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牵黄右擎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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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左牵黄右擎苍(3)

院子里有四种人最容易挨黑枪。第一种是孩子们公认的敌人,比如警卫连的带哨干部,营房管理员,花房的花工,游泳池的门卫。第二种是穿的确良衣裳的女孩子。第三种是长得比较好看但很傲气的女兵。第四种是爱和漂亮女兵套近乎的男兵。

子弹在日新月异地更新,这方面党旗是最有天赋的弹药专家。大部分孩子的子弹都是用报纸和课本叠出来的,党旗却用牛皮纸做子弹,这种子弹比报纸和课本做成的子弹分量重,准头好,射在身上更疼,而且可以反复使用。孩子们发现党旗的秘密之后全都效法党旗,改用牛皮纸做子弹,党旗却又制造出画报子弹来。画报子弹不仅有牛皮纸子弹的所有优点,其坚硬度更大,还不怕水,又漂亮。这种子弹发明出来后,俱乐部一个星期时间内丢失了二十册《人民画报》和三十册《解放军画报》。但是,穷兵黩武的党旗走得越来越远了,他很快又设计出了冬青树枝子弹,这种子弹发射的时候能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疾风声,射在人身上,一记新鲜的血印,已经超过日内瓦国际公约的规定而具有强大的杀伤性了。同时,冬青树枝有着广阔的替代品,比如夹竹桃树枝、樟树枝、柳树枝等等,它实际上把孩子们的弹药库推广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整个自然界,如果他们想,他们甚至可以爬到月亮上去,把那棵著名的桂花树砍伐下来做成他们需要的子弹。

党旗没有就此罢休,他的登峰造极之作是用铁丝做子弹。党旗是在孩子们面前公开演示他的这一秘密武器的。他站在一棵二十公尺高的白果树下,仰头、眯眼、拉足弹弓,嗖的一声,一只麻羽斑鸠一声没吭地从枝头上摔了下来。那只可怜的斑鸠从地上捡起来的时候已经不大能够分辨出脑袋的原样儿了。

除非谁使用真正的火力推进钢弹,否则党旗永远是这方面当之无愧的权威。

六、军旗得到了“一品香”和“漠河”

初夏的时候梧桐树的花絮到处飞,像放慢了镜头的雨丝,在阳光中,它们全都是透明的用同样优美绝伦的姿势从空中飘落下来。党旗的鸽群在夏天来临的时候开始了大规模的恋爱,它们全都是成双成对的,目光炯炯有神,羽毛比春天的时候漂亮几百倍。它们吃东西也比别的季节多得多,不过它们大多数的时候仍然喜欢待在天空中,一对一对的,让美丽的翅膀撑着,穿过缓慢飞扬着的梧桐絮,情天恨海地往上飞去。

党旗忙得屁儿颠,放学以后,他几乎找不到时间去和别的孩子玩“攻城计”和“官兵捉强盗”的游戏,他得去弄大量的绿豆和玉米,还得到靶场去筛谷子。以往这些事还得有军旗帮着做。军旗在这方面是行家。军旗用鞋带把两条裤脚扎起来,去一趟战士食堂,几分钟后他嘴里嚼着生胡萝卜出来,样子就像一只步履蹒跚的考拉熊,摇摇晃晃地穿过操场回到家,解开裤腿上的鞋带,人移到一边,地上就长出两座小小的绿豆山来。可是如今军旗不干了。如今军旗迷上了拍烟盒,放学以后不回家,背着书包到处换烟盒。国旗倒是还守着党旗,但是国旗守也是白守,帮不上忙。党旗要国旗送点干净水上鸽舍,国旗送上去就不下来了,人爬在梯子上,撑着腮帮子痴痴地看爱情中的鸽子,还有空中飞舞着的梧桐絮。那些鸽子飞走的时候,它们穿过了梧桐絮雨,雨丝缓缓的,优美极了,弄得国旗大半时候都泪水汪汪。

党旗准备招安军旗。

晚上睡觉前,陶家的男孩子们关了房间的门,在灯下各自整理自己的宝贝。

党旗检查他今天弄到手的三枚毛主席像章。一枚是刚果人民共和国制造的,制作得很粗糙,像上的毛主席有点变形,怎么看都有点像非洲人。一枚是香港制造的,带夜光,关了灯能看见绿色的人影儿,影影憧憧的。还有一枚是楠竹雕刻的,涂了颜色,上了光漆,品相不算太好,但十分稀有,党旗是用八枚总政版五星主席头像和十枚北京版为人民服务换来的。党旗把玩了一阵,从床下拖出一口八三迫击炮弹箱来,把像章收了进去。

国旗在整理他的样板戏邮票,国旗的零花钱差不多全花在这些邮票上面了。国旗最喜欢《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国旗把《白毛女》中“走出山洞”那一张画了出来,贴在墙头自我欣赏。军旗说国旗画的那不是喜儿,而是一只鸟,军旗说就算大春力气大,拽得急了点,喜儿也不可能飞起来。国旗说军旗什么都不懂,喜儿那不是飞,那是一个舞蹈动作,叫“探海”。军旗呵呵笑着,说:“明明是在山洞里嘛,哪里有海,还探海呢。”国旗急了,说:“不信你问党旗。不信你问琼花。”国旗就不理军旗了。国旗还有歌片,他甚至有不少老歌片,院子里的女孩都玩歌片,可她们谁都无法和国旗比。有一次北平的妹妹红缨拿一套《红灯记》来和国旗换了一张《护士日记》,也就是“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那一张。红缨得了歌片到处炫耀,军旗不想看那丫头那么张扬,就揭露说,国旗起码还有三张“小燕子”,他还有《桃李劫》《十字街头》《上甘岭》《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草原小姐妹》《英雄儿女》《苦菜花》《红日》《风暴》《一江春水向东流》《流浪者之歌》,他甚至还有全套的《东方红》和《长征组歌》。院子里的女孩子们听了以后突然有些灰心丧气,至少有两个月时间,没人再谈论歌片的事。

军旗在清理他的烟盒。军旗盘腿坐在那里,把烟盒摊了一床,像检查一群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似的,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军旗连续几天战绩不佳,输得就差没脱裤子了。如果对方同意,军旗真有脱下裤子来抵押的念头,可是没人要军旗的裤子。问题不在军旗。军旗的技术不错。但是他缺少王牌,人家出一张老点的王牌他就干瞪眼了。他总捞不着头一个拍。他是虎落平川被犬欺。军旗屡败屡战,所剩无几,此刻他坐在那里清理剩余的烟盒,更多的是一种伤感的凭吊。

党旗过来,说:“军旗,看看你的烟盒。”

军旗精神不振地在床上乱糟糟地划拉一把,说:“看呗,想看就看。”

床上风吹落叶似的,全是脏兮兮的光荣、牡丹、游泳、恒大、美丽、大前门、红双喜、大重九、大公鸡、大生产。党旗看也不看,说:“别拿这个来脏我的眼,把你的王牌拿出来。”

军旗摸摸索索,极不情愿地从书包里摸出一本《毛主席语录》,递给党旗。党旗捏着书脊往床上一抖,书中蝴蝶似的飞出一些对半叠齐的花烟盒来。

军旗挨踢似的伸手去护,喊道:“哎,哎,我就这点老命,别把它们弄坏了!”

党旗没有半点同情心,粗手大脚地划拉那些烟盒,数了数,有老中华两张,绿牡丹两张,哈德门、绿炮台、老刀各一张,阿尔巴尼亚的山鹰四张,朝鲜的祖国三张。

党旗啧着嘴说:“这种本钱,难怪屁滚尿流。”

军旗沮丧得要命,偏不肯认输地说:“我的烟盒不行,我的糖纸很凶。”

党旗就看军旗的糖纸。军旗的糖纸果然很厉害,有湛江、齐齐哈尔、拉萨、乌鲁木齐,而且数量不菲,这样的实力即使不能挑战王位,也足以横扫千军了。党旗在看军旗的糖纸时,军旗的自信心恢复到了最佳状态,他甚至有点得意,坐在床头直晃二郎腿。

党旗看完了军旗的烟盒和糖纸,把烟盒和糖纸还给军旗。党旗像没有下文似的往自己的床边走,但是就像人们常常说起的命运的转折似的,党旗突然站住了,随随便便地对军旗说:“想不想我给你补充一点弹药?”

没有奢望也就没有准备,军旗差一点没为这句话激动得晕过去。

党旗的烟盒和糖纸在院子里号称天下第一。党旗后来收山早,不玩烟盒糖纸了,但是党旗历史上南征北战,只进不出,收山也收了个家藏万贯,那还是有多少金山银山都拿得出来呀!

军旗的嗓音都有点变形了:“想!”

党旗从床下拖出一口机枪子弹箱,从里面取出一本鼓鼓囊囊的《反杜林论》和一本鼓鼓囊囊的《苏共(布)党史教材简编》。党旗先翻开《反杜林论》,随便挑出几张还没有开叠的烟盒,它们是两张红锡包,一张红炮台,一张紫罗兰,一张一品香。军旗的眼睛都直了,手心里直淌汗。军旗知道那本书里还有三国、封神、西厢、七侠五义。军旗知道他不可能得到它们,但是就算这样也足够了,他一眨眼工夫就变成财主了。只说红锡包,它能抵五张老刀、十张哈德门、五十张老中华,其他的几张更是王上王,军旗拥有了这样的尊者,若不席卷全球,他就太孬种了。

党旗再拿了《苏共(布)党史教材简编》。党旗从书中择出两张玻璃糖纸来,给军旗。军旗先已觉出了不同凡响。军旗凑在灯下看糖纸的产地,一看一抽气。军旗看完产地后头有点晕,身子发软,有些支持不住的样子。两张糖纸分别是海口和漠河。海口也就罢了,总之跟乌鲁木齐、佳木斯、齐齐哈尔、拉萨是一类,都属王。唯独这张漠河,它是王中之王。它在院子里迄今为止只出现过一次。那次是党旗和通院的王海进行的一次决战,党旗和王海代表两个院子在糖纸实力上的最高峰。两个人那天都赌红了眼,王海连收了党旗两张乌鲁木齐四张佳木斯和几十张米老鼠。王海想把党旗收干,在下一轮出了两张海口、五张乌鲁木齐和二十张哈尔滨。党旗一脸苍白地亮出了那张漠河,让围观的孩子们全都倒抽了一口气。漠河是糖纸中的贵族,是糖纸中的神秘隐士,它血统高贵,品质孤傲,永远是王中之王又永远都不屑与那些庸俗的鲁莽之士为伍。如今英雄气短,仗剑而入,这不能不让所有围观的孩子们鼻子酸涩,眼眶发红。党旗的手在发抖。他在击掌的时候,大部分海口、乌鲁木齐和哈尔滨都翻了,唯独剩下那张漠河。党旗小心翼翼地补拍,漠河竟然没有翻。王海仰天狂呼:“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但是王海也没有把漠河拍翻,那张漠河就像一个歹毒的精灵似的,仰着脸儿冷冷地看着王海,王海恨得当众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轮到党旗第二次拍了。党旗屏住呼吸,有些听天由命的,把掬成了扇儿的巴掌拍下去。漠河滞缓地飞起来,飘出一般,很多人在事后都说他们好像听见了一声叹息,是那张漠河的叹息,然后,那张漠河恨铁不成钢地慢慢翻了过去。军旗没有听见谁在叹息。军旗那会儿什么都没有听见。军旗挤在人群前面,紧张得手指尖都是疼的。军旗那时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党旗没有拍翻漠河,而是王海拍翻的,他会抢了漠河就跑,他宁肯抱着它跳进黄河里去也不会让它落到别人的手中。他愿意用性命来捍卫高贵的漠河。

现在,漠河是军旗的了。

军旗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党旗一本正经地说:“你不要也行。”

军旗哆嗦了一下,一眨巴眼就把那张漠河抓起来贴在胸膛上。

党旗往自己的床边走,说:“都上床,都上床,熄灯睡觉--军旗你明天别到处疯,明天你给我打扫鸽舍去。”

军旗一边往被窝里钻一边爽爽亮亮地答应道:“哎!”

七、他们成立了“夜袭队”

院子里放映军教片《啊,海军》和《山本五十六》,规定正营以上干部才能看。陶家的男孩子都不是正营级,但他们想看看日本鬼子远洋舰队的实力,他们和别的几个孩子一块儿,从礼堂堆放杂物的地下室溜进后台,通过配电房、灯控台爬上天棚,坐在那里往下看。他们坐在那里往下看的感觉怪怪的,有点像坐飞机。山本大将指挥的混合舰队从远处的水域驶来,好像要从他们的屁股下驶过去,让他们有一种想要投弹的欲望。天棚离地面有二十尺高,军旗和延安打赌从天棚往下跳会不会摔死,军旗说不过延安,一急之下,真要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上跳,被党旗一把拽住。党旗黑脸道:“你们是想咱们全军暴露是不是?”

怕暴露,最终还是暴露了。美军攻击硫磺岛的时候,日本少女纷纷从悬崖上纵身跳海,少年军旗裤兜里的玻璃球在这个时候伤感地滑了出来,炸弹似的砸到下面坐的人头上。警卫连的执勤跑过来,用电棒往天棚上照,结果天棚上的小猴子们全都暴露无遗,做了俘虏。

孩子们先被带到值班室,然后分别被各家的家长领走,回家关上门后少不了一顿教训。孩子们和警卫连,往日里就是一对猫狗冤家,埋下了不少芥蒂,孩子们但凡干点出格的事,警卫连都照应得扎实,比做爹妈的还上心。这回警卫连一下子抓了十几个孩子,仇就深如海了,孩子们说话,这仇没有不报的道理。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孩子们溜到警卫连的菜地里,也不拔萝卜,也不踢白菜,专把合抱大的老南瓜翻出来,用小刀在蒂把口旋下一块来,伸手进去,把里面的瓤掏空了,褪了裤头,坐在南瓜上,一个南瓜里屙了一摊屎,再依原样把蒂把口封好,这样轻车熟路,做成了十几个“臭巴巴雷”。

又过了些日子,警卫连收南瓜,送到伙房里,事务长看看天气热了,士兵们整天操练得苦,便要炊事班长煮绿豆南瓜汤,等炊事员欢天喜地地砍开漂漂亮亮的老南瓜,才知道遭到了游击队的暗算。

看着那些得了手的孩子们一个个在那里捧腹大笑,警卫连知道这事是谁人做下的,但是没有当场拿住人,又能把小猴子们怎么样呢?警卫连长气得吐血,一下子告到政治部,政治部有赃无证,也不能把人怎么样。有人出主意,说大萝卜好拔,小萝卜带沙,光靠看守是奈何不住这些小猴子的,还是得使用革命的两手,招安。如今学校里放暑假了,小猴子们都回到院子里来了,好比是魔瓶敞了盖儿,如若不拿出点真手段来,出不了三天,这院子非得让这帮混世魔王们生生拆了卖掉。院党委考虑了这个建议的合理性,认为采纳是绝对明智的,于是责令政治部牵头,组织一个大院暑期红小兵夏令营,院子里的男孩子全都参加,营员集中住宿活动,以利监管。

夏令营开营的头一天很热闹,有点像过节。平素大家都吃住在各家,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还是有分别的,如今弄到一处来,终日厮守,好似亲兄弟一样,弄得人人都很兴奋。

住宿处是警卫连刚腾出来的一栋营房,新刨的门板铺出两排整齐划一的通铺,空气中充满了核桃木和香樟木的芬芳。男孩子们闻着这样的芬芳,都有了点醉意,互相望着傻笑,像是精神不正常。军旗又和延安打赌,看谁能双脚并拢从这边床铺跳到对面的通铺,这回先跳的是延安,结果真让他给跳过去了,只可惜在跳过去之后人没站稳,仰天从床铺上摔了下来,后脑勺上摔出一条大口子,血流如注,由此酿成了红小兵夏令营成立后的第一例伤亡事故。

入营的当天,孩子们就私下成立了“夜袭队”。大家都觉得“夜袭队”这个名字比红小兵夏令营要好,名字响亮,充满神秘性,最重要的是他们喜欢自己给自己命名。“夜袭队”推出党旗和南昌做队长和参谋长,下面分三个小队,队长由党旗和南昌来决定。一小队队长是遵义,二小队队长是古田,军旗想当三小队队长,踮着脚尖往党旗跟前站,党旗严肃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移开了,后来选了还在医务室包扎脑袋的延安做三小队队长。军旗气得小肚子发鼓,一个晚上没和党旗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