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牵黄右擎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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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节日(3)

晚上,刘辽东把报社总编老莫拉到夜食摊上喝杯酒。夜食摊这种地方,江湖朋友的味道很浓,比起夜总会歌舞厅少了许多戒备,两瓶“小茅香”五块臭干子一下肚,彼此间的篱笆便拆得所剩无几。刘辽东先也不提什么,只是天南海北地吹。吹牛,团干个个是高手,共青团里,不管干什么都叫“吹”,吹一个想法,吹一条路子,吹一个活动,吹一个观点。团干到哪儿去,人还没落座,先说:“咱们吹吹吧?”可以说吹是共青团干部的基本功。刘辽东吹着,吹到兴致外,突然放下酒杯,说:“对了,‘五四’报纸上那篇文章,邢书记写好了没有?”老莫说:“没约他写,这回是鄢书记写的。”刘辽东说:“哦?怎么会鄢书记写?”老莫说:“不瞒你说,这是鄢书记的意思。话虽然没明说,意思我还是听出来了。说实话,辽东,这事我很为难,可报社分管书记是鄢,我能怎么办?”刘辽东点点头,用牙签挑了一枚田螺,举到眼前,却不吮,盯着老莫说:“老兄,这事你办得欠考虑了。据我了解,邢书记大概已有耳闻,这事终归你是瞒不过去的。邢书记虽说这届干完也许会走,不过,你们报社不是差一个副总编吗?他要在走之前安排一个叫鸡公进来,你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老莫低着头,半天又斟了一杯酒,一口干了,说:“随他吧,这种事,他们当书记的生死予夺,我急也急不出办法来。”刘辽东说:“你这就太消极了。”老莫说:“哪个混账王八蛋不想积极!”刘辽东笑笑,说:“我给你出个主意吧。邢书记这边,那是有惯例的,你不让第一把手出来说话,换上二把手,咱们几百万团员青年一看,心里犯嘀咕。说邢书记该不是犯错误了吧?要不怎么过‘五四’都不让出来说说话呢?所以讲话稿,还得是由邢书记写。”老莫说:“那鄢书记怎么办?”刘辽东说:“你别急,鄢书记这边,当然不能涮一竿子。鄢书记的口碑下面一向看好,就凭这,我看也得认真对待。是不是这样,给鄢书记来一篇专访,让鄢书记谈一谈咱们市共青团工作的大好形势,邢书记头条,鄢书记偏头条,两个书记并排坐,都有活干,都有话说,下面看了,也显得咱们团市委党组织精诚团结,岂不皆大欢喜?”老莫瞪大眼,张大嘴,足足盯着刘辽东看了半天,一拍膝头,说:“妈的,你小子,活活党棍一个嘛!难怪在办公室主任位置上一干就是四年,我是书记,我也不放你走!”两人说笑一阵,话题扯开,老莫又说最近工作太忙,忙得没力气照顾老婆,老婆都有意见了。刘辽东说:“你去弄点‘盖世雄’来吃,那东西立竿见影。”老莫连忙打听什么价,怎么吃法,有没有副作用。一直说到转点后摊主收摊,两个人才尽兴而归。

老莫第二天去找鄢远树汇报报纸工作的时候,鄢远树正在自己办公室对着一方小镜子收拾领带。鄢远树在任何场合都极注重仪表,整洁的服饰和不卑不亢的微笑,这是他受到团干广泛爱戴的秘诀之一。有人说鄢远树是团市委的脸面,对此鄢远树不置可否,但鄢远树心里清楚,自己没有正规大学文凭,如果再缺乏个性,他就会消失在其他同行之中。事实上,他在服饰和微笑方面的考究是成功的,上届团代会换届,委员的选票,他比邢玉水还高出二十几票,名列第一,虽然书记的人选是组织部门早已安排好了的,但鄢远树仍把这个结果看成一次胜利。邢玉水已是两届连任,就其建树,不可能再度连任了,曲然已经调走,东方红调妇联也是早晚的事,组织部门不久前找他谈过一次话,希望他能更多地挑起一些担子,这无疑是一种暗示,关于这个,鄢远树早有思想和人事上的两手准备,他不打算再干一届副职了,三十五岁,作为副局级干部,这个年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而眼下,他还想在共青团岗位上多发挥自己的能量。不附庸任何人,这是鄢远树的过人之处。

鄢远树一边打领带一边听老莫支支吾吾汇报“五四”宣传报道的版面安排计划,老莫汇报完了,他的领带也收拾好了。领带果然打得周整饱满,显出美学修养和造诣。鄢远树满意地在镜子里看了一会儿,放下镜子,走过去,拍了拍老莫的肩,说:“你这身行头,我要没记错的话,是前三年报社冬季长跑发的吧?怎么也没见你换一身?你今年多大?三十八?四十?四十岁的男人,不讲修养,也得讲讲风度,不要一出去,让别人说我们《青年报》的人一个个像小老头。你别笑,特别是你这个总编,更得注意,不要显得没形象,当然啰,也不能人云亦云。我看报社可以从福利经费中开支一笔服装费,买一套两套名牌。不要怕人家说,共青团的记者,档次上不能比别人差!”

老莫一个劲地点头,只后愧没带记录本。

鄢远树又说:“你刚才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了,我看这个计划很周全,就这么办吧。报纸上的事,该怎么安排你做主,技术性的问题,不必请示我。邢书记的讲话稿,文字上你亲自润色,尽可能显示出团市委一把手的水平。老莫,要放开手干,不要畏前畏后,缩手缩脚,那样子不好工作。”

老莫差点把头都点破了。老莫心里想,幸亏听了刘辽东的话,否则也听不到鄢书记这番颇有些自己人味道的话了。

鄢远树微笑地看着老莫兴高采烈地走出办公室。鄢远树想,这两天别让事缠住了手脚,得抓紧时间主动找组织部门汇报一下自己的思想情况。

另一间办公室里,东方红在办公桌前发着呆。东方红这几天老是走神儿。向高拿她开玩笑,说:“哎哎呀,分开才一个星期就没魂了,还共青团干部呢,一点宁死不屈的精神也没有。”东方红平时也是兵来将迎,水火不入的,这时却哑了口,不知能说些什么。还是鄢远树眼色好,借故支走了向高,过后对向高说:“叫你早点讨一个老婆,别万花丛中乐不思蜀,你没看她情绪不对劲儿?一点经验也没有。”向高嘴硬,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杀猪呀?”鄢远树笑道:“别把自己说的那么纯洁,你也不是吃斋的,告诉你,我可有耳目哟!”向高嘿嘿笑道:“怎么,眼馋了吧?”

两个人背后说什么,东方红当然不会知道。东方红也无心知道,东方红的走神,是因为丈夫从美国给自己来的那个电话。昨天晚上,丈夫兴冲冲地从大洋彼岸打电话过来,告诉东方红,他已和美国的朋友说好,对方以办事处雇员的名义为她办去美国的手续,待她去美国后,如果不想打工,既可办陪读,也可申请读书,总之,条条大路通罗马,只希望她能尽快赴美。

东方红拿着话筒愣了半天,说:“那我这一摊子怎么办呢?”

丈夫问:“你的什么一摊子?房子能留则留,不能留收走好了,家当全送亲戚,你只把你自己带来就行了,别的我不需要。”

东方红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我的工作。‘五四’马上就要到了,我有好大一堆事要干,过了‘五四’,又要忙团代会,我一下子走不开。”

丈夫说:“你别给我提你那共青团的事好不好?特别是现在,我在加利福尼亚,你给我提什么共青团,真有点滑稽!”

东方红说:“可你也不能太自私!这毕竟是我的事业!”

丈夫在电话的那头喊:“那算什么事业?我早就对你说过,你十五六岁时半梦半醒,那时扎堆儿玩玩闹闹还说得过去,现在老大不小了,还搞你那不产米不出布的童子军,于人于己有什么好处?你那叫不务正业!”

东方红气得手直抖,说:“你,你这是什么话?”

丈夫说:“甭管什么道理,你就说,来不来吧!”

来不来?丈夫已把千头万绪的选择取舍浓缩成言简意赅的点头和摇头之间了,简单倒是简单了,可东方红面对这简单的点头和摇头,却无法作出选择。东方红并非不想随丈夫去美国,就算去美国,一时寻不到自己的专业,做一个红袖添香的陪读夫人也未尝不可,可东方红却说什么也不愿意承认,自己付诸了十几年青春和热情的共青团事业是不务正业!

直到刘辽东走进办公室来通知东方红电视台记者来落实集体婚礼事宜时,东方红还在那里发愣。

“五四”青年节筹备工作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四月初到五月初,实际只是一个月时间,一切工作都很紧张和杂乱,惟其紧张和杂乱,才显示出共青团组织在搞活动方面的创造性才能。

紧张的工作尚只在筹备阶段,真正的节日气氛要等到四月底才能显示出来。既然节日尚有时日,书记们就不能陷入其中。书记们需要关心的事很多。就其某一件,书记们的任务也只是研究决定和全面把握,不可能事必躬亲地去做具体的事。书记们是思想者,思想者的价值在于动脑动嘴,而具体操作,则是行为部门分内的活。“五四”青年节,行为部门是指挥部下属的筹备组,党组会决定了由办公室主任刘辽东统一掌握,刘辽东也就成了最忙的人。

刘辽东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听取部门汇报活动筹备进展情况,平衡活动各环节关系,解决和调整突如其来的活动变更,亲临现场和主要部门检查落实活动准备情况,同时还得在书记们和部门间进行频繁的上通下达工作,常常是忙得饭顾不得吃,觉顾不得睡,有时刚坐下喘口气,干事就送上大叠的文件来要他过目,刘辽东说:“你能不能别在我眼前晃悠,我现在头昏。”干事说:“文件不是你的,是书记的。”刘辽东说:“书记的你给我干什么?”干事说:“你不签送,我不成了越级了?”刘辽东这才想起,自己这办公室主任还有这项工作,于是无可奈何掏出笔签上自己的名字。

这么忙着,青年团的干部也不忘了开玩笑。筹备组虽是临时组建的,人却都熟,都开玩笑叫刘辽东“刘大书记”,意思是说刘辽东比书记们还忙。刘辽东也就应着,反正是玩笑话,大家伙解解乏,不算数的。大家正忙着的时候,一位干事进来,掩上门,神秘兮兮地对刘辽东说:“刘大书记,宫里杨主任来了。”宫里指的是青少年宫,杨主任就是那个新调去的主任。刘辽东正忙,说:“来了就来了。请坐喝茶,没吃饭食堂里四菜一汤。我说你别到处乱窜,帮着把这些文件复印一下好不好?”干事说:“我听见杨主任在邢书记办公室里哭。”刘辽东说:“我还想哭呢,你也稀奇?这年代,有哭的心思,没哭的时间。”旁边几个女团干就笑道:“大书记,你也说这么没觉悟的话,小心我们举报你散布消极情绪。”刘辽东说:“那好啊,你们一举报,党组下令停职反省,分房小组少我一票,到时候你拿不到新房钥匙,你们的老公新郎另谋出路,我可不负责。”女团干们纷纷告饶说:“别介别介,您老宰相肚里能撑船,别和我们妇道人家见怪,还是普度众生吧。”那个干事说:“我还听见邢书记在里面发脾气,说杨主任一点用也没有,还不如去幼儿园当主任。”女团干们很感兴趣忙齐声说:“哦?”刘辽东说:“你们怎么那么庸俗?领导谈话也偷听偷传,像乡下听墙角的太婆似的!都不许说了,干活干活!”又对那个干事说:“你刚才什么也没说,我们刚才什么也没听见,记住了?!”大家见刘辽东真的很严肃,吐吐舌头,赶快分头忙去了。

刘辽东的严肃其实是有原因的。邢玉水对青少年宫掺砂子,调去了自己线上杨主任做一把手,这事是在鄢远树不在的情况下干的。鄢远树从学习班回来,并没有提及此事,似乎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按常规这种伤筋动骨的人事问题一定会有一场大交锋的,但现在没有,连一点小小的过问都没有,不管是局内人局外人,都觉得这事鄢远树处理得很显风格和水平,就连邢玉水都觉得有些欠了鄢远树什么似的,对鄢远树说:“杨主任是书生,抓市场经济不如老袁,你看是不是还要老袁给杨主任做做参谋?”袁主任是宫里的老主任,现在是团市委副局级调研员,命令下达后,他一直在家休息,顺便帮胞弟做做汽车贸易。鄢远树说:“我看不必了吧,新干部,总有个适应的过程,既然已经任命他是主任了,就由他干去吧。”邢玉水见鄢远树这么说,也就不再提及此事。谁知杨主任上任之后,呼风风不起,唤雨雨不降,工作上没人配合,根本开展不起来。青少年宫是事业单位企业管理,各部门和经营单位实行的承包制,其中不少是合资和租赁的,除了管委会,全是二级单位和合作单位,都是独立法人,有合同法保护着,管委会的话,人家爱理不理。过去老袁在宫里当主任,靠的是关系,是人缘,各位法人都以道上习惯叫法称他叫“袁大哥”。袁大哥在宫里干了二十年,上上下下关系熟得就像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只需打声招呼,人家就会爽快地说:“你袁大哥说话,搭白算数!”人家立刻给办了,事情就这么简单。可换了杨主任,事情就会变了,人家客气点的敷衍塞责,不客气的一句话可以把你顶到南墙上去贴着,杨主任简直就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完全成了宫里一盘棋的局外人。

对于这一切,刘辽东是十分清楚的。袁主任在宫里经营了二十年,袁主任是鄢远树线上的人,你邢玉水以为换了一个主任就可以把握住宫里,这算盘拨得太轻率了。非但如此,刘辽东还清楚,宫里和二级承包单位、租赁单位、合资部门的经济指标划分,虽有一纸合同约束着,其实执行起来更多的是一种人缘关系上的约定俗成,现在关系改变了,合同执行起来就会出现一些微妙的变化,只要到了下一个指标结算期,账面上的盈亏数就会令人大顿其足,分明显示出两任主任的能耐,团市委机关在经济上很大程度依赖着宫里,经济一大滑坡,党组势必要采取措施,到时候,只会有调走杨主任,请袁主任重新出山这一种可能。而这一切,早在鄢远树的预料之中,所以鄢远树什么意见也不发表。

刘辽东清楚这一切,但刘辽东自己不说。也不能让自己身边的人议论此事,办公室是行为部门,是执行,不议论,这是基本要求之一。

刘辽东以为,自己作为办公室主任还是蛮称职的。

四月中旬一过,“五四”青年节就进入倒计时读秒阶段了。

四月十六日,团市委党组召开扩大会。传达和布置有关精神和工作;

四月十八日,邢玉水和鄢远树到市委向分管书记汇报“五四”青年节活动的安排;

四月十九日,团市委召开各区县局和市直机关团委书记会议,落实“五四”活动项目,听取筹备工作的汇报;

四月二十一日,团市委发文,向全市共青团组织通报“五四”青年节筹备情况,同时表彰若干先进单位。