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牵黄右擎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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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左牵黄右擎苍(1)

一、陶家的男孩们拦下了福特车

十五岁的党旗率先把属于他的那一份窝头吃光,然后一脸不在乎地喝光了碗里的汤,一推空碗离桌了。

高粱米窝窝,野莴笋菜叶汤,干的硌牙,稀的苦涩,一干一稀都不好对付。党旗把这样严肃的早餐处理得如此的随便,这样就让食谱的制定者多少有点感到失望。父亲的目光如兀鹫,一如既往地严峻着,不动声色,但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接下来是十三岁的军旗。军旗是机灵豆儿,在任何时候他都尽力与大哥党旗保持着一致性。如果谁对他说“你和你哥一样猴淘”,他就会开心地笑,露一排野猫似的碎牙。如果谁对他说“你比你哥灵光”,他就恼了,说不定背后啐你。有时候党旗半夜里起来撒尿,军旗迷迷瞪瞪的,也起来跟着,人站在那里,挺着小鸟鸟,半天挤不出两滴来,憋急了,就哭。党旗尿完,过来,照屁股上一脚,军旗踉跄一下,尿就出来了,把小便池溅出一池的泡泡。

就剩下老二国旗,在饭桌上孤孤单单地与父亲对峙。

十四岁的国旗不像虎头虎脑的党旗,也不像灵里灵光的军旗,他是另外一种样子,一种文弱的样子。陶家的阿姨胡妈说:“陶家两个半小子。”又说:“怎么没闺女?老二不是闺女?”胡妈这些说的都是国旗。

国旗人长得秀气,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尤其一双丹凤眼,和戏台子上唱青衣的很相似,性格也不是男孩子的,有些多愁善感。

国旗的老师很喜欢他,说:“国旗,再等两年吧,等你不尿床了,就去考文艺兵,你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你要演《卖花姑娘》,你非把观众哭死不可。”

老师这么说,偏心眼是肯定了的。那几年学校里的正经文化课越来越少,都改成学工学农学军课了,有时候弄到工厂或者农村去,大家在那里撅着屁股挥汗如雨地干活,老师在一旁坐着,打着小阳伞,吆喝大家快点干。老师的身边,总是眉清目秀地坐着国旗,小监工似的,只是人家不吆喝,一声不吭地待在那里看蚂蚁搬家,或是摘一片草叶儿在手上,半天半天地玩。

从春天开始的时候,父亲就宣布陶家男孩子们的早餐改为忆苦思甜饭。起因是父亲在厕所里发现了被倒掉的牛奶。老革命怒气冲天,把兄弟三人召来集合,要不是妈妈赶到及时,皮带都使上了。

父亲说:“今天暂且饶过你们,账记下来,下次让我逮住,不用说话,先扒你们三层皮下来!”

当天夜里国旗就做噩梦,从睡梦中哭醒过来。党旗做大哥的样儿什么时候都有,党旗从自己的床上跳下来,爬到国旗床上,把弟弟搂在怀里,说:“又怎么了?”

国旗抽搭说:“爸要扒我们三层皮,我就找,我找呀找呀,到哪儿也找不到另外那两层。”

党旗笑,说:“你傻不傻,爸说的三层皮,是说的我们哥仨,我们哥仨加在一起三层皮,你加加看,不是正好三层么?现成的,怕他什么?再说,”党旗胸有成竹:“我就不信妈会袖手旁观,看着爸把她的三个儿剥成血糊拉碴的三个肉团儿。”

事情过后,忆苦思甜就开始了。

最先父亲订下的食谱是糠菜团团。照父亲的意思,糠是不细筛的糠,菜是槐树叶子,如果可能,掺点苦碱面更好。这个食谱遭到了胡妈的抵制。胡妈以为这个引子下陡了,太黑,不像父子之间干下的,再说,就算能弄到糠,槐树叶子也不是天天能采来的,说是忆苦思甜,反倒是难侍候的食谱。胡妈心有块垒地说:“纵是教育下一代,也得有个讲究,你总不能把下一代教育出个牲口的肠胃出来吧?”

后来就决定,换高粱米和任意的野菜,怎么样的做法,由胡妈说了算。

党旗不怕这个。党旗能做陶家男孩们的老大,不是白做么,党旗自有党旗的风骨。父亲早该看出来,他从来就没有让党旗真正屈服过。

军旗一门心思向党旗看齐,他崇拜勇敢无畏的党旗,是党旗的小跟屁虫。但是军旗有时候会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打喷嚏,把满嘴的高粱米喷洒得到处都是,然后一脸无辜地看着母亲。另外,他还会在父亲不留意的时候,把半块窝窝飞快地掖进衣袖里。总之,军旗有很多的办法。

苦了的是国旗,国旗牙软,嗓子眼儿细,又学不会军旗那一套把戏,只好坐在那里硬撑着,一点一点往嘴里填,填得胡妈每一回都心尖尖发疼。

党旗去背了自己的书包,和军旗一道在门外等国旗。国旗半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才出来,放牢风似的,手里拎着书包,嘴里填鸭似的塞满了高粱米,要吐的样子,泪珠儿在眼眶里滴溜溜地打转。党旗过去,拥住国旗的肩。党旗高高的个子,一下子就将国旗护佑住了。国旗抽搭一下,抹去泪水,哥仨就往外走。

就去看鸽子。

鸽子比人起得早,这时已在如洗的碧空中飞过一轮了,三三两两地降落在屋顶和草地上悠闲着。有几只鸽子爱干净,在水池边梳洗,珠玑似的水珠儿在它们的羽毛上滚动,更细小的由鸽翅扇起来,像雾,把人与鸽子隔断了。

党旗踩着梯子上鸽笼。鸽笼里有两只母鸽子在蹲窝,它们的丈夫在鸽笼外面站着,有些急躁地溜达着。党旗上来的时候它们一起扬翅飞走了。党旗眯着眼睛搭起凉棚朝天空看,那两只鸽儿像两颗弹丸,直朝悬在高处的云朵射去,云朵儿真的像是被射中了似的,晃悠了一下,往下一坠,只是没坠下来,不知道后面有什么东西把它系住了。

党旗站在那里,一时有点儿发呆。党旗虚眯着眼,把头扬得高高的,心里想,做只鸽子多好呀。

国旗和军旗在梯子下面跳脚,都要看没孵出来的鸽子是什么样儿。党旗下来,让两个弟弟换着上去了。母鸽子不肯把卵让出来给陶家的男孩子们看,生气地咕咕叫。军旗嘎嘎地笑,差点儿没从梯子上摔下来。

陶家的男孩子们路过车库的时候,司机小杨正在擦拭他那辆福特车,他把车子擦洗得和自己的脸一样光亮。交臂而过的时候党旗和小杨对视了一下,会心地一笑。国旗和军旗看党旗和小杨神秘兮兮的样子,无端地,都有点兴奋。

从家到学校有两里多路,遮天掩日的树荫自始至终。先是两丈高的桉树,出了院子的大门后就换成梧桐了。

党旗走在前面。他穿着大裤脚的咔叽布旧军装,剃了小平头,显得很精神。他故意弓着背,拖着脚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是经常打篮球的男孩子惯用的步子。他把他那个巨大的书包挂在脖子上,用膝盖踢顶着,一路哗啦作响。国旗和军旗都知道党旗的书包是个巨大的百宝囊,里面藏了无数的宝贝。国旗和军旗还知道他们的大哥是他们的保护神,他爱他们,他觉得他们孤弱无助,他愿意慷慨地奉献他的一切,实际上他总是在为他们作出牺牲。但就算这样,国旗和军旗也知道有一些禁忌是不能破坏的,哪怕是他们也不能够破坏,比如党旗的书包,他们是不能去碰的。他们一点儿也不沮丧。他们在党旗的身后跟着,也用膝盖顶自己的书包,一路浮想联翩,都有些沉醉的样子。

陶家的三个男孩子这么走在树荫下面,从高处看不见他们的人影儿,只能听见哗啷哗啷的声音,由近及远。

走到院子的门口,就停下了。三个人站在那里等待。他们的身边是汉白玉的毛主席塑像,塑像很高,扬着一只手臂,那样就更高了。他们站在塑像旁边,有点像停栖在塑像下的三只鸽子。

军旗昂头看。军旗说:“毛主席在云彩里。”

党旗和国旗把头扬起来看,果然是在云彩里。

军旗说:“呀,毛主席的脸脏了。”

党旗和国旗看,果然是脏了。

军旗明白人似的说:“他们要给毛主席洗脸了。”

国旗说:“那得用多大的毛巾呀,得咱们盖的被子那么大吧?”

军旗吃吃地笑。

国旗斜军旗一眼,说:“你笑什么?”

军旗说:“你当是女孩子扮家家酒呀?他们才不这么笨呢,他们用拖把就把这事办了,只不过他们得在夜里这么干。”

等了一会儿,一辆小卧车从后面过来,是一辆40年代产的大个头奥斯汀,样子像一头威风的犍牛。站在大门口的卫兵立正,两面小旗儿,一面举在头顶,一面横出去,刷地一挥。奥斯汀没停,过去了。

军旗快嘴快舌地说:“是南昌爸爸的车。”

等不多一会儿,又驶来一辆华沙,车崭新,绿漆水泼似的,有点像只快乐的瓢虫,那车风吹似的也过去了。

军旗捂脸,遮挡着尘沙,从指缝里喊:“是古田爸爸的车。”

再后面是雪佛莱、伏尔加、奥兹莫比尔、嘎什,它们分别属于延安的爸爸、遵义的爸爸、北平的爸爸、援朝的爸爸。它们一辆接一辆地驶过去,威风得要命。

那辆福特车姗姗来迟。

福特车不是院子里最好的车,但这辆福特车不同,它是1949年生产的船形车,它不仅在外形上突破了以往的甲壳虫形汽车的模式,而且还首次把人体工程学应用在汽车设计上,完成了汽车史上的一次革命。就凭这种资历,在院子里,除了延安爸爸的那辆雪佛莱,别的车全都得排到这辆V形车的后面去。

党旗在前,国旗和军旗在后,陶家的三个男孩朝路中间跑去,伸出手来拦车。

福特车箭也似的来到跟前,刹住了。

陶家的男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跑上前去拉车门。车门拉开了,三个人像见了鬼似的,往后退了一步,笑僵滞在脸上。

车门后钻出父亲,像被抢劫了似的气势汹汹。

父亲气急败坏,双手叉腰,一副要吃掉三兄弟的样子。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我早就说过,我说过了百遍,不许坐我的车去学校,你们有耳朵没有?你们竟敢拦我的车!你们的皮子痒痒了呀!”

党旗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一脸迷茫地去看坐在驾驶室里的小杨。小杨阳光灿烂地看着党旗,一副无辜的样子,他甚至还羞耻地朝党旗微笑了一下。

党旗突然感到小肚子疼。

父亲撸起衣袖,看了一眼腕上那块大梅花,伸手一指学校的方向:“听我的口令,立正!向后--转!齐步--跑!”

陶家的男孩子们可怜巴巴地向后退去,退几步,转身跑开,大书包一下一下地拍打着膝盖头。

福特车很快撵上来。父亲摇下车窗高喊:“修正主义苗子,看我回去怎么踢你们的屁股!”

福特车船似的驶走了,浪头似的空气扑过来,迷了陶家男孩子们一眼的沙。

党旗站下,一脸的迷惑。

军旗叉开双腿,手伸进书包里,刷地掏出一支枪来。枪是橹子,很沉手,垂手提着的时候能显出武器的分量,军旗也就是那种一脸大义凛然的样子,把枪口刷地抬起来,伸手出去,瞄着快驶出视线的福特车。

党旗回头看了军旗一眼。

军旗被党旗那么一看,人立刻就蔫了,手耷拉下来,一脸的精神也松懈下来了。军旗没滋没味地把手中的橹子收进书包里,想想不服气,自己给自己圆场说:“有什么了不起,总有一天,我会弄一支真家伙,这支假的,送给国旗玩好了。”

国旗秀声秀气地哼了一声,说:“谁稀罕你的,你送给胡妈玩吧。”

国旗说完,用脚踢一块石头,石头滚出好远,军旗撵上去,补一脚,石头又朝前滚去,他们就这么踢着,很快地,就撵上他们的哥哥了。

二、国旗抽丝瓜藤睡着了

放学的时候,党旗发现所有的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好像在策划着一场阴谋。党旗把军旗叫过来,派他去侦察一番。

军旗一脸慎重地走了,过一会儿回来,笑嘻嘻的,也有点神经兮兮的样子了。

党旗问军旗侦察到了什么。军旗把揣在裤兜里的手掏出来,亮给党旗看,军旗的手心里是一把撅成了节的干植物藤。

党旗问:“这是什么?”

军旗说:“丝瓜藤,延安他们弄来的,能当烟卷抽。”

陶家的男孩子们放学后一向是集体回家,有点像夕阳下放牧归圈的小牛犊。他们有时候一个跟在一个的后面,有时候走成横排。无论怎么走,他们都很专注,绝对是一个集体的样子,这也是他们与众不同的地方。

他们的零花钱一般情况下都是由党旗掌握着。他们有时候会拿这些零花钱去看小人书,有时候会买几张漂亮的邮票或是一张名片儿。在打完球和游完泳之后他们会痛痛快快地吃上一顿冰棍。如果他们想要买回力牌球鞋和运动衣,那就不能指望零花钱了,那得向妈妈伸手。假如碰巧他们在那一段时间里没有闯祸,通常情况下他们都能够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不过他们不闯祸的时候很少,这种机会差不多能够算是奇迹了。

今天党旗花掉了八分钱,在杂货铺里买了一盒洋火,在卤菜店里一人买了一只五香鸭爪。陶家的男孩们一人啃着一只鸭爪子往回走。他们走的是小路。他们喜欢小路。他们喜欢孤独和冒险。他们从围墙上攀进院子的时候像猫,哨兵根本无法发现他们,他们穿过游泳池,穿过花圃,穿过警卫连的猪圈。他们看了一会儿到处找奶头的小猪崽,然后又走。

他们来到了草地上。

院子里到处都是草地,这是院子的特点。但是这块草地最大,草也长得最好。而且这块草地和别的草地不一样,它有一座墓碑。

墓碑是用花岗岩铸成的,有二十尺高。白色的栅栏像一队手牵手的孩子,把墓碑圈了起来,它们的后面是成片的松柏和桃林。松柏和桃林都是拦风的,风一来它们就哗哗作响,并且摇来晃去,这使它们面前一丝不动的那座高大的墓碑更显肃穆。墓碑正面有一行红漆大字:“川藏线上十英雄永垂不朽!”下面的碑墓上用小字篆刻了中央军委的命名令和十名中国普通士兵的姓名。它们和墓碑生为一体,风来时纹丝不动。

党旗站在白色的栅栏前,眯着眼,一脸肃穆地看着那座高大的墓碑。党旗常来这里,他知道关于这个墓碑的故事:军队有一支车队,常年来往于川藏线上,为驻守在那里的弟兄们运送给养。川藏线建在海拔两千公尺以上的崇山峻岭之中,气候和地势都十分险恶。有一次,这支车队被道路塌方阻挡在半途中了,本来他们可以等待,也可以后退,但是他们是军人,他们不愿意那么做,他们决定硬闯。有十名士兵自愿前往探路,当他们走进险区的时候,大规模的山体塌方发生了,半座大山倾覆下来,将这十名年轻的士兵湮没在泥石之中。他们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留下来。

军旗把双手握成拳,做成望远镜的样子罩在眼睛上,望那些士兵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名字。

军旗说:“我看见了,第一个是赵全有,第二个是赵泉,第三个是刘庆来,第四个是孙卫东……”

党旗说:“孙卫东只比我大两岁。”

党旗的声音很郁悒。党旗说完这个就走开了。

陶家的男孩子们躺到如茵的草地上去了。他们拿出丝瓜藤和洋火,划燃洋火来抽丝瓜藤。

草地如无浪时的海洋,浮力很足,躺在上面一点儿也用不着害怕沉下去。人站着看天空和躺着看天空是完全不一样的,站着看天空需要仰视,天空那时便是遥远,是不确定,是虚假。躺着看天空,天空就成了整个的视野,人好像飘在天空中,合上眼睛,再睁开,人就像在天空中飞翔着,悠悠的,有一种眩晕感。

其实眩晕感不是飞翔造成的,而是丝瓜藤。

丝瓜藤抽起来有一股清凉辛辣的味道,让人不住地想吐口水。抽一口丝瓜藤,把弯弯曲曲的烟吐出来,天空就多了一缕云,只是云不确定,蚕似的往桑叶下走,若不捉住,一会儿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