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牵黄右擎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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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鸟儿有巢(5)

陆亚鸽却放弃了这个机会。他将通知和汇票一起退给了总编老陈。老陈吃惊地问,这是为什么?陆亚鸽安详地说,什么也不为,我只是不想去。老陈说,你再想一想,这可不是去庐山黄山。陆亚鸽说,我知道,谢谢你了老陈。

只有陈洁眉知道陆亚鸽心里想的是什么。她私下里对他说,你不该这么轻易地放弃,你说过需要时间,我想朵朵他也希望你去。

陆亚鸽摇摇头,笃定地说,不,我决不在这个时候离开,我相信你,可我决不让朵朵感觉我抛弃了他,一丝一毫也不让!

陈洁眉默默地看着他,将自己的手放进他宽大的手掌里。

陆亚鸽重新回到采编部,并被提升为采编部记者组长。总编老陈拍着他的肩说,小伙子,好好干,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采编部的一帮弟兄在陆亚鸽回部里的那天着实地热闹了一番。总编室隔着采编部只两个办公室,那帮弟兄却认认真真半玩笑地组织了一次仪式,一个年轻记者用毛笔在报纸上写了一条墨汁淋漓的横幅:“欢迎诺曼底登陆大捷英雄凯旋!”记者们拥着陆亚鸽从总编室出来,绕着走廊走了一圈,然后拥进采编部,让陆亚鸽热泪盈眶。当然,陆亚鸽那天掏钱请弟兄们结结实实撮了一顿。

有了陈洁眉和小可,陆亚鸽的生活整个地变了样。结婚之后陆亚鸽才发现,陈洁眉的能干和贤惠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她每天早早就去学校接回朵朵和小可,辅导和检查他们做功课。她把两个孩子收拾得漂漂亮亮,到哪儿都惹人注目。每天陆亚鸽回到家,就觉得家里全新一般整洁温馨,随时都能在花瓶中发现沾着水珠的鲜花或者绿色的植物。等他换上干净的拖鞋,脱下外套,到卫生间洗过一把温水脸出来,饭菜已热气腾腾地摆上了桌,两个孩子急不可耐地坐在那里等着他坐下和他们共进晚餐。陆亚鸽对每天出现在饭桌上不同花样的饭菜表现出毫不掩饰的吃惊。他对站在他椅子后面那个轻轻微笑着的女人喊道,这是什么?你是把我当国宾还是什么?你还会做什么?干脆一块儿告诉我,要不明天我一整天都得为猜测晚上的菜谱而失职的,你知道,我现在可是领导。那个女人轻轻地拥着他的肩,说,你才吃了多少就不耐烦了,还早着呢,我要让你和朵朵每天都过国王和王子的日子。陆亚鸽心里快乐得什么似的,他一本正经地坐端正了,拿起筷子,一脸严肃地环视了一下桌上的菜,然后说,那好吧,现在本国王颁旨,把它们通通消灭掉!不等两个孩子动手,他率先叉起一块醋浸鳗鱼塞进口里大嚼起来。

晚饭之后,他们通常是去看电影、逛夜市或者散步。他们牵着两个孩子,沿着夜幕下的街道慢慢走着,什么话也不说。街道上刚洒过水,干净得像一张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让人安宁无语的清新。一个老太太从那头走过来,走到他们身边,用一种羡慕的口吻说,这个小男孩和小女孩是你们的吗?他们真可爱!年轻人,你们真是幸福的一对。

是的,太幸福了,陆亚鸽和陈洁眉都这么想。甚至朵朵这些日子也有了变化,他渐渐地有了大笑,开始恢复过去的调皮。陈洁眉悄悄告诉陆亚鸽,这个星期,朵朵打破了一个花瓶,用水彩颜料弄脏了地毯,还偷偷将自己的一件海军衫做成了超人的礼服。朵朵又成了一个正常的男孩。陆亚鸽听了高兴万分。他尽量在朵朵面前不表示出来他知道这一切。直到有一天,他们一家人坐在那里看电视,电视里正播着一部儿童剧,朵朵突然说,我们明天要开家长会,我和小可想让妈妈去。

陆亚鸽和陈洁眉有一刻没有反应过来,他们愣在那里。朵朵看着陈洁眉说,您答应去吗?陈洁眉一下子涌出泪水来,她走过去,跪在地毯上,将朵朵拢进怀里,轻轻说,去,我去,你不知道,我太想去了。谢谢你,朵朵。

陆亚鸽掩饰地从沙发中站起来,走到酒柜边,迅速抹去泪花,他大声说,喂,孩子们,你们谁动了我的酒瓶子?我要打他(她)的屁股!我可不想让你们都变成小酒鬼!

小可冲过来护住朵朵对陆亚鸽尖声叫道,不是朵朵哥!他没有把酒倒给超人喝!

假如没有出那件事,一切都会尽善尽美。

那天陆亚鸽接到陈洁眉的电话,陈洁眉在电话里紧张而又不知所措地说,我知道你工作时不该打扰你,可是这事太重要,我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陈洁眉在电话里告诉陆亚鸽,中午她接朵朵和小可回家吃饭,小可用饼干喂超人,却被超人突然咬了一口,咬破了小可的手。陈洁眉懂一些家庭保健常识,她为小可做了伤口清理和包扎,她不太放心,又带小可去了医院。医生说伤口倒是不深,只是得取样化验一下,看小可是否是被带有狂犬病毒的狗咬伤的,现在他们正在医院等结果,陈洁眉心里忐忑不安,才给陆亚鸽打了电话。

陆亚鸽在电话里说,洁眉,你别急,不会出什么事的,你和小可等在那里别走,我马上就来。

陆亚鸽放下电话匆匆赶到医院。

化验结果让陈洁眉差点昏倒在陆亚鸽怀里。超人属于狂犬病毒携带狗!也就是说,小可是被狂犬病毒狗咬伤的,幸亏陈洁眉及时做了伤口清洗并把小可带到医院,医生立刻给小可注射了血清和狂犬疫苗,使小可平安无事,免于一灾。

小可的伤口好得很快,几天后就愈合了,愈合后的小可又晃着脑后的大蝴蝶结蹦跳着去上学了。虚惊一场之后的陆亚鸽和陈洁眉却忧心忡忡,很明显,超人再也不能留在家里了,谁也不能担保它会在什么时间再度咬伤孩子。必须把超人送走。

抉择超人的去向倒不难,他们可以把它送到市卫生防疫站狂犬办,也可以把它送回给朋友,关键的问题是朵朵。朵朵和超人的感情太深了,如果没有超人,他甚至不肯去睡觉。倘若不是出了那件意外的事,陆亚鸽和陈洁眉连想也不会这么想。陈洁眉感到很为难,说,咱们还是和朵朵商量一下吧,征求他的意见。陆亚鸽从卧室里望出去,他看见朵朵躺在客厅的沙发一角,紧紧地抱着超人。朵朵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放学回家就和超人厮守在一块儿,一刻也不分离,时刻以警觉的眼光注视着两个大人。陆亚鸽摇了摇头,说,不行,不能让他知道,他不会让任何人接近超人的。这件事,只能悄悄地干。

第二天,趁朵朵和小可上学的工夫,陆亚鸽将超人装进纸箱,用自行车带着送回到朋友处。一路上,超人似乎有预感似的呜咽着,不住地用爪子挠着纸箱。陆亚鸽将超人交给朋友时,超人的眼里滚出了泪水,直到陆亚鸽走出好远,还能听到超人凄婉的叫声。陆亚鸽心里很难过,但他明白他不能不这么做。

最困难的是放学的那一刻。当朵朵和小可进门的时候,陆亚鸽紧张极了,他简直像是做贼一样,甚至不敢直视朵朵。朵朵一进门,放下书包,立刻到厨房去找超人。陆亚鸽和陈洁眉对视了一眼。顷刻,朵朵冲了出来,喊道,超人呢?我的超人呢?我的超人去哪儿了?!他看看陆亚鸽,又看看陈洁眉,他的声音带着哭音。陆亚鸽走过去,想拥抱他,可朵朵却躲开了。陆亚鸽尴尬地说,朵朵,你听我说,我们带超人去检查了,它有狂犬病,如果它咬了人,那人就可能死去的。朵朵喊道,可是小可并没有死!你骗人!陆亚鸽解释说,我没有骗你,小可是因为你妈妈处理及时,医生说,如果再晚一些送去,就有可能误事。朵朵说,我不听!不听!我要超人!你们把超人还给我!朵朵的目光中充满了敌视和仇恨,他躲在客厅的一角瞪着陆亚鸽和陈洁眉,突然,他冲到陈洁眉面前,大声喊道,还我超人!你还我的超人!我知道,是你把我的超人弄走了,它咬了小可,你恨它!陆亚鸽说,朵朵,不准你这么说!这不关你妈妈的事,超人是我送走的。朵朵完全不理会,继续冲着陈洁眉喊,我爸爸不会干这种事的!我知道,一定是你,是你挑拨我爸爸干的!陈洁眉不知所措,说,朵朵,你听我解释。朵朵愤怒地甩开陈洁眉伸过来的手,大声喊道,别碰我!你是一个臭后妈!

陈洁眉呆住了。陆亚鸽冲上来,用力在朵朵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朵朵一下子跌倒在地上。一直躲在门后惊慌失措的小可哇的一声哭出来。陈洁眉冲过去,拼命抱住陆亚鸽。陈洁眉喊道,你干什么你?你都做了些什么?!陆亚鸽也愣住了,朵朵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动手打他,陆亚鸽立刻后悔了。

朵朵没有哭,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瞪了陆亚鸽一眼,冲进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

整个晚上气氛都很沉闷。朵朵不理睬任何人。有好几次陆亚鸽都想去向朵朵道歉,可是朵朵都躲开了。陆亚鸽想,也只能这样了,等明天早上再说吧,也许睡一觉,朵朵的气就会消下去,他们父子之间毕竟没有生分过。

夜里一点钟,小可敲开了陆亚鸽和陈洁眉的门。女孩子穿着一件娃娃睡裙,站在门口抽泣着说,朵朵不在了。

陆亚鸽的头一下子炸了。他冲进儿童室,朵朵床上果然是空的。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找遍了,朵朵连个影子也没有。陆亚鸽顾不得多想,开门冲了出去,陈洁眉也随后赶了上来。两个人沿着街道跑着,喊着。大街上空无一人,一只无家可归的猫从他们面前跑过。陆亚鸽觉得嗓子眼儿一阵阵地冒着烟。他不敢设想后果。他只是沿着街道跑着,喊着。他的声音发着颤,在夜的城市上空回荡。

他们赶到派出所报案。值班民警听说孩子丢失了,很不耐烦地要他们到儿童迷失中心去查一查,并在他们身后说,也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父母,我可告诉你们,最近正贯彻《未成年人保护法》。陆亚鸽顾不得辩解,和陈洁眉心急火燎赶到儿童迷失中心,那里却没有朵朵。工作人员告诉他们,一般情况下,走失的儿童不会很快送到迷失中心来的。陆亚鸽留下自己的地址姓名,和陈洁眉沿着来路又往回找。

陆亚鸽绝望了,越往回走越没有了力量和信心。他不知道朵朵会去哪儿,这个城市里,朵朵再没有别的亲人。一个六岁的孩子,能在这漫漫黑夜里走到哪里去呢?走到住家楼前,陆亚鸽突然站住了。他看见大楼拐角的水泥管道里蜷着一个小小的影子。他慢慢走过去。

是朵朵。

朵朵像一只小猫,睡在水泥管道里。

陆亚鸽全身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上。他走过去,弯下身,轻轻地抱起朵朵,说,朵朵,你醒醒,我是爸爸,我们回家去。泪水从陆亚鸽脸上滴落下来,落在朵朵脸上。朵朵迷迷糊糊地睁了睁眼,然后合上眼帘又睡了。朵朵困极了。

陈洁眉收拾好床铺,从陆亚鸽怀中接过朵朵,抱进自己的房间,为他脱去衣服,盖好被子。陈洁眉对陆亚鸽说,今晚你和朵朵睡吧,我去小可那边。陆亚鸽坐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陈洁眉走过来,傍着陆亚鸽无声地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陆亚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睡梦中的儿子。儿子在睡梦中抽搭了几下,没醒,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两滴泪花儿。陆亚鸽坐在那里像尊石雕。有一股强烈的从未有过的疲惫和无奈感在他身体深处一点点弥漫、扩散。

窗外的街道上有一辆汽车驰过。天渐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