗衣机转了半天才发现没放洗衣粉,到月头了又发现这个月忘了续订儿子的牛奶。陆亚鸽手上青一块紫一块贴满了“创可贴”,整天油腻腻的,指甲里全是黑泥。儿子和自己的衣服东掉一块布兜西没一粒纽扣。一天端着饭碗看晚间新闻,晚间新闻没看完,儿子的呼吸变粗了,小脸蛋也红了,一摸额角,烧得厉害,赶紧抱起小东西奔医院,呼哧呼哧到了医院,才发现儿子的医疗证没带,而那东西先前放什么地方陆亚鸽从来没过问。日子变了,变得紧张不堪。每天急匆匆从单位往幼儿园跑,赶着接了儿子,又急匆匆往家里奔,顺道还得买菜,买奖赏儿子这一天没打架的零食。回到家,床上的被子没叠,客厅里到处丢着儿子玩打仗当手榴弹扔的鞋子。来不及收拾这些,先得做饭吃。煤气刚打开,儿子便在客厅里喊,爸爸,剪刀呢?我要做手工啦。陆亚鸽忙不迭地淘米,一边说,朵朵,你先看电视,一会儿我来找。米淘净了,下锅,再从冰箱里取出肉来化冻。想想昨天是给儿子做的汽水肉,今天呢?是鱼香肉丝还是汆汤元子?这小东西不比英国女王好侍候,挑剔得让陆亚鸽跳长江的想法都有。想着想着脸刷地白了--剪刀!儿子刚才说的剪刀!剪刀就放在床头柜上,昨晚给儿子剪指甲,儿子该不会拿了它去戳沙发或者戳自己吧?丢了肉,救火一般冲到卧室。还好,剪刀静静地躺在那儿,儿子没动。陆亚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收了剪刀,抹一把汗,准备回到厨房继续研究鱼香肉丝和汆汤元子的课题,一出卧室,吓得魂飞胆丧--儿子正蹲在厨房门口,双手高执着雪亮的菜刀,正要劈开一个威风凛凛的变形金刚……

陆亚鸽觉得累极了,但这还不是完结。有一天,业务总编老陈把陆亚鸽叫到他的办公室里,让他坐,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篇陆亚鸽写的稿子,放在桌上,说,亚鸽,你是怎么搞的,最近你不太正常呀。陆亚鸽说我没问题呀?上次报社体检,我除了肝大点,血色素少点,心室供血弱点,其他一切正常。老陈说我没说你身体,我说的是你的稿子。我怎么觉得,这段时间你写的稿子老是有油盐酱醋的味道。--还有,你最近老是缺勤,这个影响可不太好。你在采编部是台柱子,工作作风方面更得严格要求自己才对。陆亚鸽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今后注意,谢谢你老陈,陆亚鸽业务能力在报社是数得着的尖子,但生活上,他不是那种力挽狂澜的人。往后的日子陆亚鸽仍然魂不守舍,神经兮兮的。采访一位刚获了大奖的戏剧演员,采访得好好的,他突然问,你有孩子吧!女演员不高兴地说难道孩子也得写进报道里呀?陆亚鸽说那倒没必要,可你知不知道,一个快满六岁的男孩睡觉老磨牙是怎么回事?回到报社写稿子,写着写着,他会丢了笔,冲进财会室问女会计,今早你听了天气预报没有?有雨么?我儿子可是只穿了一件毛衣。报社开编务会,总编辑在上面传达宣传部的文件,说宣传报道要为经济建设做吹鼓手,咱们的编辑记者写稿子嘛,也要有打麻将的那股劲儿,提倡“大和”意识。大家都会心地笑。陆亚鸽没笑,捅捅旁边的群工部主任,说,老马,劳驾等会儿帮我查查电视预告,看看下周的《忍者神龟》完了再续什么卡通片。

陆亚鸽被撤出记者组,调入总编室画版清样,这个结果对于他来说并不算不公平。

总编辑老陈找陆亚鸽谈过话那天,陆亚鸽回到家后把自己的记者证、采访本和几十本获奖证书统统丢进一个装甜橘的纸盒里,捆好,丢进凉台的一个柜子里。那个柜子通常是用来装朵朵玩坏或玩腻的玩具的。那天一切风平浪静。朵朵在幼儿园没和小朋友打架,没把衣服的口袋撕下来装扮成乞丐王,甚至还破例得到一朵小红花。那天晚上朵朵吃饭很卖力,一碗海米蛋羹没让人劝就吃完了,还吃了三片青菜叶子。陆亚鸽破例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陆亚鸽把酒喝干之后又吃了一碗面条。然后陆亚鸽就躺在床上给朵朵讲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一位美丽善良的仙女,爱上了地下一个勤劳勇敢的青年……

陆亚鸽早上醒来的时候立刻知道自己起晚了。手表上的时间是七点零八分。陆亚鸽至少有两年时间没有在床上躺过六点半这个时间了,包括星期天。但真正使陆亚鸽揭开被子从床上跳起来手忙脚乱穿衣服的不是七点零八分这个数字,而是他想起今天是九月一日。九月一日搁在平时没什么特别意义,可放在今天就不同了。朵朵从今天开始进入小学读一年级,今天是开学的日子。

陆亚鸽冲出卧室时,朵朵已经坐在那里自顾自吃早餐了。早餐是朵朵“做”的,冰牛奶和面包。朵朵将草莓酱涂满了面包和他自己的脸,这使他的脸蛋活像一只熟透得到处冒糖浆的大果子。朵朵很安静,像个小绅士,坐在餐桌边一小口一小口咬面包。朵朵平时吃饭不是爱用汤匙敲碟子就是用鞋跟踢板凳。

九月一日,这真是个不平常的日子。陆亚鸽想。

陆亚鸽一边扣着皮带一边在朵朵对面坐下来,他忍不住打了一串哈欠。

爸爸,你今天睡懒觉了。朵朵说。

爸爸,我今天上了学,就是大人了吗?朵朵说。

爸爸,我晚上回家,可以像大人一样吃双份巧克力冰激凌吗?朵朵说。

朵朵很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敲碟子也没有踢凳子。

爸爸,你还没刷牙,朵朵盯着陆亚鸽说。

陆亚鸽有点发窘。他已经吞下了第一口面包。他真的有点饿了呢。可是儿子干吗要像个警察?记住,你是孩子,不是警察,大人的事不要你来管,懂不懂?陆亚鸽正色道。

懂了。朵朵说,爸爸,警察就可以管大人了吗?

陆亚鸽干涩地吞下嘴里的食物,站起来,走进洗脸间。他想,当然。

九月一日的学校比最盛大的狂欢会都要热闹。到处是孩子,花蝴蝶似的漂亮小女孩和精神勃勃的小男孩。被一整个假期憋坏了的孩子们在校园里跑来跑去,大声笑着,他们的父母则站在远远的操场边上着迷地欣赏着他们。学校很干净,校门口有一幅很大的横幅,上面写着:“欢迎你,新同学。”新同学指的是一年级新生,比如朵朵。新生大多怯怯的,紧攥着父母的手用兴奋的目光打量“他”或“她”的学校。还有一个共同之处是,孩子们的父母比他们如花似玉的儿女们穿得更漂亮。

陆亚鸽一走进校门就后悔没有换一套至少挺括一点的衣服。脚上的皮鞋有好长时间没有打油了,裤脚皱巴巴的,上身居然是一件汗衫。昨晚为朵朵烫熨新衣服和准备新书包忙乎了半夜,他根本没想到把自己收拾一下。陆亚鸽牵着朵朵去找一(2)班教室。走进大楼的时候朵朵松开陆亚鸽,大步走到前面去了。陆亚鸽赶紧追上去。朵朵站住了,回过头来说,爸爸,你别跟那么近,我已经是学生了。陆亚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那一刻,陆亚鸽十分沮丧。他看见朵朵像只小猫,紧紧护着新书包靠着墙角走,摇摇晃晃地消失在走道的拐角处。陆亚鸽突然有一种被生生剥离的痛楚和惧怕感,他记得朵朵在今天之前一直怯怯地不肯离开过他的大手。朵朵不是个勇敢的孩子,至少他不像他同龄的孩子那么独立。他从小就害怕打雷、放鞭炮和黑夜。他甚至不喜欢过年,因为过年家家户户都放鞭炮。然而他今天却说,爸爸,你别跟那么近,我已经是学生了。

陆亚鸽站在走道里发怔。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人问:请问,一(2)班的教室在哪里?陆亚鸽转过头来。他面前站着一位年轻妇女和一个小女孩,年轻妇女安静地看着他。她有一双非常恬静的黑眼睛,面孔消瘦而无血色,显得苍白,是那种近似透明的苍白。她攥得紧紧的那个小女孩则差不多像个刚从精品店里抱出来的崭新的洋娃娃。陆亚鸽一看见小女孩脑后那只大大的蝴蝶结就咧开嘴笑了。他情不自禁地在小女孩面前蹲下来,拨拉了一下她脑勺后的大蝴蝶结,说,你是来上学的吗?小女孩瞪着羚羊一般的大眼睛,大声说,是--的!陆亚鸽心里暖暖的,一刹那间他甚至忘了先前的失落。年轻妇女安详地看着他。他抬起头,想起刚才她是问他什么来着。他站起来,说一(2)班在前面,拐个角就是。不知为什么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儿子也上一(2)班。年轻妇女冲他文静地笑了笑,说谢谢,带着小女孩走了。陆亚鸽半天才想起,那年轻妇女的牙很整齐,白极了。

自从朵朵上学之后,陆亚鸽就觉得自己的时间越来越不够用了。

朵朵的学校离家有两站路,倒不算太远,但陆亚鸽仍然得在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先将朵朵扒得到处都是的课本装进书包里,然后烤面包片煮牛奶,再从柜子里翻出干净衣服,把朵朵从被窝里弄出来。在朵朵睡眼惺忪往身上套衣服时他还得抓紧时间冲进洗脸间里洗脸刷牙。这一切,都得在七点钟以前干完。

然后是中午。

朵朵不是寄宿生,学校里不管午餐。陆亚鸽的单位离学校有十几站路,中间还隔着一条长江。陆亚鸽曾经想过午饭让朵朵自己在饭馆里吃。也不光朵朵一个人,不少双职工的孩子都这么干。但陆亚鸽后来还是推翻了这个想法,陆亚鸽主要是担心长期在饭馆里吃会染上肝炎什么的。另外,没有大人跟着,谁也不敢保证午餐会不会变成了洋画或者脏兮兮的麦芽糖。所以陆亚鸽每天十一点就开始往学校赶,接了朵朵回家,下面条或炒扬州饭吃。吃过饭,再送朵朵去学校。朵朵下午一般只有两节课,学校里三点半不到就放学了。陆亚鸽嘱咐朵朵每天放学后不要到处跑,先在学校里做作业,做完作业就在操场上玩,等他五点钟下班后来接他。实际上陆亚鸽每天都提前到学校去接朵朵。陆亚鸽放心不下,怕朵朵孤单,怕朵朵不小心摔着了,怕人贩子跑进学校里把朵朵拐跑了,特别怕人贩子。最近这伙人很是猖狂,陆亚鸽所在的报纸就有过报道,说一个人贩子冲进一个双职工家,用扳手敲昏了小保姆,给孩子服用了安眠药,用麻袋一扎,背着就走,待走出几百里地,在无人处打开麻袋一看,孩子早已窒息了。这条报道让陆亚鸽心惊胆战了好些日子,所以每天下午不到四点,陆亚鸽就坐不住了,一会儿看看表,一会儿看看表。总编室主任老代是个老好人,一看陆亚鸽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就说小陆你走吧。出门时老代又说小陆你小心别让总编看见。但是天长日久,总编还是看见了。总编批评了老代,说你一个老同志,怎么能一点原则不讲?然后总编就找陆亚鸽谈话。总编说小陆你最近有什么想法呀?陆亚鸽说没有想法,就是觉得累,精神很紧张。总编说有压力好嘛,有压力说明你对前段时间的表现有了初步的认识。小陆你的业务能力强,素质不错,我是喜欢你的。你看过去我总是让你跑重头稿,说明报社是信任和看重你的。我给你掏点心里话,我对我们报社有些年轻记者编辑是有看法的,业务素质差,没做什么工作,尾巴却翘得很高,这方面你不像他们。你就是要加强敬业精神的培养,正确处理好社会工作和家庭生活的矛盾。陆亚鸽说老陈我明白了。总编就很高兴地点点头,说编委会随时准备让你回到记者组,就看你的了。

事实上老陈的殷切希望最终没有得到回报。陆亚鸽的敬业精神并没有因为老陈的谆谆教诲而得以提高。家庭生活和社会工作之间的矛盾让陆亚鸽使出了浑身解数也处理不好。朵朵只有六岁,六岁的孩子他不操心谁操心?操心就得分工作的心,这道理是不言而喻的。时间也是个无法调解的矛盾。报社五点下班。赶到学校至少得六点半,这期间离朵朵放学的时间差不多有三个钟头。三个钟头,人贩子至少可以把一个六岁的孩子背出几十里地去。没办法,陆亚鸽注定回不了记者组去。

朵朵倒是快乐得很。朵朵上学以后有了新的生活天地和新的朋友,这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比糖果和玩具更重要。朵朵成绩算不上太好,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兴奋和快乐。朵朵总是得意地说老师喜欢他,这是真话。有一次朵朵那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老师对陆亚鸽说,你儿子很聪明,像个小大人似的,很讨人喜欢。陆亚鸽回去后把这话颠来倒去想了很久,过几天找个机会对老师说,我觉得孩子还是像个孩子才好,如果他变成大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话。老师捂着嘴咯咯地笑,说你们这一对父子真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